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住各位書友,今天中秋得陪著家人,所以只有一更。
熙寧七年冬月廿九,冬至前日。
六天前,天子趙頊留宿于大慶殿中開始齋沐,拉開了三年一次的郊天大典的序幕。昨日,趙頊祭拜過太廟,并在太廟中齋戒。而今天,終于到了最后的儀式開始的時候。
剛過雞鳴,天還是黑的。夜風勁烈,看不到月亮的夜晚,只有被風刮得忽明忽暗的數百只火炬,照亮了大慶殿前廣場上。映出了廣場中,數以萬計的人馬、車輛,正是天子的大駕鹵簿。
所謂鹵簿,就是儀仗。
大駕鹵簿,仗下官一百四十六員,執仗、押引、職掌諸軍諸司總計二萬二千二百二十一人,另外還有伴駕的數千文武官員,以及車輛、馬匹,甚至還有六頭大象,此時都聚集于大慶殿前的廣場之中,等候天子從皇城的主殿中出來。
數萬人在廣場上各就其位,站得分毫不亂。除了宰執之外,數千官員都是按照本官來派定位次——差遣僅是職司,只有本官才有品級。
右正言屬于諫官之列——詩圣杜甫做的拾遺,其實就是正言的前身,只不過被改為正言——故而韓岡的位置也就在諫院之中。
盡管天子前日在韓岡轉調判軍器監一職后,又特賜了韓岡五品服色,也就是所謂的賜緋銀,縱然只為七品,亦可身穿紅色五品公服,腰間配上銀魚袋。但緋衣魚袋是日常所穿公服,在今日的大典上,所有的官員都得身著朝服——朝服都是用絳色衣袍,魚袋例不佩戴,另有作為飾物的配綬區分等級。
只看外袍,韓岡卻與站在大慶殿前的其他官員沒有多少區別。不過他頭上戴的不是三梁、五梁的進賢冠,而是以鐵為內框,上方綴有兩枚珍珠,凸起仿佛尖角的方形冠冕——獬豸冠,也稱法冠。
獬豸是傳說中跟隨在上古刑官皋陶身邊,能辨是非曲直,能識善惡忠奸的神獸。皋陶在刑獄中被供奉,而獬豸的圖案也是貼在監獄大門上的。自先秦以來,獬豸都是刑法的代表,獬豸冠也就成了言官、諫官、刑法官們的裝束。不過現如今,也只有在朝堂大典時才穿戴。平日里,就算是正兒八經的御史,也還是戴著長腳幞頭。
上方下圓的獬豸冠是以鐵條為梁給撐起來的,雖然看著不錯的,但戴在頭上就未免顯得沉了一點。戴慣了輕便的長腳幞頭,韓岡一時還沒有習慣過來獬豸冠的沉重,時間稍長,脖子就有些發酸。
想著如何不為人注意的活動一下脖子,韓岡卻沒注意到有多少雙眼睛都在背后看著他,暗地里也在議論著他。
“看不透啊。”一名須發皆白、差不多有六十多歲的老京官從韓岡的背后收回視線,聲音很低,卻充滿了疑惑。
韓岡前日廷對上的細節,只是在核心層中傳播,并沒有悉數傳到下面來。所以底層的京朝官們從粗略的傳言中,完全看不透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馮京不想韓岡入中書,韓岡本人也不想入中書,但兩人到底是為了什么便翻了臉?據說馮京當日回到政事堂中,連個好臉色都沒有。
在崇政殿上開罪了馮京。而拒絕了韓絳的舉薦,也同樣開罪了另外一名宰相——已經不是仁宗、英宗的時候,過去拒絕宰執們的舉薦,可以說是品行高致,眼下可是關系到站隊的問題,韓岡的行為擺明了是拒絕了韓絳的招攬——韓岡的所作所為,怎么都讓人想不透。
“區區一個七品官,竟然四面樹敵?當真以為遠在江寧的王介甫能護著他,還是圣眷一直能保著他?”
與老者并肩站著,身上的配綬毫無二致,可相對而言要年輕許多的官員則猜測道:“該不會呂參政不想讓他去中書,所以他才不去的吧?”
老者反問道:“要是韓岡當真站在呂吉甫那一邊,他怎么會不去中書?”
不管韓岡投了誰,他都該去擔任中書五房檢正公事。眼下無論哪一位宰輔,在得到了掌管中書各房庶務、文牘的都檢正的支持后,完全有可能將對手在政事堂內給架空掉,就像當年的曾布,幫著王安石架空了其他宰執一般——畢竟這個新創設不過數年的職位,一開始就是為了讓當年還僅是參知政事的王安石,能順利的掌控朝政而設立的。
“那就只有一個可能了。韓岡是準備在軍器監大展拳腳,不想受到其他的干擾。他不是自稱傳習格物之說,于此事上有所擅長嗎?說不定能”
老者駁道:“這樣一來,他不就又得罪了呂吉甫?呂吉甫如今可是兼著經義局,又是前任的判軍器監。韓岡在軍器監只要想有所成就,就必定會得罪呂吉甫。”
“但他拒絕了韓相公的舉薦,不是與呂參政結了個善緣嗎?”
“哪有這種道理。”老者低聲笑著。東府參政和七品正言之間,可沒有交換的說法,韓岡豈夠資格?如今的朝堂非此即彼,不去投效,又哪里來的善緣可結?
數聲凈鞭響過,殿前鼓樂合鳴,打斷了兩人的對話。官員的特技在瞬間發動,神色剎那間變得肅穆莊嚴,方才的議論仿佛從來沒有出現過。
天子步出大慶殿,群臣、萬軍一起跪拜下來,山呼萬歲。這呼聲,如同山崩海嘯,千呼萬應,在廣場上空回響。
隨著天子等上玉輅,蹄聲、腳步聲和鼓樂聲便響了起來。
先是六頭大象起步,繼而開封令等六引導駕,清游隊百余騎夾道而行,前隊儀仗兩百余人持朱雀、黃龍、風伯雨師雷公電母等旗,與太常前部鼓吹——笙、簫、笛、笳、鼓、鉦——又數百人緊隨其后。
然后司天監、持钑前隊、前部馬隊、步甲前隊、前部黃麾仗、六軍儀仗、引駕旗、御馬、班劍儀刀、五仗、左右驍衛、左右翊衛、金吾細仗、左右衛夾谷隊、捧日、奉宸,十幾二十隊總計上萬人一批批的穿過宣德門,沿著御道向南過去,導駕官才開始起步。
通事舍人、侍御史、御史中丞左右分行。正言、司諫、起居郎、起居舍人同樣分行左右。在后面諫議大夫、給事中、中書舍人、散騎常侍為大駕玉輅的先導,而兩名宰相,是導駕官最后一隊。
等到緊跟著導駕官的殿中省儀仗的大傘、雉尾扇、華蓋等器物過后,載著天子的玉輅才在御馬的拉動下啟動。
玉輅之上,當今大宋天子端坐著,仿佛廟里的塑像一般。
天子的玉輅還是從唐高宗顯慶年間傳下來的舊貨色,已經有四百年的歷史,多少代皇帝經手。雖然之前整修過一次,但畢竟是幾百年的老古董,一動起來就是吱呀作響。趙頊坐在上面,不但搖晃得有些難受,而且冷得厲害。
這玉輅四面透風,只有一層輕薄的紗帳遮住御容。外面的視線穿透不進來,可子夜的寒風卻能毫無遮擋的吹進玉輅之中,懸在紗帳上的小鈴叮叮當當的響著。不比尋常的馬車,座位下面還能放著小暖爐,天子玉輅從來都不考慮這些舒適上的問題。只想著如何裝飾精美華貴,符合天子的身份。
左青龍、右白虎,龜背為紋,四角欄桿有圓鏡、鳥羽。就是連根支撐黃蓋的柱子油畫刻縷、金涂銀裝,各色陳設世間所無。可趙頊坐在上面就是覺得冷。
趙頊不是沒有考慮過造新的,前年——也就是熙寧五年——就新造了一輛玉輅。在除夕的時候放在大慶殿前,準備在第二天正旦大朝會上展示。不過天降橫災,搭在玉輅外面做遮擋的棚子竟然倒了下來,將新玉輅給砸壞了。天意如此,趙頊也只能老老實實坐著四百年的古董。
趙頊現在身上的穿戴,從內到外都是按照禮制,可就是不按照時節。若是在圜丘上祭祀時所穿戴的袞冕,外面還能多罩兩層,可現在他穿的依然還是通天冠、絳紗袍,并沒到換衣服的時候。只有到了青城行宮,進了大次之中,才會換上正式的祭服。那些在典禮上有司職的,如擔任大禮使的韓絳,橋道頓遞使的孫永也是一樣,現在都穿著朝服,到了地頭上才會換上祭服。
從宣德門出來一路南下,還沒過了州橋,趙頊就已經凍得臉青唇白。
韓岡行在隊列中,作為導駕官中的一員,他離著天子的玉輅倒也不遠。身邊的同僚在寒風中各個都有些瑟縮,只是在天子駕前不得不強挺著腰。但韓岡卻迎著風,一點也不覺得冷——比起關西的酷寒,東京城的冬天根本算不了什么。
韓岡自前日接了詔命,并沒有立刻去上任,他還要參加各項儀式。右正言的本官本是定俸祿的空銜,也只有到了奉祀的時候,才變得有實際意義。
不過對于上任后,該怎做他都已經有了規劃。對章惇,他說他準備蕭規曹隨,這并不是謊言。韓岡的確并不準備更動呂惠卿定下的制度。在呂惠卿的監督下,這兩年打造得軍器精良遠勝過往,軍器監中的官吏必定早就被他馴服了。
韓岡貿貿然去改變制度,不論他設計的新制看著有多好,施行起來肯定要吃個暗虧——雖說縣官不如現管,但韓岡不認為他能在呂惠卿干擾的情況下,將差事辦好。即便做好了,也擋不住有人說不好。
韓岡知道,現在外界對他的選擇都是疑惑不解。這個局面換作他人來,也的確是破不了,只能向呂惠卿俯首或是選擇干脆離開。放眼今日,只有他韓岡,才有這個能力。
天漸漸的亮了起來,大駕鹵簿一隊隊的出了南薰門,漸次進抵青城行宮。隨著東方的太陽躍離地平線,號角齊鳴,天子的御駕終于抵達了青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