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一十九章不遇伯樂,空有凌云志也是枉然
宣府城內一共有三大倉,其中永慶倉乃是第一大倉,最高可容納糧食四十萬石。平日年景好的收獲季節,各衛屯田軍戶解送來的軍糧源源不斷地稱量入庫,糧車常常能綿延出城門外頭,乃是一道最讓人安心的風景。
然而,如今雖是寒冬臘月,但路上卻一點都不冷清。趁著天上還沒下雪,剛剛成功認購了各自份額淮鹽的商戶們卻已經動作了起來。鄰近宣府的商屯都開始往宣府城內運糧,一時間糧車塞滿了各條大路,總兵府不得不專門辟出南門為專門的糧車通道,并在永慶倉增設了人手。一則是防止糧倉再有弊案發生,二則是嚴防如今幾乎藏滿了糧的大倉有什么閃失。
負責看守糧倉的乃是宣府左衛精心挑選出來的五百精銳,而負責監視過秤的則是陸豐大手一揮派出來的錦衣衛。面對后者這么些瘟神,再加上先前那場血淋淋的行刑,永慶倉大使副使以下一應小官小吏都完全打消了揩油的心思,老老實實地過秤入庫。畢竟,他們從前也就是從大人物手指縫中小小地弄些油水,而在大人物倒臺之后頂風作案,風險太高了。
張越和陸豐并肩站在永慶倉的右邊,一起觀賞著眼前這忙碌的景象。張越的心情不錯,因為他不過三言兩語就說動了人;陸豐的心情更不錯,王冠的家產他克扣下了一半,幾乎相當于他這些年來的全部積蓄,而且張越之前上奏朝廷那關于開中的奏章中,還沒忘了提上他一筆,這無疑是天上掉下來的功勞。于是,當張越提到諜探時,他的眉頭頓時一挑。
“這事情確實要緊。不過,既然是那些奸商和韃子勾結,把他們統統抓起來拷問不就得了么?用得著什么明察暗訪,錦衣衛嚴刑之下,有哪個敢不招?”從王冠身上吃夠了甜頭,陸豐此時滿身是勁,舔了舔嘴唇便陰惻惻地說,“小張大人,你只要給張名單,咱家保準他們恨不得把祖上三代和韃子勾結的經過原原本本說出來!”
聞聽此言,張越不由得側頭看了旁邊這個年輕得志的太監一眼,心知他已經是得意忘形了。聯想到鄭亨之前那番話,他便不動聲色地說:“之前刑場腰斬王冠,我雖說沒去,卻聽人說他那時候只剩下了一口氣?對這等勾結韃子的奸黨原本沒什么好客氣的,用刑也沒什么大不了,但若是明眼人都能看出他只剩下一口氣,只怕有人會說陸公公你是屈打成招。”
正得意洋洋的陸豐聽到這話,面上不禁露出了一絲不快。他正覺得眼下自己威風八面報了一箭之仇,哪里聽得進這種勸說,當下就哼了一聲:“王冠死了,咱家的殺雞儆猴也已經奏了效,還會有誰敢多嘴多舌?小張大人你未免太謹慎了,這既然反擊,當然就得打得狠,否則那些人接下來還得對你陽奉陰違!”
不以為然歸不以為然,但想到這次的收獲,陸豐還是緩和了臉色,考慮了片刻就說道:“這樣好了,錦衣衛宣府衛所咱家可以抽調幾個人給你,隨你怎么做,其他事情咱家就不管了。事成之后,奏折上咱家跟著具名,功勞分一半,如何?”
兩人的交情原本就是基于合作利益的基礎上,談不上什么生死之交,因此張越的提醒只是點到為止,并不準備苦口婆心曉以利害。對于利令智昏的人來說,原本就只有吃了虧才會記著你的好處。當下他笑著點了點頭,根本不在意所謂的分功。
而在八珍街那座小院,彭十三正在狠狠地操練牛敢和他的三個同伴。張越把人要過來是別有用處,但用他的話來說,既然能從北邊逃回來,既然被別人稱作為勇士,那就不能光靠一身蠻力氣,更不能光吃白飯。牛敢跟著去了一次興和,經歷了從未見過的大陣仗,早就對彭十三心服口服,自然是對方說什么就做什么,但他那三個好容易吃飽了飯的同伴卻是沒見識過那本領,直到交手放對一個回合就被撂倒在地,這才心悅誠服。
對于四個人的身體素質,彭十三很滿意,別看眼下另三個看上去干瘦干瘦,可腿上手上都是力氣,只要三頓管飽,到時候絕對能養成彪形大漢。只不過,包括牛敢在內,這四個都是身體好使腦袋不好使,因此他訓話的時候不得不用最直接的方式。
“你們若是憑著那一身力氣就地編戶當兵,真正大戰起來絕對撐不過幾個回合,但是跟著我操練,我保準你們哪怕遇上韃子的千夫長萬夫長,掉腦袋的也是他們不是你們!比起你們在韃子手里吃的苦頭,眼下這點苦累算得了什么?別忘了你們這些年是怎么熬過來的!”
三頓管飽,有能遮擋風雨的地方睡覺,不用天天挨鞭子,這就是牛敢他們四個在北邊苦苦掙扎時所能想象的幸福生活。因此,盡管面對一個兇神惡煞的教頭,盡管一連幾天都被折騰得鼻青臉腫,但四個人全都咬著牙硬挺了下來。漸漸的,習慣了彭十三那大嗓門,一天不聽到竟然還覺得閑得慌。
“他娘的,你沒吃飽飯是不是?這刀子是這么用的么?是劈和刺,不是砍和捅,這不是砍柴,是殺人!”
“張布,你還好意思說跟著韃子偷學過射箭!拉弓別完全用蠻勁,像你這樣不會用肩膀的力量,就是箭放出去也只能靠運氣才能射中靶子!”
“戰場上要做的不止是殺人,還要學如何更少地受傷!在千軍萬馬里頭,有時候你得選擇是挨冷箭還是挨刀子,而且受了傷絕對沒工夫去管,要是流血過多就死定了!記著,不要為了殺人把自己賠進去!”
“咱們大人是欽命宣府巡撫,巡撫是什么意思你們懂不懂?那就是戲文里頭手持尚方寶劍的欽差大臣,是皇上委派的大官!你們跟出去的時候,要隨時隨地注意四面的動向,別忘了你們是護衛!看過戲文里頭大帥的親兵么,你們就和親兵的作用一樣!”
從永慶倉回來的張越一進門就聽到了這洪亮的吼聲。前幾天他早出晚歸,并不知道彭十三竟然是這樣操練他們,這會兒見識到了,心中不由得慶幸彭十三當初教自己練武的時候簡直是放水再加放水。心驚肉跳的他在旁邊看了一陣,直到這個彪形大漢上了前來,他方才提醒道:“牛敢也就算了,他們三個剛出大牢沒幾天……”
“少爺,我這次來的時候英國公就提過,你日后不管從文從武,都得有幾個心地實誠能吃苦會武藝的人跟著。”
彭十三咧嘴露出了滿口白牙,面上不再是那幅漫不經心的表情,而是赫然不容置疑的神色:“胡七他們四個不錯,但我瞧得出來,他們當初不是作為護衛練出來的,而且他們畢竟有牽掛。這四個是孑然一身沒有家人,心里只有仇恨。如今經過這番苦練宣泄出去一些,到時候跟著北征報了大仇再宣泄出去一些,日后對你也就一心一意了。他們算是運氣好的,別說他們只是有一身力氣,就是天下那許多武藝高強的人,不少也只能一輩子在市井廝混。不遇伯樂,空有凌云志也是枉然。”
在大明皇朝中浸淫了這么多年,張越哪里不知道這天下要靠武勇出頭極難。俠以武犯禁,武人若想出人頭地,要么投身軍旅,要么投靠權貴。前者能否立下軍功得到高升得憑運氣,后者在出賣武藝之外還得獻上忠誠。當然也有第三條路,也就是白蓮教那種造反的路。
“那好,他們四個就交給你了。”
張越沒有再說別的,沖著彭十三點了點頭就徑直入了屋子。解下身上的大氅,見跟進來的向龍和劉豹臉色微妙,他便笑道:“老彭的眼力確實不錯,竟然能看出你們的本行就不是護衛。你們的職責和他不一樣,別想那么多,有道是各司其職各安其份,我離開了誰都不行。既然陸公公說可以借調幾個錦衣衛,你們就把那幾個可靠的抽調過來。另外,宣府城的牛鬼蛇神們之前靠山倒了,如今正好是機會,這事情就都交給你們了。我應付晉商,三教九流歸你們負責。”
“大人放心!”
向龍和劉豹聽張越這么一說,頓時都笑了起來。自從永樂年間紀綱出任錦衣衛指揮使開始,錦衣衛的勢力就逐漸膨脹,在那些重要的州府,甚至可以依靠暗線支配所有三教九流,宣府城也不例外。他們在護衛的心得上沒法和彭十三相比,但是在這種暗處的勾當上頭卻是信心十足。要是連這點事情都沒法子,他們也不可能被袁方當作候補錦衣衛!
這兩人一躬身剛剛出門,連生連虎就興沖沖地進了屋子。前頭的連生手上端著捧盒,后頭的連虎則是提著一個紅漆食盒。兄弟倆笑嘻嘻地把東西往炕上一放,連虎就迫不及待地說:“少爺,武安侯說皇上批復了您之前的折子,什么存積,什么常股,咳,小的聽不懂,您趕緊換一身大衣裳去一趟總兵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