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岡領隊行走在夜空下。星月之光雖然黯淡,不過勝在沒有云翳的阻隔,依然很清晰的照著他們的前路。
星漢燦爛,璀璨的銀河橫跨于天際。星宿二與火星并于與南方的天空,兩顆火紅色的亮星在天空中交相輝映。星宿二以大火為名,到了七月時,大火向西而行,就是詩經中所謂的‘七月流火’,乃是入秋的標志。
而此時,卻是‘五月鳴蜩’,蟬蟲在路邊的樹上歡叫著,樹下草叢深處,還有蟋蟀一起合唱,螢火忽隱忽現,山風徐來,帶著草木的清香,正是初夏時節的風物。
為了保證韓岡一行的安全,在遇上賊人時能及時逃掉,王韶特意給每人加配了一匹戰馬。在狹窄曲折的山道上,十二人,二十余匹戰馬拉出了長長的隊列。為防敵軍斥候,馬頸下的鈴鐺被摘下了,只有細碎的馬蹄聲在山壁上回響。
夜中急急而出,王舜臣也知道事情有些不妙,他提韁上前,問著韓岡:“三哥,你今次領下去青唐部的差事,到底有幾分成算?”
韓岡頭也沒回,兩眼盯著眼前的路,以防馬蹄失足。口里則說道:“沒有把握我也不會去的。”
王舜臣可不像韓岡這般充滿信心,說起來他才不會管蕃部的死活。一直都跟在王韶韓岡身邊,對話聽得一清二楚,王舜臣清楚董裕不會來攻打古渭,所以他對韓岡冒著風險去青唐部做說客,只為了拯救蕃部這一事,卻是看不過眼:
“按理說,這蕃部的事跟三哥你根本就沒關系,你待在療養院里不就得了。王機宜也真是的,何苦把這么危險的活計都推到你身上,不是有個高提舉嗎,他也管著蕃部的事,應該他去才是。”
“你也是這么想啊……”韓岡輕聲說道。王舜臣的話雖然只看著眼前,可韓岡的心思卻被觸動了。
讓自己獨自先去青唐部,說服俞龍珂,這件事王韶不該答應下來的。韓岡方才在王韶、高遵裕面前的自薦,其實只是個挑起話頭的技巧。在他想來,王韶不可能點頭,而是應該考慮再三后,帶著自己一起去青唐。
其實如果在過去,韓岡肯定會把他的想法直接說出來,他相信王韶不會在意這些小節。刻意忽視一些小處的禮節,也是拉攏關系、表示親近的手段,不過韓岡卻采用了迂回的方法——因為他心有顧忌,想測試一下王韶的想法。
就在前幾天,因為李復圭冤殺將佐之事,王韶曾經對韓岡說他性格與李復圭相似,要記著日后不要學著李復圭的樣子。雖然王韶是半開玩笑的口氣,可韓岡卻總覺得有些不對勁,因為這話實在不像是王韶該說出來的。
事有反常必為妖,韓岡對王韶很了解,他們都是一類人,心思極重,城府甚深,說話基本上都會在心中繞個幾個彎子,才會說出來。王韶對他兒子可以毫無顧忌說著些犯忌諱的話,卻也從不開玩笑,既然如此,他又怎么會跟自己說這等不著調的話。
所以韓岡自那天之后就有了心結,想確認一下王韶到底是不是對自己有了忌憚之心。如果有了,韓岡就肯定要防備起來,王韶再親近,都不如自己可靠。
就拿今次去青唐部說服俞龍珂的事來說,最好的人選決不是韓岡,而是身為太后親叔的高遵裕。他出面做說客,俞龍珂投過來的可能性要比韓岡出面至少要大十倍。王霸之氣一放,小弟納頭便拜都不是不可能。身份越貴重,說話的分量就越重,此事理所當然。
不過韓岡甚至王韶,都不能提議讓高遵裕去找俞龍珂。請太后叔叔親犯險地,即使能成功,都會被記恨——君不見寇準力勸真宗親征,在澶州定下盟約后,真宗皇帝高興了幾天,可王欽若一番話就讓他翻了臉,還為詞典添了條成語‘孤注一擲’——高遵裕就是去做說客,也必須是出自他本人的意思。
而次優的選擇便是王韶。經過了托碩部之事,王韶在秦州緣邊地區,尤其是青渭,已經有了不低的聲威。本人又是提舉蕃部,他去找俞龍珂,名正言順。不像韓岡,他的兩個差遣都跟蕃部毫無瓜葛。
韓岡相信王韶和高遵裕都能看出這一點,所以他才會自我推薦。正常情況下,王韶肯定會反對。可事實證明了韓岡的猜測,王韶果然對他產生了忌憚之心,讓自家先去找俞龍珂,而不是選擇機會更大的方法。而且看王韶點頭的速度,他跟高遵裕應該早就商量好了。
王韶又是什么時候對自己忌憚起來的?韓岡想不出來,不是找不到原因,而是可能的原因太多了。
王韶和王安石之間有書信聯系的事,韓岡知道,他現在都懷疑王安石是不是把他的幾條不能曝光的意見都跟王韶說了,但怎么想都覺得不可能。
要不然就是對付向寶的事,王韶雖然接受了他的計劃,但向寶的結局,也許讓王韶心中有了兔死狐悲的想法。韓岡并不后悔當時自己的手段,因為他要自保,但在王韶面前,當時的確是應該再裝一下的。
韓岡的頭有些痛,總是揣測人心,其實是很累的一件事,但不去想那么多,心中的不安全感,卻會讓韓岡感到更累。
這也許是聰明人都免不了的煩惱。韓岡苦笑著,將疑心藏在心底,與王舜臣帶著一隊騎兵,踏著月色向北行進。
韓岡最終還是放寬了心。因為王韶心里的想法對他沒有任何意義。就算王韶把他當作洪水猛獸看待,只要小心謹慎,做好自己的事,也不會有什么問題。還是那句話,能走到眼下這一步,韓岡靠的是自己,而不是王韶。現在也是王韶需要韓岡的幫助,而不是相反。
抬頭看著掛在五月初的夜空中的如鉤彎月,韓岡突然想了起來,今天可是端午,應該掛菖蒲、艾葉,薰蒼術、白芷,喝幾杯雄黃酒,鎮一鎮惡日的邪氣。
端午在后世是節令,但在此時卻是疫癥開始傳播、毒蟲開始肆虐的惡日。在五毒并出的日子,卻碰上蕃人侵攻,而自己又要去找另外一家蕃部借力。說起來蕃人的打扮在普通的漢人們眼里也跟妖魔鬼怪差不多了,這日子還當真不吉。
在月色星光下,翻過兩重山巒,前方黑沉沉的幾條山谷,就是青唐部所居住的地方。其實青唐部主帳的位置,離古渭寨很近,滿打滿算也不過三十多里的距離。韓岡漏夜出發,過了子夜,就到了青唐部與古渭寨的交界處。
俞龍珂所居城寨繼承其部族之名,而被稱為青唐。不過此青唐非彼青唐,俞龍珂的青唐城跟如今的吐蕃贊普董氈所居住的青唐王城今西寧雖然同名,但規模上卻差了很多。韓岡聽說過,青唐王城城墻周長八里許,為秦州以西有數的大城,城中商旅來往不絕,以回鶻商隊居多。而俞龍珂的青唐城就只有鹽井,聽說跟古渭寨差不多大小。
當然,董氈的青唐王城是羌中道中段的樞紐要地,這是俞龍珂的青唐城所不能比的。羌中道則是幾條中國通往西域的絲綢之路之一。雖然羌中道地勢遠不及河西的甘涼道,也不比經過西夏境內的靈州道,但自五代開始各部戰亂毀了河西走廊的交通,繼而黨項人又在靈州道上抽取重稅之后,許多回鶻商人都不得不改從羌中道往來。董氈的富庶,就是靠著回鶻商人的稅金。而俞龍珂的錢,卻是來自于他的鹽井,一年三萬貫左右的收入,除了董氈和木征,河湟蕃部中,也沒哪家能比得上他。
點起火炬,向青唐部的蕃人昭告自己的到來。沿著山道從山坡上向下,韓岡一行已經走進了屬于青唐部的山谷。在黯淡星空下的行進,只能看到長條形的天空,身邊只有寥寥可數的同伴,又被稀稀拉拉的火炬所驅散不走的黑暗包圍,這一切都有點像是半年多前,行走于甘谷之中的那一夜。
當時甘谷城安危未定,兩側山上殺機四伏。而如今,韓岡也已經聽到前方谷地以及周邊山坡上的騷動。
青唐部的蕃人已經發現了自己,報警號角聲接二連三地響起。韓岡聞聲便勒住韁繩,命全隊止步,在山谷間的道路上等待主人的出迎。
雖然除了王舜臣以外,其他隨從都是有些慌亂,從他們手上晃動著的火炬就能看出他們心中的恐慌。但韓岡依然冷靜自若,他出來時自信滿滿,現在也是一樣。任何信心都必須建筑在現實之上,如果是毫無根據的信心,那是自大,不是自信。
韓岡卻是自信,他能完成任務。他能肯定俞龍珂不想看到自己的出現,從俞龍珂的角度來看,最好情況是宋人從古渭寨滾蛋,木征、董氈還有夏人都安安分分,讓青唐部獨霸古渭州。
不過無論如何,俞龍珂都不會選擇跟董裕合作,這對他完全沒有利益可言……
可為什么董裕會看不到這一點?還是說他已經有了應對的把握?
疑問突然而起,在前方突然亮起的無數星火照耀下,韓岡一下皺起了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