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月的時間,不能讓身懷喪親之痛的人們走出悲傷,但邕州城中的創傷,則是日漸一日的再修復。
從一開始,韓岡就集中城中人力,一個片區一個片區的清理著廢墟。在他的領導下,百姓們的行動也很迅速。正在春天和暖的空氣中敗壞下去的遺骸,已經運出去了大半。有主的擇地掩埋,而無主的,則是掘個大坑一起——韓岡一開始說要全數焚化,后來看到需要消耗的木材數量,就將自己的決定收了回去,眼下實在消耗不起。
而就在北山腳下,一日日煙火不絕。從山上采伐下來的木料,直接被當作了石灰窯的燃料。原本在邕州城邊就有兩處,那是蘇緘從京城回來后,從韓岡那邊得到了一些醫療方面的知識,特意讓人修建起來的。
只不過以現在的情況,無奈是埋葬遺骸,還是在城中噴灑消毒,都需要用到石灰。區區兩個石灰窯的產量實在不敷使用,更多的石灰窯就這么搭建了起來。邕州城附近,木料和石灰石都不少。有技術、有人手、又有原材料,石灰的產量自是一天比一天高。
現在的邕州百姓,都是知道了如何最快的手段清理廢墟。先是掘出互相連通的壕溝,引來流水——在此之前,重新掘開的城壕已經同左江又聯系上了——將廢墟中的尸骸都收拾起來,用木船或木排運出城去。清理出一處完整的地塊,就灑上一片石灰水,兩三輪過后,就算是清理干凈了。
“本以為還以為有些日子,沒想到進度那么快。”半個月下來,蘇子元的心情也平復了許多,好歹身邊還有著一個女兒做伴。加上他全身心的投入了工作之中,也沒時間去想些其他的事,“百姓雖然辛苦,卻并無怨言,全都是運使以工代賑的功勞。”
韓岡揉著額頭,“幾萬災民嗷嗷待哺,要運來足夠的糧草,我這些天頭疼得厲害。”
“聽說運使前兩年在京城,安置了數十萬的河北流民……”
“巧婦難為無米炊。沒有足夠糧食,手段再好也沒用。”從賓州運糧過來,要翻山越嶺,而且運得還不是幾千人的幾天口糧,而是要維持幾萬百姓連續兩三個月、甚至可能更長的生活,韓岡是當真頭疼,“不知道剛剛種下去的這片占城稻,兩個月后能不能安安穩穩的收割下來。”
“還有一個半月。剛才下官已經出去看過了,田里的秧苗長勢好得很。只要沒有什么意外,到了四月中就能收獲了。”
占城稻早熟、高產、且不挑地,除了口感不好,沒有別的缺點。自從宋初傳入國中,這些年早就成了南方水稻的主要品種,災后補種也是都靠著這種稻子。韓岡在處理城中廢墟遺骸的同時,就是下令在城外荒廢下來的田地里及時補種,事關幾萬百姓的肚皮,這農時半點都誤不得。
“不過秧苗長得好,也多虧了運使的嚴責。邕州種稻,哪里會育秧、移秧,既種之后,旱不求水,澇不疏決,既無糞壤,又不耔耘,一任于天。”蘇子元搖頭嘆氣,“先君在邕州的這些年,幾次三番要督促邕州百姓深耕施肥,但民情習惰,始終扭不過來。連衙中的官吏都勸,只要下面交足了賦稅,何苦強逼。”
說起此時廣西的農事,韓岡看了只想搖頭,他也沒見過這么種稻子的。就在田里直接下種,沒有說要插秧。不開溝渠,不是肥料,連地里的雜草都不除,一切全靠老天。要開種時,只要燒個荒,甚至都見不到多少用耕犁的——要知道,廣西水牛多得逢年過節,百姓就殺牛慶祝,官府都禁止不了,江西商人年年來廣西販牛回去。
“北方風土惡,不辛苦一些,就是一年就得餓肚子。而南方水土肥沃,即便不事稼檣,望天而收照樣能維持一年。水土不同,人情便是相異。”韓岡也跟著嘆了一聲,“要不是眼下有難,我下的命令也會跟令尊一樣,沒人搭理。”
為廣西的民情嘆了一陣,韓岡又振奮起來,要做的事還多得很:“邕州的田籍簿冊全都燒毀了,人也死了三四萬,許多田地都成了無主之地。眼下為了救急,我是統種統收,也不管田地屬于何人,但這一次收獲之后,就得重新整備起來。這件事,還得伯緒你來做……”
因為州衙被燒毀,存于衙內架閣庫中的田契、房契、稅簿、產簿等文簿檔案皆毀于一旦。這些籍簿,是國家統治的基礎。要想重新建立起政務體系,只依靠存放在轉運使司中的復本是不夠的,必須加以重修。
蘇子元一拱手:“分內之事,不敢推辭。”雖然他是桂州軍事判官,但邕州籍簿被燒,是蘇緘放得火,不論清又如何,蘇子元認為自己有義務重新為此恢復。
起身送了蘇子元出去,韓岡看著他的背影心想,邕州城下一任知州應該有著落了。
政務上的事情處理了一遍,而醫務上同樣還有許多事要韓岡來處置。
韓岡之前下達的一干條令,運尸出城,清理城池,保證水源,加上使用石灰消毒,這么多的措施下來,士兵和百姓們依然免不了生病。邕州的氣候實在是太過特殊,讓從北方來的士兵們難以長時間忍受這樣的天氣,而邕州城中居民們,在一場劫難之后,擔驚受怕忍饑挨餓之余,體質都有大幅度的下降。
病患的人數越來越多。多是腹瀉,也有往更嚴重的痢疾方向上去發展的個例。韓岡只能保證提供他們以足夠的淡鹽水,藥材則極為欠缺。
韓岡對此很是頭疼,他希望章惇能早一步將藥材給運來。否則沒有了藥物,韓岡只能讓臥床不起的傷病們,靠著自己的體力和抵抗力去強撐著熬過去。
“不知還會有多久?”
“什么?”韓岡低頭看著手上的公文,抬眼問道,不知何時,李信走進了房來。
“藥材!”李信有些急了,他說了半天話,韓岡好像沒有聽到一般。
李信麾下的幾個指揮經歷了多場戰斗,每一次戰斗,傷亡的人數都算得上極少,但幾次累積下來,一算比例,數目就很嚇了人了。尤其在療養院中的,沒有藥物只能灌著鹽水洗腸胃,這算是什么救治,“章學士就快到了,不是說他正帶著藥材和雷簡一隊醫官過來?”
韓岡低頭下去看著公文上一個個細小如蠅頭的小字,排得密密麻麻的數字,是如今軍中每日的收支情況,——多半只有支出,沒有收獲——邕州的庫房中沒有糧食、沒有財帛,蘇緘散財散得足夠干凈,沒讓交趾人撈到一分半點。不過到了韓岡入城后,對著坐吃山空的情況,只能猛揉著額頭。
過了好半天,他才反應過來,抬頭問道:“藥材?昨日的消息是已經到了象州,如果走得快的話,也就在這兩三天。”
章惇從收到邕州大捷的消息后,就立刻動身南下。一路上,都在為韓岡的成功而驚嘆不已。
如果換作是自己領軍,絕不會走得有韓岡那么快。說不定就救不到賓州的百姓。沒有全殲廣源軍兵將千人的戰績,要想說服黃金滿也不會那么容易。不說服黃金滿投效,不但昆侖關得不到,甚至只能坐視李常杰屠了邕州。
章惇敢于冒險,也敢拼命,可他不認為自己能做到韓岡這一次立下的功勞。盡管他在桂州為韓岡提心吊膽,如果換他站在韓岡的位置上,許多事都會做下同樣的決斷,甚至可能會比韓岡更大膽。但他與蘇緘沒有交情,小小的桂州軍判也影響不了他的指揮,一開始就不會兼程南下,而要體恤著帳下兒郎。
一路抵達邕州城,韓岡率領城中眾將官出迎。
章惇就在馬上拱手道賀,“以八百當數萬,以千五破十萬,玉昆用兵,可謂是鬼神莫測。”
“非韓岡一人之力,有學士為后盾,下有眾將死力,再得義士相投,如此方得一勝。”韓岡拉著章惇往城中走:“此次大戰,交趾損兵折將,其軍力大減。不知學士有何主張?”
“玉昆你怎么看?”章惇反問著。
“如今交趾國中,幼主當朝,婦人秉政,若無李常杰支持,如何能逼殺國母?如今李常杰大敗,其麾下親信多有折損。過往畏其權勢兵威者,想必都蠢蠢欲動。如果王師不至,他們還有整頓國中的時間,不過若中國大軍壓境,其國中必然生亂。”
“玉昆所言,正合愚兄所想。聽聞交趾國中用政酷虐,殘民害物。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李氏竊據交州行有余年,百姓苦之。孟軻有云‘南面而征北夷怨,東面征而西夷怨,奚為后我?’豈能讓南交百姓再受李氏之苦。王師當吊民伐罪,救其于水火。”章惇身子略略前傾,盯住了韓岡,“不知玉昆你意下如何?”
韓岡冷笑了起來,慢慢念誦著詩經中的句子:“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投我以木李,報之以瓊玖。匪報也,永以為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