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四牌樓位于宣武門大街和阜成門大街的交界處,恰好市鳴玉坊、積慶坊、安富坊、咸宜坊的交界,原是當初陳掛營建北京時就已經造好的。()這座四牌樓為四柱三門七樓,四根立柱下頭還有一米多高的漢白玉夾柱石,瞧著華美壯觀。而就是這么一個地方,卻從遷都之日后,便成了刑場要地。每到秋決之日,往往是一批批的死囚被押到這兒斬決,而平日里不定期的斬立決則是得看運氣了。所以,四周那幾座地勢不錯的酒樓飯莊,歷來是閑漢們的最愛。
這天的殺人事先也沒多大風聲,只是一大清早才從順天府和宛平縣傳出的消息,可一傳十十傳百,巳時不到,這里就已經圍了好些人。眼看著那些刑部的老手們正在旗桿那邊忙活,就有看老了殺人的在那兒議論紛紛,更自來熟的則是圍著那些維持秩序的順天府衙差詢問案由。當得知殺的就是那幾個晉王府家奴,一時間人群中就騷動了起來。
此時尚未封路,中央路口自然還能讓南來北往的人流車輛通行,但路邊的人們免不了三三兩兩地議論。在距離西四牌樓不遠的羊肉胡同,幾個衣著體面的漢子正抱手站在那里,為首的那個聽到不遠處有人嚷嚷今天要殺五個人,便回過頭看了看身后一個四十出頭的漢子。“咱們是職責所在,不得不來,你怎么也會想到來看殺人?”
“從前都是在碼頭上扛包做苦力,幾次想湊這樣的熱鬧都沒碰上,今天就想來看看,只沒想勞動七爺出來。”說話的便是年前報信立下大功的老五,此時此刻,他不安地搓了搓手,這才低聲說道“七爺,我雖說得了個世襲百戶,可哪里做過官,讓我去武學那地方,我實在是怕做不好事,到時候反而給您丟臉……”
“我有什么臉好拎你丟的!”胡七哂然一笑,又親近地拘了拘他的肩膀“大人如今已經是兵部堂上官,正管著整飭軍務的事,要是你得了軍職卻沒個差遣,回頭清理的時候,興許就有你一個,到時候你哭都哭不出來。
你就是替咱們諜探司在里頭看著,沒事的時候幫忙處理些雜務,有事情的時候盡快回報,這差遣你盡可做得,是不是?而且,你的軍職既然是世襲,總得為孩子考慮考慮。日后承襲這一關不比從前,必然是難上加難,你身在武學,也能給你家孩子留心前程不是?”
老五從前不過是一個苦力,哪有什么見識,此時自然只有一邊聽一邊點頭的份,直到胡七笑著沖他點了點頭,示意他說囚車來了,他方才訕訕謝過,又拉了一個同樣有意看熱鬧的伴當,兩個人一塊擠進了人群里去。眼見他走了,胡七方才退后幾步,和同樣身穿短打扮,瞧著卻怎么都有些別扭的方銳站在一塊。“方大公子,這幾天和我們這些粗漢混在一塊,可委屈你導。”
這話胡七說得坦然,方銳聽著卻怎么都覺得不是滋味。然而,一想到自己這一遭上京險些惹出大事來,他那一腔慍怒頓時化作了烏有,隨即面無表情地說:“勞你替我多謝張大人,要不是他,我這次不但沒那么容易過關,還得連累小弟。我即刻便帶我家那口子走,日后西南和西洋南洋那條線,交給我就走了。”這便是正式在兵部諜探夸掛上號,人也過了明路了。
胡七聞言暗喜。畢竟,如今神威艦遠航東洋西洋南洋,這大明的國土也越來越廣闊。按照張越的要求,只要是明軍所達之地,一應地理人情風俗等等都得派人詳細了解,以備將來有用。至于明軍要造港口基地倉庫的地方,則是要更加仔細。所以,盡管兵部諜探司的制度已經可算得上是六部最為完備的部門,甚至還有預算支出成本核算等等一系列復雜的賬目,但人手招募仍然是一個最大的問題。
不能誰都給公務員的身份,這是張越的原話。雖說胡七不太明白什么是公務員,可上頭的命令得嚴格執行,于是,方銳既是送上門來,張越也就許了,他自然而然就把海外那條線完全交了出去。不管怎么說,眼前這人的弟弟是張越的未來妹夫,那總是可靠的。
方銳不躲在諜探司,倆在這個時候出來,自然是因為胡七得了張越的指令,說是一切都已經安排好了,到時候只把人送給成國公府來的那個管事就好。這會兒,兩人在原地又交談了幾句,就只聽宣武門大街上傳來了陣陣吆喝聲,緊跟著,好些兵丁就押著幾輛囚車漸漸行來。平日殺人的時候常有小孩子追在后頭嬉戲玩鬧嚷嚷,這一次也是如此,然而,兵卒們卻不比往日的懶散,往往是不由分說就一頓呵斥,順天府差役更是虛抽鞭子嚇人,不出一會兒,來看熱鬧的百姓就都恍然大悟。
這一次殺的,可不是那些二十年后又一條好漢的竊盜之流,自然不容孩子胡鬧!
于是,當一個個人被垂頭喪氣押著跪下,劊子手們拎著鬼頭刀正在那兒說笑解悶,高臺上的監斬官正在等待時辰的時候,下頭的人們竟是沒多少議論聲,眼神中頗有幾分敬畏。擠在人群傘的老五還是頭一次見殺人,這會兒已經有些發怵了,更重要的是,那種沉悶的寂靜,讓他想起自己豁出來進京出首時,在城門洞中度過的那難熬一夜。
那會兒,他不是也覺得興年一條命就送在了這里?只不過,他那時候還只是可能送命,如今這些人卻是鐵定送命。
有道是三法司會決死囚,今次前來監斬的也是如此,一個刑部郎中,一個大理寺少卿,一個錦衣衛指揮企事。眼看著時辰將到,下頭就有人通報上來,那個刑部郎中本能地看了一眼那個臉色死板著的錦衣衛官,見大理寺的那位也沒什么其余意見,便是信手拋出了那枚簽子。一時間,幾個拎著鬼頭刀的劊子手便大步上前,習慣性地一口燒酒沖著刀上漫天一噴。就在那大刀落下的一剎那,上頭兩個文官自然而然打開了手中的折扇,遮蔽了那道道血光。當官的嫌棄血光見多了不吉利,但老百姓卻不管這么多,原本壓抑的氣氛在幾顆人頭落地的時候,一下子高漲了起來。一時間,長吁氣的聲音,嘖嘖的贊嘆聲,小孩子的哭聲,再加上誰踩著誰腳的喝罵聲,總之,在人頭落地之前憋悶著不敢放聲的人們,在這一瞬間都爆發了出來,一時間,這西四牌樓便像是菜市場似的嘈雜難當。
鄰近一條小巷中的胡同中,這會兒正靜靜地停著一輛騾車。只是相比尋常庶民所用的黑油車,這車卻是溱著本色的清漆,外頭罩著深褐色的車圍子,瞧著并不奢華,但拉車的健騾和趕車的車夫卻極是精壯,后頭還有幾個跟車的親隨,俱是人高馬大。這會兒,車夫輕輕把車簾從金質簾鉤上放了下來,又坐上車轅問道:“千歲爺,咱們回府?”“殺雞儆猴都已經看過了,不回府在這兒礙眼么?”
里頭傳來的淡淡聲音讓那車夫低下了頭,緊跟著,他連忙一揮鞭子,那騾車立時往前駛了出去,幾個親隨則是健步如飛地跟上。隨著馬車沿太平倉往東拐,接著又上了皇墻北大街,過了北安門和布糧橋,車速就漸漸放慢了下來。等JL了安定門大街,路過一條胡同的時候,車上突然傳來了輕輕蹬著底板的聲音,那車夫耳朵極尖,慌忙停下了車。“千歲爺?”“這胡同里頭就是成國公適景園?”“是……千歲爺打算去適景園?可成國公這會!\{_必定不在家。“走吧。”
簡簡單單的兩個字讓車夫有些摸不著頭腦,但他也不敢多問「答應一聲便繼續趕起了車。一行人過了雙碾街和燈市胡同,隨即就拐入了十王府胡同,直行到了一座府邸前停了下來,又從角門把車趕了進去。直到垂花門前下車,越王也再沒有說過一個字。
他是天子的嫡親弟弟,太后的嫡親次子,很多消息不用去刻意打聽,就有人主動送上門來。原以為此次留京已經是鐵板釘釘il想不到,這事情終究還是不成,據說皇帝和內閣商議之后,連地方都已經定好了。雖說極其不甘心,可剛剛看了那么一場殺人,他心里已經極度警醒了起來。從事情發生到現在總共不過五天,大明朝幾時有過這么快砼辦案速度?
“只好暫且先認了……可就算要走,你也別想好過。名字都差不多,一個是渾身是刺動不得的刺猬,另一個卻是渾身都是破綻任君動手的蠢貨,可好歹姓張!”
喃喃自語了這么一句,臉色陰沉的越王順大道回屋,到了書房時,一旁卻有一個小廝竄了上來。不等他發火,那小廝就低聲說道:“千歲爺,今天那邊武學正式開了,據說學生們中間頗有些不服議論「要不要一一,十一一”
“要什么?只讓你去打聽消息,沒讓你干別的!繼續看著就是,沒我的指令不許干任何事情,也不許摻和進去!眼下不用去鬧,京師就有的是事情,用不著多此一舉!”
這是越王思前想后終于得出的結論,只可惜這一步醒悟得晚了些。
然而,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他還年輕,更不可能把有些事情拿出去和什么謀士討論一十只看梁王的敗因就知道,誤信了什么謀士,后果有多嚴重一十只有這些生死全都操之于他之手的家奴,方才是可以相信的。現如今的藩王遠不如從前的藩王,他擁有的力量和人手,實在是太少了。
倘若換成他在漢世子朱瞻坦的位子,必定不會這么輕易病死,他能做的比現在多得多,畢竟,漢藩曾經擁有不少天然的優勢,卻被那個敗家的朱高煦全都糟蹋了!
西四牌樓距離武安侯胡同不過是幾條胡同的差別,張家的下人雖說不至于湊熱鬧去看殺人,但由于借了八個家丁去杜府看院子,剩下的人少不得有些議論,這天借著殺人的由頭,就有人在崔媽媽面前嘀咕了幾句,崔媽媽想著有理,于是就想對杜綰提一提,偏生十進屋才看到滿滿當當都是人,秋痕琥珀都在,就連應當去了學里念書的靜官和天賜也規規矩矩坐著。
但崔媽媽向來不是扭扭捏捏的人,行過禮之后,她就到了杜綰身邊,略彎下腰說:“少奶奶,聽說今天西四牌樓,那幾個晉王府的家奴已經斬立決了。家里下頭有些說法,我想著也有道理,所以來回一聲。從前分出來宅子各家單過之后,咱們家的人手是最少的,這兩年雖陸陸續續也有投靠的,可收用下來的也并不多,此次借給杜府八個家丁,府中健壯家丁就更少了。雖說咱們不用養幾十上百,但看家護院總得多添置些人。據說前幾天南城的豐城侯府就進過賊,鬧騰了一夜,最后人也沒抓住,咱們得防微杜漸,該添置幾個人了。”
杜綰也聽張越在枕邊提過,京師如令人口太多,夜晚的巡丁已經周全不過來,不若夜晚在各道街口設置柵欄,也好防止竊賊,因而對崔媽媽突然提出來的建議,她不禁沉吟了起來。琥珀和秋痕在這種事情上素來是不插話的,靜官自然更不會打擾母親的思緒,還輕輕拉了拉一旁有些無趣的三三,倒是最后天賜輕咳了一聲。“嫂子,如果真格缺人,與其收外頭的,不如我回家對爹娘提一聲?”
聽到這話,杜綰先是一愣,隨即就看著天賜笑了起來:“你是好心,只是這不是一時半會借人,你家的人也都要派用場的。再說,英國公興許將來還會上陣,就是你也有要用人的時候,都拿來周濟了你越哥哥,你以后怎么辦?再說,給別人知道,也太招搖了些,那些御史少不得又要彈劾了。”
天賜不善言辭,這會兒頓時訥訥難言。這時候,一旁的靜官突然拍了拍巴掌,張嘴嚷嚷了一聲:“娘,不如這樣吧,咱們家的人都只是認字,張大哥牛大哥他們又要跟著爹爹出門,彭大叔一個人也忙不過來,可英國公府里頭因為受傷而領著撫恤不上差事的家丁不少,不若咱們借幾個出來,把咱們家那些年輕子弟全都好好訓一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