秋雨淋漓,秋風瑟瑟,靈堂里四面透風,楊陸順緊裹著軍大衣,熊熊的火盆映著他略顯得蒼白的面孔,呈現出異樣的鮮艷,他抬眼再次掃過整個靈堂,四、五個有關單位送來的花圈孤零零地擺放在衛書記遺體前方,遺像前兩支紅蠟隨風搖曳,滾滾燭淚沾滿燭臺,三柱奠香參差不齊,幾盤貢果早就蒙上了灰塵,關關跪在旁邊又在燒著紙錢,烏黑的煙霧里飄蕩起片片蝴蝶一樣的余灰,揚揚散散,四處飛揚,零星幾點落在衛書記微笑著的遺像上,又似乎不甘心地掉落下來,滾了幾滾,至此不動,兩桌麻將倒是戰得熱火朝天,是衛家幾個留下守夜的親戚,他們吆三喝四,把麻將牌摔得乒乓做響,卻沒一個人顯得悲哀,當然他們也有人會偶而看看靈臺,提醒著是否該添香換燭。
楊陸順再次盯住遺像,他在分辨這究竟是衛書記什么時候照的,國字臉棱角分明,微薄的嘴唇輕輕上翹,不大但一直很有威嚴的眼睛此時充滿了寧靜與溫情,他,究竟在沖著誰笑,他當時又在想什么呢?莫非被人暗地里咒罵的偽軍閥也會溫情脈脈也會憧憬美好的未來?不過他肯定沒想到自己會這樣意外地去世,至少他也應該等到兒女成家立業,膝下兒孫滿堂......
關關又在哭泣了,這妹子都哭了好多次,陡逢劇變,何醫生都沒支持住,倒是這看似柔弱卻實質堅強的妹子堅持下來了,本來幼嫩的臉上看不到絲毫稚氣,從頭到尾她都只是紅著眼咬著唇安慰母親,聽從管事人的要求盡她做女兒的本分,跪得沾滿泥濘的褲子怕是已經濕透了,可她點都沒有察覺,把母親送回家休息后,又回了靈堂守夜,這才會在添香燒紙錢時,哀哀地哭泣。這妹子血管里本來就流著衛書記的血脈,多少也繼承了父親的堅毅剛強吧。楊陸順心里又開始酸痛起來,輕聲招呼道:“關關,別哭了,到這里來暖和一下,你可不能把自己折磨病了,你媽媽還得你照顧呢。”
衛關很聽話地用袖子擦干眼淚,看著盆里的紙錢燒完,用手撐著地慢慢站起來,坐在楊陸順身邊,說:“楊叔叔,真是辛苦你了,你也回去休息休息吧?”
楊陸順澀澀地說:“這話你都說好多次了,我不想休息,我只想多陪陪你爸。這幾年我是疏忽了衛書記,是我對不起你爸......”
衛關的淚水又涌了出來,說:“楊叔叔,我爸爸去世后,全是你在跑上跑下,我和媽媽都很感激你的,我爸他在天之靈知道還有你這個好朋友在關心他,肯定也會很高興,你怎么還說對不起呢?楊叔叔,你去休息吧,累壞了你,就再沒人幫我們家了。”
楊陸順搖著頭說:“不了,這幾天我要好好陪著你爸,關關,你爸是好人,我沒你爸爸堅強,如果我能早這樣陪陪你爸,也許衛書記不得走這么早,我好后悔啊,只想多陪陪衛書記,可不知道怎么的,我竟不敢去看他,我是沒臉去見他了,要讓你爸知道我現在是什么樣子,他肯定又會批評我。關關,我...”他偏頭見衛關一臉茫然地聽著,情知這些話關關是不會懂的,又唉了聲說:“關關,你也莫太傷心,現在都后半夜了,氣溫低,你趕緊把褲子膝蓋那里烘干,莫讓寒氣傷了身子骨。你才十幾歲人,還是孩子,身體要緊,啊!”
衛關懂事地嗯了聲,楊叔叔早成了她的主心骨,她這幾年很清楚家里的情況,能有這么熱心幫助他們的人,她只有用柔順來表達謝意和敬意了,便湊近火盆,馬上膝蓋部位就冒出了絲絲水汽,兩個人默默地坐著,卻被麻將桌上一聲大吼嚇了一跳,原來是胡了個大牌,于是吵的吵笑的笑,在寂靜的夜里分外喧囂。
楊陸順搖了搖頭嘆息了一聲,衛關臉上明顯露出了不滿神色,她挪近到楊陸順身邊,悄悄地說:“楊叔叔,難怪我爸在世的時候不喜歡這些親戚,你看他們,我爸怎么說也是他們的表哥姐夫,怎么就一點也不難過呢?都說有事親戚們最幫忙,可我爸的后事,他們來了就象客人。”楊陸順說:“關關,你爸是干部,機關專門有套操辦紅白喜事的人馬,他們不能寫又不能畫,再說跟農村的搞法不同,他們想幫忙還插不上手呢。其實也就是湊個人數顯得熱鬧,都這樣的了。”
衛關畢竟只是個高二學生,人情世故還不怎么懂,她母親何醫生也是傷心過了頭,卻不知道操辦這喪事得花費多少人力物力,比方把遺體從南風運回南平的費用;布置靈堂添置香燭紙錢、寫訃告挽聯扎紙花等等,雖然有一套人馬來搞,規矩是幫忙的人員一天得多少香煙毛巾,得安排酒飯,這些都得有錢才好辦事。雖然干部職工國家是生養死葬有喪葬補助,那也得等喪事辦完了死者入土后才一次算清。
好在楊陸順是縣委辦的,衛家國的編制也在縣委機關閑置,這不就急趕著到財務上暫借了兩千元,全權委托給機關工會馬主席當都管,負責具體操辦,這才也算搞熨帖了。可馬主席他們跟衛家國沒點交情,出于指派才很不甘心情愿地來幫忙,所以靈堂草草布置完就撤了,也算是盡了本分。
南平風俗遺體得擺放三天才火化,期間就是等親朋好友前來見悼念一番,可目前這情況,勢必沒多少人來了。楊陸順早就從他爹七十大壽就嘗到過世態的炎涼,何況是已故去的人呢,他只唯愿衛邊能及時趕回南平見他爸最后一面,免得落下終身遺憾。
聽衛關說她爸本來出院后精神一直蠻正常,在家也不怎么出門,看看電視讀讀報紙,情緒還可以,楊陸順在衛書記出院后也探望了一次,雖然表情有點木吶,估計是藥物影響的,言談做也沒再表現出要繼續上訪什么,可偏偏衛邊這孩子的事又刺激了他:衛邊本來在大學也只是個只讀書不問事的學生,成績一直非常優異,有他父親在政府單位的遭遇后,也無心進什么機關,只想在學術上有所發展,四年本科結束就準備考研,可他就遇上了學潮這碼子事,按政策他只能回南平,連統招統分都不能享受,更進不了行政事業單位,被分配到了縣鞭炮廠工作,堂堂四年的本科生與大媽大嬸一起插鞭炮引信,換誰也受不了。
衛邊一大學同學也在家鄉受不了閑氣,就約他去深圳珠海去發展,可鞭炮廠還不許他停職,他屬于嚴加管教的類型,要走就自動離職,衛家國當然不想兒子丟了飯碗,怎么說在鞭炮廠也是個國家干部編制的職工,還可以慢慢想辦法換單位,就硬壓著衛邊不準出去,衛邊見他爸剛出院也不忍心太刺激他,但在鞭炮廠的工作實在令他憋屈,加之先前去南邊的同學在廣州一家合資公司謀了個好職位,又在為老板招攬人材,這不衛邊受不了誘惑,又再次跟他爸提起南下的事,兩父子一言不合就吵了起來,也許衛邊某些話刺激了老衛,等衛邊離開了家,老衛又漸漸犯了毛病,又開始叨嘮著上訪,一個沒留神讓他出了門,就再也沒回來!
楊陸順知道衛邊是志氣高遠不愿蟄伏在南平這小地方,于情于理都沒有錯,可越想衛書記的遭遇,就越是把怨氣歸結到了笑面虎身上,當年要不是笑面虎無中生有羅織罪名把衛書記整下臺,衛書記也不會落得今天如此凄慘的下場,聯想到他本人受了笑面虎三年冷落,不由恨得牙癢癢,為了離開新平那個傷心地,他狠心把黨委委員的職務也不要了,硬是笑臉貼人家的冷屁股才換來了今天的縣委辦副主任,現在手里多少有了點權力也結交了些朋友,是得找機會回敬回敬笑面虎一下,看看這老虎屁股,到底是摸得還是摸不得!
好容易熬天了明,楊陸順在混混沉沉中聽到那兩桌打麻將的直嚷嚷肚子餓要吃早飯,看手表快八點了,站起來把大衣脫下蓋在熟睡的關關身上,活動著手腳說:“你們先別急,等馬主席的人來了,就會安排你們吃早飯休息的。”
那些個農村漢子也沒多說什么,把桌子板凳收拾到一邊,把靈堂打掃干凈,紛紛上了香燒了些紙錢,有個人邊燒紙錢邊說:“我的表姐夫喂,你當初在外國槍林彈雨沒落下個疤,當了公社書記也是威風凜凜,咋個就那么不小心,讓車給撞了喲。當年你威風八面,你老弟我求你辦個啥事你不幫,還罵我心思不正走后門,硬是氣得我幾年不跟你說話,如今你過(死)了,得了你好處的人沒看見來幾個,倒是讓你罵的親戚全來了,你早知道身后事這樣冷清,又怎么不乘當年得意的時候多幫幫自家人嘍!”
他這一說,就有人接茬道:“我的國老弟喂,我們是叔伯弟兄,那時候你這滿侄兒沒考上高中,你一個書記安排他到你公社里搞個脫產干部,那還不是你一句話,可你老弟講原則,還勸我滿崽去當兵,當兵就當兵,你送他去什么西藏部隊?三年回來我都認不出了,活脫脫不我這當爹的還老相,本來一個乖伢子,搞得人不象人鬼不象鬼,討個堂客是村里最丑的,那年去海南島的兵就幾多好,就沒看到那些得了好處的兵來給你磕個頭上柱香。別的巴不得屋里有當官的親戚,我們衛家唯獨出了個你,還是指望不到你半點好,老弟啊,你要是下世還當官,就再莫講原則了喲。”眾人七嘴八舌,竟然全都差不多的話。
楊陸順聽得火往上冒,可又發作不得,人家又沒說錯,總不能讓人連個埋怨話也沒有吧,也許衛書記生前對親戚們甚為嚴厲,以至于真有抱怨,也不敢在他生前說,做人嚴格到這個地步,也算的難得的了,可作為一個黨的領導干部,講究原則、一心為公不僅得不到應該的公正待遇,反倒落個如此下場、反倒讓人“厭惡”成為某些人的眼中釘肉中刺,反倒死后被親戚們埋怨,這、這難道就正常了么?他快步走出靈堂,深深地呼吸著外面清新的空氣,恨不得大聲嘶吼幾聲,把抑郁在心里的憤懣之氣全部噴發出來,可這又有何用,徒增煩惱,念及于此,他使勁使勁地晃動腦袋,試圖清醒再清醒!
展目望去,天地一片陰霾,厚重的烏云隨著風滾滾而來,不知究竟要不要下雨,可楊陸順顧不上那么多,他只想找個沒人的地方清凈一下。順著青磚鋪就的小路,往后面公墓走去,后面約有十來畝地,是去年縣里整頓喪葬工作規劃給火葬場的,甚至還準備出臺政府命令,凡是縣城的非農業戶口死后都必須火葬,然后進公墓,不再允許死人搶活人的耕地,這個政策確實是利國利民。
昨天火葬場已經通知了安放骨灰的墓地,楊陸順就信步走了去,那是一塊不足兩平方米的地方,周圍零散著幾塊墓碑,衛書記安息在這里,也不至于太寂寞,他彎下腰扒去幾棵枯萎瑟縮在泥水里的小草,又揀去幾粒小石頭,眼淚又不爭氣地淌了下了來,他不知道究竟為什么這么傷感,難道真是為了衛書記的故去么?
不知道蹲了多久,是關關的聲音把他從沉思中拉回現實:“楊叔叔,你來一下,都快九點了,怎么不見都管來安排啊?”
楊陸順胡亂抹了把臉,站起卻感覺腿腳酸麻得厲害,強自站穩了說:“知道了,我這就來。”說著一瘸一拐地往靈堂走去,總算在進去前恢復了原樣,里面來換班的衛家親戚來了不少,那些守夜的個個煩躁不安,吵嚷成一堆,見楊陸順來了,都圍上來“楊主任,這都管先生咋這么不負責,什么時候了還不安排我們守夜的人吃早飯,睡覺的地方怕是也沒有吧?”“搞得沒名堂,看我們鄉里人不來還是怎么的?你們不愿意伺候,那我們來操辦,還沒看到過這么不管事的都管。”“不管怎么說,我國哥原來也當過公社書記,就是他當副書記時,來摸羅拐(拍馬屁的意思)的人也不少,真的是人在人情在、人走茶涼,城里人都是這么現實,沒我們鄉里的人實在。”何醫生也滿是疑問地看著楊陸順,臉上帶著焦急更多的是尷尬,卻側臉說:“關關,你去問問楊叔叔,到底怎么了?”
楊陸順心里自然惱怒馬主席為人不地道,但在這群農民面前,他很自然地就擺出了點架勢:“你們吵什么吵,在衛書記靈前這么吵,就不怕衛書記在天之靈寒心?再說馬主席,他負責全縣委機關的工會工作,也是忙得很,一時半會耽誤了,你們也應該理解理解。”幾句話倒也把這些人鎮住了,都知道這年輕人是縣委辦主任,在他們心里一個公社書記就很大的官了,何況還是縣委里的干部,就吶吶地住了嘴,很顯然是被楊陸順表現出來的氣派唬住了,眼巴巴地等著下文。
楊陸順卻不理會他們,徑直走到何醫生面前,和氣地問:“何大姐,昨天晚上還休息得好嗎?我看應該很好,臉色好了很多,衛書記雖然走了,可你得保證身子,關關還在讀書,沒了爸爸,可不想再見媽媽出什么事,關關表現得很堅強,有股衛書記的剛強性子,她這樣堅持也是不想讓你更傷心,大姐,聽我一句話,逝者逝矣,我們活著的人要活得更好,這樣才能讓衛書記得到安息呀。”
一席話說得何醫生眼淚滂沱,可眼神里分明閃爍著強烈的怨氣,不再是渾濁和茫然,她伸出手摸著蹲在身邊啜泣的關關頭發,竭力穩住腔調說:“關關啊,聽你楊叔叔說得多好,你爸爸生前最疼你們倆兄妹,老是把六子當你們倆的榜樣,你哥哥很爭氣,可惜運氣不好,關關,你可得加油了,莫考不上大學,你爸在那邊怕也會不高興!是你楊叔叔提醒了我,我會堅強起來的,我要看著你們兄妹倆長大成人,成家立業。”
楊陸順聽了心里赧然得很,原本從前去衛書記家邊邊關關都叫六子哥,忽然今天就換成了楊叔叔,而自己卻當仁不讓地叫何醫生大姐,就恨不得抽自己幾嘴巴子,澀澀地說:“關關,聽你媽媽的話,把眼淚擦了吧,啊!”轉頭看了看心里嘀咕小秦怎么還沒來呢?嘴巴不由地發起了牢騷:“這小秦也是,昨天說了叫他趕早來,這都什么時候了,看我等會怎么收拾他!”
何醫生卻站了起來,大聲說:“幾位哥哥弟弟,家國突然就這么去了,我這婦道人家一時受不可這打擊,怠慢大家了,我給你們賠罪了。”那些親戚們到底是自家人,也同情得很,紛紛說沒什么,何醫生一一頷首致謝,對關關說:“好閨女,別人指望不上,我們娘倆總要撐過去,這不還有我們兩家這么多親人么。你帶他們去吃早飯,家里雖然簡陋,但休息總還可以的,反正也就這么三兩天,大家就湊合湊合。”說到傷心處,再怎么摁捺也摁捺不住,還是哭出了聲。
楊陸順頓時驚惶起來,他也不知道為什么驚惶,可他就象被蝎子蟄了般沖到何醫生面前,哀求般地說:“何、何醫生,那怎么成,衛書記從前對我那么好,我怎么會指望不上呢,我這是應該的啊,要不這樣,你就坐下歇息,馬主席他們不來,我來當都管,全部歸我負責好吧?關關,你跟我走,你也一夜沒休息,沒吃東西,我們走!”說完拉著關關吆喝著往外走,何醫生張了張嘴,卻又把話咽了回去,和幾個妯娌姐妹去靈錢燒紙上香去了。
楊陸順出靈堂迎面碰上走得面上發紅的小秦,氣不打一出來,停步責罵道:“你是怎么回事?叫你早點來怎么拖到現在,把我的話當放屁啊!”小秦打認識楊陸順后,從沒見他發過這么大脾氣,更是沒聽到他罵過粗話,一下就怵在那里,嘴巴張了幾下也沒說出話來,光在呼啊呼啊地喘氣了,后面的人見這斯文的楊主任罵人這么狠,心想這縣里的大干部就是有派頭,壓根就沒人敢吱聲,都面面相覷,大氣也不敢出。
楊陸順罵完就后悔,早聽人罵過有些人升官就長脾氣,這下真應了點,緩下口氣說:“小秦,你先去靈堂搞下招待,馬主席的人一個也沒來,唉,昨天守夜的也沒安排吃飯睡覺。你辛苦一下,我帶他們去吃飯睡覺。沙沙來了你叫她多陪換何醫生,別坐不住就跑了。”小秦楞楞地看著楊陸順領著群人走了,半晌才嘀咕道:“哎我說咱楊主任今天吃槍藥了?發這么大脾氣,也不問問原由,今天可是機關全體大會,我還得在會上發言,這不是你楊大主任早安排了的嗎?我還提前發言早退了呢。”搖了搖頭,有句話沒嘀咕出來,那正是升官就長脾氣。
楊陸順帶著這八九個人,一路就直奔飯店,他知道農村人的習慣早晨是要吃米飯的,也聽到后面有人在說究竟這縣里的大干部會帶他們到哪里吃飯,有人笑嘿嘿地說肯定不是小館子,村里干部才進小館子,公社干部都是進大館子,縣里的大干部那肯定是進大飯店了,關關緊跟在旁邊問:“楊叔叔,這么些號人,去哪里吃才便宜呢,睡就睡我家,三張床湊合著擠擠能行。”楊陸順不愿意讓后面的人小瞧了,大聲說:“關關,你那些叔叔伯伯昨天辛苦了,今天一定要吃頓好的,睡個塌實覺,晚上還得他們幾個守夜呢。我們去水利局招待所。”
后面的人立即嗡嗡起來,大多在猜測會吃點什么好菜,語氣歡喜得很。到了水利局招待所,十點不到,廚房的大師傅還沒上班呢,好在楊陸順找到了付所長,付所長知道這楊主任跟鐘局長關系鐵,哪里會怠慢,親自招呼楊陸順進包房入坐點菜,一邊馬上叫服務員喊大師傅進廚房生火。
那幾個農民親戚見包房比支書家還裝飾得漂亮了無數倍,馬上就拘謹地連手腳都沒地方放,滿臉帶著笑容,捧著漂亮服務員妹子泡的清茶,眼睛放光卻極度恭敬地看著楊陸順跟那副所長說話,楊陸順指了這些人,微笑著說:“付所長,吃了飯,還得麻煩你安排八個鋪位,他們昨天一夜沒休息。”付所長沒想到他們還要開房間,瞥見他們個個臟兮兮滿套鞋泥濘,就有點遲疑,楊陸順笑著說:“付所長,我們是老朋友了,行個方便,至于房錢我替他們出,反正是住最普通的房間,對付一覺就成。”
付所長知道拒絕是不行的,干脆給面子就給個整的,呵呵笑道:“楊主任,看你說的,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請你們來還請不到呢,我們只講感情不提錢,恰好這兩天水利局開站所大會,招待所好的房間象單間、雙人間都住了人,只有二樓還剩了一個大間,可只有四張床...”說著沖那幾人嘿嘿一笑,那幾個人忙小雞啄米般點著頭說:“哎呀,有個地方靠靠就成!”“原來隊里開溝挖渠,老冬天打地鋪都能睡,莫說還是兩個人睡個床,沒問題。”
那付所長要的就是這些話,與其收了點點床位費得罪楊陸順,還不如大方地做個人情,隨口瞎白話了個理由,大不了叫服務員把房間徹底消毒,總比弄臟八個鋪位強。楊陸順也是很有面子,鐘局長雖然給了他這么些待遇,但還沒真正帶人來住宿吃飯,也是不想麻煩別人,畢竟人家給你一分好處,至少得超過一分回報的,這次應了急,關關再看他的眼神明顯就崇拜了。
一桌子按照楊陸順預想點的的大魚大肉,兩瓶春江大曲,幾乎不到半小時就風卷殘云般沒了,幾個農民漢子雖然有點腳步踉蹌,但語氣里卻透著對楊陸順的尊敬與誠摯,難得一位縣里領導陪他們吃飯喝酒,還親自安排他們住這么高級的旅社,關關把她幾個叔叔伯伯送進房間,也被里面整齊潔凈的環境吸引了,跟她住了多年的雜屋比較,這里不啻于天堂,不停地在房間里坐坐彈性十足的海綿墊子,摸摸套著被罩的精美棉被,孩子氣地怕是暫時忘記了失去父親的悲傷。
楊陸順看得鼻子酸酸的,思忖著衛書記實在是個公而忘私的好領導,一個鄉黨委書記有太多的機會去改善自己的家庭環境,可至今他一家還擠在兩間不足三十平米的雜屋里,想起自己沒住房是的尷尬,就更感觸到舍小家的崇高品質,幸虧衛書記還沒來得及去看新樓房,不然必定死不瞑目,人和人的差距,怎么就那么大?!
楊陸順輕聲喊道:“關關,你別玩了,讓叔叔伯伯們休息,我們走吧。”關關答應著跟眾人告別后,關上門,輕輕嘆息了下,說:“楊叔叔,走吧,我也很累了,開始在吃飯的時候,我就快睜不開眼睛了。”卻又戀戀不舍地回頭看了看那間給她新感觸的房間。楊陸順心里一動,說:“關關,你確實辛苦了,小孩子瞌睡緊要,就別回去了,叔叔在樓上有個房間,你去好好睡一覺,今天晚上如任如何你也不要熬夜了,再說你哥哥怕是也要到家了。”關關眼睛一亮,乖巧地跟在楊陸順后面,說:“我去郵電局給哥哥打了電話,叫哥哥坐飛機回來,可...”楊陸順說:“可什么可,你哥是個明白人,這么遠不坐飛機,怕是見不到衛書記最后一面了。”關關撅著嘴巴說:“可我哥雖然答應坐飛機回,但他不要你報銷,他說做兒子的是應該見爸爸最后一面,哪怕是借高利貸!”楊陸順停了下,說:“邊邊有志氣,你爸爸會保佑他的。”
上了三樓,先招呼樓層的女服務員說:“小蘭,今天我那套房間暫時借這個叫衛關的妹子休息一天。”小蘭詫異地看了看清秀動人的衛關,眼里盡是疑惑,楊陸順只好解釋道:“小蘭,關關的爸爸衛書記去世了,她昨天在靈堂守夜,到現在沒瞇下眼,她家里盡是客人,樓下還睡了八個親戚,你就帶她去休息吧。”小蘭揚了揚手里的抹布說:“楊主任,那鑰匙就在你手里,還是你帶她去吧,我還有衛生要搞,你們去不礙事。我等下送瓶開水進去。如果這妹子要洗澡的話,我就多提幾瓶開水。”轉身就忙她的去了。
楊陸順搖搖頭,從腰間取下鑰匙,開了房門,關關進去前后一打量,驚呼道:“楊叔叔,你還有這么高級的房子啊?”看到衛生間潔白的瓷磚,好象傳說中的玉石一樣散發著晶瑩的光澤,她多年來的冬天就在廚房那間雜屋里用個木盆洗澡,何嘗有見過如此寬大的浴室浴盆?興奮而靦腆地說:“楊叔叔,我們去提幾瓶開水,這么大的浴室,洗澡肯定非常舒服。”
楊陸順見她臉色憔悴,渾身衣服到處臟兮兮的,知道女孩子愛整潔是天性,也就沒拒絕,說:“你坐下歇著,我幫你去提水,這房子也不是我的,只是寫材料需要安靜,就借了這么個地方。”就去樓下茶水房提了四個八磅的暖瓶,拒絕了茶水房燒開水工人的幫忙,囑咐關關說:“你就在這里休息,我叫服務員小蘭下午五點喊你,當然你早起了就算了,你那些叔叔伯伯怕是要睡得沉點,你得叫醒他們,免得他們不知道睡到什么時候。我這就去你爸那兒了。”關關含淚咬著嘴唇,輕聲說:“楊叔叔,你對我們家真好,我都不知道怎么謝謝你才好。”楊陸順憐惜地說:“別這樣說,你爸爸那會把我當兒子一樣,我、我也是盡點心意,總不能撇下你們孤兒寡母不管吧。你媽媽讓你叫我叔叔,其實你還象從前那樣叫我六子哥親切些。只可惜你爸爸走得太匆忙了.......”楊陸順再也說不下去,一顆淚珠在即將滾落前,他扭身出了門,匆匆地走了。可他傷心之余,卻沒看到二樓有雙眼睛盯著他略顯得單薄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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