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岸的驛道,駝鈴聲、馬蹄聲、騎乘時甲片晃動相擊的聲音交錯在一起。
張茍早就能理解桿爺當年為何咬著牙要攢一支騎兵出來,安帥為何對帶兩千騎兵來投的陳韓三如此重視以致在徐州時完全沒有防備他,只是感受沒有現在更直接。
寧王詔隨總督府令函同時抵達崇州,林縛受詔前往江寧議事,從騎營抽調兩千騎兵隨行護衛,差不多是淮東騎軍司三分之二的兵力。
帶這么多騎兵上路,多少有些耀武揚威之意,也保不住寧王、岳冷秋之流對淮東軍司完全沒有歪心思;就騎營來說,利用兩到三天的時間,自帶補給糧草,進行五六百里的長程行軍,適應各種地形,也是戰訓科目之一。
江南驛道寬度有限,兩千騎兵延展開來,隊伍倒有五六里長。這些年來,雖說不斷有兵馬經過江南驛道調動,卻沒有哪一支軍隊能比得上眼前的騎隊氣勢雄盛。
雖說跨下都是清一色的無甲軍馬,實際這支兩千余人的騎隊,卻是甲騎與輕騎混編。
日常行軍,甲騎所編的戰馬,不會披掛上沉重的鎧甲,但戰馬更彪健,體形之壯,遠非江南常見的中原馬能比。馬背上的士卒皆穿黑甲,所持皆是長近兩丈的制式騎槍。行軍時騎槍舉天,長達一尺的鋒銳槍頭折射著陽光的光芒,遠觀去,真真就像寒槍密林。
與之不同的,輕騎士卒身穿褐甲,腰懸戰刀,戰馬也更講究速度跟耐力,人數是甲騎的四倍。
相比較戰馬、兵甲,久經血腥與殘酷戰事考驗的悍卒,騎在馬背上,仿佛一塊從烈火中剛剛鉗出的燒火的鐵,仿佛一把沾了血還在往下淌的刀,仿佛一柄剛剛刺破敵人胸膛的長槍,給人心里造成強烈的沖擊。
一匹戰馬打響鼻子,仿佛傳染似的,就有無數戰馬跟著打響鼻子。
在道路邊圍觀的民眾,好些人都給戰馬打響鼻子弄出來的異響嚇得渾身發抖,更多人是給如此軍容所撼。
“這就是淮東軍啊,看著就覺得冷嗖嗖的,城里那些馬步兵完全不能比啊。”“那是,這可百戰百勝的淮東軍啊,哪里是縣里那些追匪抓盜也會給殺得人仰馬翻的縣兵?”“你們可知道,淮東制置使可是百年才降世的武曲星呢,要不是武曲星,能帶出這么厲害的兵來?”“老楊頭,你又胡說八道了,林制置使可是正牌的大越舉子出身,只是看不慣那些無能的武將,才憤而棄筆從戎的……”
圍觀的鄉人議論紛紛,張茍騎在馬背上,陸陸續續的能聽到一些;這樣的議論讓他的心情復雜。
他們這些軍令官學員集結起來進行戰術培訓也有一個多月的時間。這一個多月來,他們主要學習的就是地形與戰術安排。
作為中高級軍官,給提拔到學員隊進行集中學習的,都是久經沙場的,多多少少都有帶兵打仗的經驗。他們對戰術都有直觀的認知,也有初步的經驗總結。即使好些人都目不識丁,在識字掃盲時,個個都叫苦連天,但在學習戰術時,反而比認得幾個大字輕松得多。相比較在崇州集中學習,實地考察與地形講解,對軍令官學員們更有用處,所以這次跟著一起到江寧來。
相比較崇州地形的單一,江寧地形則由丘嶺、崗地、河谷、濱湖及沿江河地等地貌構成,才是地形戰術實地學習的好場所。
無論誰都不會允許林縛率兩千精騎進駐江寧城的,林景中調去海東任濟州巡檢司巡檢之后,孫文炳擔任淮東軍司駐江寧的聯絡人,他早在東華門外的東陽鎮東首準備好駐營。
張茍他們不焦急,難得來江寧,好些人都是第一回來江寧,等著南面的騎兵進入營寨,他們學隊員則能稍自由一些,便策馬到金川河西岸長堤上等候。
在江面上,鼓風而行的巨帆仿佛掠水而飛的巨鳥,津海號在兩艘集云級戰船的護衛,似緩實疾的往金川河口方向駛來。津海號逆水而行的速度,倒是不比騎兵慢。
在河口,鎮子里屋舍鱗次櫛比,恍若雄城。
韓采芝是幾人里唯一來過來江寧的,指著那一片屋舍跟張茍、張季恒說道:“大人來江寧之前,這一片還只是僅有十幾戶人家的小村莊,如今你們看看……”
這時候有人打馬過來,是林縛身邊的侍衛,對韓采芝三人說道:“大人要你們收拾停當后過去見他……”
河口多為東陽鄉黨,上林里好些人都在這里落腳生根,韓采芝這趟回江寧來,也有些衣錦還鄉的感覺,林縛召他過去,忙與張茍、張季恒安排好學員隊的事務,先跟著侍衛一起進鎮子參見林縛去。
林縛剛下碼頭,楊樸、趙勤民代表顧悟塵來迎,林庭立也是先一步來到江寧,也臨時住在河口。張茍等人趕到時,林縛正站在碼頭上,與眾人噓寒門暖。
已是黃昏,林縛作為女婿,不便在顧府宿夜,所以明日才會正式進城,今夜在河口宿夜。顧君薰是難得回來一趟,要與爹娘好好的團聚幾天,今天夜里就先進城去住進顧府。雖有六個月的身孕,不過坐船也不累人,這邊備好馬車,先送她進城住進顧府去。
張茍、韓采芝、張季恒三人過來,林縛跟趙舒翰、趙勤民、楊樸等人介紹他們,臨了又問張茍一句:“聽說你這段時間頗用心在學海事、船戰,有意進水營?”
“末將水寨出身,卻沒能真正的乘戰船與敵接戰,殊為遺憾,”趙茍回道,“歸大人麾下,末將有機會重新學習兵事,便想用心學一學水戰……”
“哦,我曉得了,”林縛說道,“你們留下來,用過宴后,再回駐營吧!”
“是。”張茍與張季恒、韓采芝二人一起應道,他不曉得林縛能不能猜透他的心思,與其編入馬步軍不能完全受到信任,他又不能對昔時的兄弟大開殺戮,唯有編入水營,才能逃開昔時的事非。
當然了,張茍的話也不完全是托辭,作為水寨出身,除了早期在洪澤浦里跟官兵進行小規模的水戰,后期就上岸率領馬步軍,他本身對水戰還是頗感興趣的。
離集訓結束還有一個多月,張茍也不清楚自己最終的出向,而有南原虎之稱的陳芝虎率部進赴汴泗,就任河南制置使,張茍也不清楚紅襖女跟桿爺能不能應付。
草堂還留著,林縛此行回江寧,船剛靠船,拜帖便如雪片飄來。
林縛在草堂的第一夜,僅與林庭立、趙舒翰、楊釋、柳西林、趙勤民等人見面。
距上回來江寧迎娶君薰,也將有兩年的時間。時間雖不長,但期間經歷嵊泗、淮泗、海東諸戰,也頗有滄海桑田之感。
用過宴后,諸將都回駐營休息,林縛留林庭立、趙舒翰、楊釋、柳西林、趙勤民等人在草堂夜談。除周普、韓采芝諸將外,林夢得這次也隨林縛返回江寧。
錢莊之事,林縛出面招呼一聲,但具體勸說東陽鄉黨,還要林夢得出面做些水磨工夫。
林庭立任東陽知府兼督兵備事,身為江東郡的實權派人物,但他曉得真正代表林族崛起的是掌握淮東軍司的林縛。即使不考慮林續文掌握的津海勢力,僅憑東陽、淮東兩系的勢力,林家都堪稱大越朝第一等的世族。
從青州返回后,楊樸的身子一直都不大好。雖說是習武之人,但隨顧悟塵出生入死,身上隱傷頗多,楊樸的筋骨反而不及普通人強健。
楊釋倒是真正成長起來,頗有名將之姿,出任江寧水營第二將,雖直接掌握江寧水營兵力不過半數,卻是江寧水營的精銳所在,是顧悟塵掌握江寧水營最主要的助手。
柳西林一直擔任東城尉,在張玉伯調往淮安府任通判、后知徐州之后,新接任江寧府左司寇的郭品孝,也是東陽籍官員,今日有事沒能過來迎接林縛。趙勤民一直都在顧悟塵身邊辦事,不過他也建下不少的功業,得顧悟塵推薦,如此也是從五品朝散大夫的散階。
相比較之下,趙舒翰一直郁郁不得志,雖說水漲船高,散階升為正六品的朝議郎,但一直都未獲得實缺,去施展他的政治才華;他也不愿意去給顧悟塵做幕僚,大多數時間都在河口編寫《將作經》。
“這次朝廷下決心調陳芝虎率部進河南,寧王府及岳冷秋又傳文召集眾人來江寧議事,是要集中兩淮的力量,一舉將淮泗間的殘寇勢力蕩除干凈吧。顧大人這兩天都給喊去寧王府議事,談的就是這個,也沒有來及得寫信去崇州,”趙勤民先開了話頭,跟林縛說道,“這兩天寧王府議事,一直都視宿豫孫壯所部為隱患。后天正式議事時,我想岳冷秋或寧王,都會要你表態的……”
林縛手指敲了敲桌子,說道:“這個到時候看情況再說。宿豫、睢寧的駐軍多達一萬兩千人,要是再叛,是很頭疼。但陳芝虎率部過來,兩淮又兵強馬壯,孫壯等少數流民軍歸附將領,有可能心思不穩,但大部分人未必會有反意,也許不會有太大的麻煩……他們與其擔心孫壯,還不如擔心陳韓三會有異心。”
朝廷從大同調陳芝虎所部南下,是認定在秋冬季之前,東胡不會集兵南下,江寧這邊大部分人都應該有相同的樂觀判斷。相比較孫桿子等少數流民軍心思不穩來,林縛更擔心朝廷過于樂觀。
林縛已經派人去薊北聯絡李卓,只是還沒有人回來,實不知道李卓、高宗庭兩人內心的真實想法。陳芝虎調任河南制置使之后,李卓在北線的肩上擔子,會重得可怕。
“之前朝廷里就有聲音要求追究陳芝虎守御大同不力的罪責,還是圣上英明,保住陳芝虎大同主將的位置,這回怎么就突然調他任河南制置使了?”趙舒翰疑惑的問林縛,“你可曾提前得到消息?”
“沒有,也許寧王與岳冷秋會知道些消息,但我也是在來江寧之前,突然知道這個消息,與寧王府傳詔眾人到江寧議事,前后就差了一天。”林縛搖了搖頭,陳芝虎之前就是大同鎮守備,職同提督官,改任河南制置使,是降職任用,這個消息對林縛來說很突然。
陳芝虎的調離,涉及到燕北防線的根本。李卓要是提前知道消息,一定會先派人過來跟淮東通氣。要是李卓對陳芝虎的調離也指手不及的話,朝廷真正推動這樁事的,也就那幾個人了,不會很難猜。
“我看也未必是樁壞事,”林庭立說道,“將紅襖女殘部蕩除,淮泗就將徹底的安頓下來,陳芝虎再率部返回大同就是,淮西兵馬也能南調跟奢家作戰……”
“將希望寄于一役,過于兇險了,”林縛微微搖了搖頭,“奢家有人在高麗與東虜有所接觸,而奢家又一向注意聯絡流寇,朝廷很難爭出先手來……”
從圍棋上來,調陳芝虎所部南下,可謂脫先,初看是一步好棋,恰恰留下非常大的隱患。為了彌補這個隱患,李卓很可能會被迫提前從遼西出兵,從內線跳到外線作戰。
陳芝虎守大同,雖然打得慘烈,但畢竟將東胡人擊退;去年淮泗亂民也大體蕩除,岳冷秋隨后在淮西取得一系列對羅獻成部的勝利,江東、江西、兩浙沿錢江所形成的防線也日益穩定,對奢家作戰也屢有小勝。
在這種的局勢下,官兵還體現出相當不錯的戰斗力,難免使人樂觀,而各地財政壓力越來越大,又難免使人急躁。
林庭立對局勢也有樂觀判斷,林縛不是很奇怪,要沒有一點蠱惑性,朝廷也不可能調陳芝虎南下。林縛心里想:也許真正的危險來自當今皇帝腦子里急躁的念頭,也許他已經沒有耐心了,只要存在可能性,他想搏一搏了。
今夜也討論不出什么來,只是大家坐下來初步的交換一下意見。
夜深時,林庭立等人都相繼回去休息,還要在江寧留幾天,沒必要將話在今夜說話。
夜雖深,林縛卻難眠,與林夢得還坐在月下談事。
“二老爺話里的意思,真要將河南、淮西的局勢平定了,寧王府調東陽軍南下打奢家,他也不會反對!”林夢得說道,“他對當前的局勢,看法也樂觀了一些。”
“也不能怪他,”林縛說道,“你總不能指望別人的心思跟淮東完全一致!”
更多的野心家所圖謀的僅僅是更大的權勢,又有幾個人稍有勢力時,會想到起兵造反爭奪帝位?
說起權勢來,林庭立如今也是位高權重。這世道繼續亂下來,未必就能使他的權勢多增加一分,反而會帶來許多不確定性的危險。
僅僅從個人及家族權勢的角度來看,林庭立期望元氏能恢復中興之治,是可以理解的。而張玉伯、趙舒翰等人,還是受傳統的儒學影響很深,有著很強烈的對朝廷盡忠的心思。
真是有著這些的期望,對局勢的判斷自然也將樂觀一些。
林縛如今也只能掌握淮東軍司內部,注意統一思想;林庭立、林續文以及趙舒翰、張玉伯,甚至顧悟塵、顧嗣元、陳/元亮、趙勤民等人畢竟不屬于淮東軍司內部。他們有各自的心思、各自的利益、各自的抱負與追求,林縛也不能強求。
“我知道是這么回事,我就擔心錢莊之事,未必能在江寧得到很好的回應。”林夢得說道。
“很多時候,要有求同存異的心思,才能做成事情,”林縛說道,“局勢能穩定下來,設錢莊更是有益眾人的舉措,如今江寧能有樂觀的情緒跟判斷,對錢莊之事反而是利的……你也不能急躁的希望東陽鄉黨將籌碼都押在淮東身上,不要焦急,能做到什么程度,盡力而為就可。”
“也是,是我心急了,”林夢得自嘲的笑了笑,“這局勢好轉,大家才會盼望錢能生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