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元壽生的人高馬大,相貌堂堂。
著經堂以經史傳家,鄭譯也是天生雅骨,對樂律造詣極深。可偏偏到了鄭元壽,沒有得到這方面的遺傳。他性情恢宏,好武而知兵法,與著經堂的堂號不合。
說來也巧,安遠堂本是以武勇立足,偏偏鄭仁基一副雅骨,好舞弄,與鄭元壽恰恰相反。
鄭大士在世的時候,就說過一句戲言,仁基不該生于安遠,元壽為何不讀漢書?
鄭玄所注的漢書,是當時所有人都奉行的標準注釋。
鄭仁基應該生在著經堂,鄭元壽應該落戶安遠堂。這樣似手才和了兩個堂號所蘊含的意義。偏生反了,誰也無可奈何。也許正是有這個因素在里面,鄭譯過世以后,將著經堂交由鄭善愿,而把他的武勛爵位,盡數都留交給鄭元壽手中。
鄭元壽有兩大愛好,一是在湯池中泡澡,二是看人角抵。
角抵,類似于后世的中國摔跤和日本相撲運動的結合體,早在東漢年間就在屁間盛行。
鄭元壽好看人角抵,每每看得入神,甚至可以一整天不吃不喝,呆在角抵場中。甚至他自己也養了幾十個角抵手,偶爾來了興致,還會和人賭博一番,論個輸贏。
滎陽城的人,都知道他這愛好。
在位于城西角場中,還設立了一個專屬位置,供鄭元壽觀戰。
就在鄭善愿和鄭元琮兄弟討價還價時,鄭元壽帶著一幫子家將奴仆,來到城西角場。
看門的人,一眼就認出了鄭元壽,連忙迎上前,恭恭敬敬叫上一聲‘大將軍’。
“大將軍,您今兒個來的可有點晚了,里面已角抵三場。
您手下的西域狂獅,都連勝了兩場,你才過來……呵呵,您的朋友可等的久了。”
“朋友?”
鄭元壽一怔,“什么朋友?”
“里面的不是您的朋友嗎?還是個小公子呢。”
鄭元壽心里奇怪,但是并不覺得害怕。這里是滎陽,是他老鄭家的一畝三分地,他還真不相信,有什么人敢在這里行事。于是示意那看門人讓開路,大步流星朝著自己的位置走去。
包房外,鄭元壽讓家將奴仆在外面呆著。
既然敢自稱自己的朋友,還占著自己的位子,想必和自己也認識,不會有什么惡意。
他剛要拉門進去,就聽屋子里傳來一聲叫喊,“好!”
那聲音似乎很稚嫩,不像是成年人的聲音。鄭元壽更加奇怪,難不成是那個老朋友,呆著自己的家眷前來?角場中,一名角手用十字鎖鎖住了對手的脖子,生生將其勒殺。在角場上,有生角和死角的區分。
顧名思義,正生死角抵,代表著比賽的殘酷性。生角以娛樂為主,取勝即可停止。但死角卻是生死不論,直到取得徹底勝利。當然了最徹底的勝利,就是把對手殺死。在角場上,殺人不償命。
鄭元壽走進包房,卻愣住了。
就見一個白衣少年,大約十二三歲的模樣,站在欄桿后,輕輕鼓掌。
在他身邊,還站著一個少年。精瘦結識,年紀也就是十五六歲,似乎是那白衣少年的保鏢。
“你們,是誰家的孩子?”
鄭元壽眉頭一蹙,沉聲喝問。
白衣少年轉過身來,笑呵呵的一拱手,“鄭叔叔,小侄這里給您見禮了!”
叫我叔父?是誰家的孩子,我怎么沒見過?
鄭元壽疑惑的看著那清秀少年,上上下下打量半晌問道,“你究竟是誰?為何叫我叔父?你家大人在何處?”
少年笑道,“小侄鄭言慶,今日是特地來拜訪叔父。”
鄭言慶!
鄭元壽一怔,旋即張大了嘴巴,脫口問道,“你何時回來的榮陽?”
要說起來,鄭元壽也不是沒有見過鄭言慶。四年前,言慶隨鄭世安回滎陽,歸宗認祖,祭祀祖先時,鄭元壽倒是看過一眼。不過他沒太注意!試想,誰又會注意一個六歲的童子?即便當時鄭言慶已聲名鵲起,但在鄭元壽眼中,卻算不得什么。
時隔四年,言慶的個頭長高了許多,不管是在體貌特征上,都發生了一些變化。
如果不是言慶自報家門,鄭元壽根本就認不出來。
畢竟,鄭家七房,和鄭言慶這般大小的孩童,加起來幾十個,他那可能一一關注?
“小侄在二十四日前,就回來了。”
“啊?”
“一直想過來拜望叔父,只是因為要處理一些事情,所以耽擱了。今日冒昧前來,還請叔父不要見怪才是。”
明明是個十歲的童子,偏偏讓人覺得,是一個成年人在說話。
怪不得看門的人說,是一位,小公子,過來。還真是小啊,小的讓鄭元壽有一種啼笑皆非的古怪感受。不過,二十四天前就回來了?為何沒有得到任何消息?
記得二十四天前……
鄭元壽張大嘴巴,一下子想起來了。
二十四天前,不正是裴淑英抵達滎陽的哪一天?
既然他當時已經回來了,為什么沒有出現?在這二十四天當中,他又在做什么?
鄭元壽不知不覺,把言慶當成了成年人來看待。
也難怪,言慶給他的感覺實在他穩重了,穩重的不像是一個十歲的童子。
二十四天前,裴淑英前來,引發了一場轟動;幾天前,崔至仁突然抵達滎陽,再一次讓鄭氏上上下下,都感到了一絲莫名壓力。如果這些都是出自眼前這童子的手筆,那實在是“他既然敢來見自己,莫非是要和自己商談堂號的事情?
鄭元壽想到這里,自己也覺得好笑。
“言慶啊,咱爺倆兒今天還是第一次見面吧,快坐,快坐。”
鄭言慶卻搖頭說,“叔父忘記了,這是咱們第二次見面。四年前,族長因病未能主持祭祖大典,是叔父親自主持。時至今日,叔父當時的風姿,猶在小侄眼前。”
這句話說的,這個叫得體!
鄭元弄覺得非常順耳,臉上的笑容,頓時增加了許多。
“哈哈哈,言慶啊,怪不得仁基賢弟說你是個小人精,今日一見,果然是這樣。”
他坐下來,有家將奉酒在食案上。
“傳下去,今天我誰都沒看到。”
鄭元壽淡淡的吩咐一句,家將立刻明白了他話中的含義,點頭應命。不過在退出去時,他忍不住好奇的打量了鄭言慶一眼。說實話,他還是不知道言慶是誰。
“說吧,你今日來,有什么事?”
鄭元壽也不拖泥帶水,開門見山問道。
“小侄前來,是要和叔父做個小小的交易。“
“交易?”
鄭元壽突然放聲大笑,而后猛然厲聲道,“小家伙,你以為你是誰?居然要和我做交易?
就算是鄭仁基,也不敢如此放肆。你一個乳臭未干的黃口小兒,也敢妄言和我做交易。若非看在你年紀小的份上,只你這一句話,信不信我就能讓你皮開肉綻。”
這鄭元壽不愧是行伍出身,發怒時,頓生幾分威嚴之氣。
不過對言慶而言,他這,王八之氣,的用處不是很大。見過了魚俱羅,師從長孫晟,對于鄭元壽這點威壓,言慶完全能無動于衷。他笑了笑,站起來走到鄭元壽面前,為鄭元壽滿上一杯酒,而后又退回去,靜靜的坐下,渾然不在意。
鄭元壽沒能鎮住言慶,不禁赧顏。
言慶說,“小侄聽說大將軍酷愛角抵,這角場中的西域狂獅,就是大將軍手下,不知道是也不是?”
言慶改變了對鄭元壽的稱呼,卻讓鄭元壽心里有些躊躇。
“沒錯,你也知道西域狂獅?”
“大將軍既然覺得小侄沒有資格和您做交易……不如這樣,咱們打傘賭,如何?”
“怎么賭?”
“我這位兄長,也是個好角抵的人,而且本事不差。
就讓他和您的西域狂獅斗上一場,若我輸了,扭頭就走,絕不再提交易之事;不過若我贏了……”
鄭元壽順著言慶手指的方向看去,就見那精瘦少年,面無表情的站在一免
“賢侄,你可要弄清楚,這角抵不是小孩子游戲。
我那頭狂獅,一向只打死角,他若是出場的話,你這位小朋友,可是性命難保。”
“沈大哥,你以為如何?”
沈光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
“若是生角,我也不屑于參加。死角還有些意思……只怕大將軍輸了的話,會惱羞成怒。”
鄭元壽聞聽,勃然大怒。
“我會輸不起?”
他不由得大笑三聲“,小子,你要是想找死,我就遂了你的心愿。賢侄,可別說我欺負你,如果我輸了,這柄先皇御賜的龍環劍,就送給你。至于你說的交易,我也知道是什么。只要你能說服其他人,在必要的時候,我可以幫你一把。”
說著話,鄭元壽從手腕上褪下一個黃金打造的龍首臂環。
只見他扣住了龍頭,用手指一按龍舌部分,鏘啷一聲龍吟,一抹寒光閃過,森冷迫人。那銅環,竟變成了三尺青鋒。
劍身薄如蟬翼,軟綿綿,好似無骨的靈蛇。
“這是俚帥寧猛力,當年臣服先皇,派人進獻的禮物。
陛下命名為龍環,賜予先父。此劍無用時,可環繞手臂,鋒利無比,能削鐵如泥,殺人不見血。
小家伙,你這位朋友若是真能殺了我那頭獅子,我就把龍環贈與你。
不過,若是你輸了,想拍拍屁股走人可不行……嘿嘿,你又有什么樣的彩頭呢?”
鄭言慶面無表情,淡定的說,“我可以答應大將軍三個條件。”
鄭元壽一怔,驚訝的看著言慶,突然間大笑起來。而且越笑,越收不住,到最后竟笑出了眼淚。言慶把手抄在衣袖中,如同老僧入定一樣坐著,古井不波。
好半天,鄭元壽總算是止住了笑聲。
“小家伙,你不愧是酒中仙,就憑你這一句話,我賭了……來人,讓獅子準備上場。”
沈光在鄭言慶耳邊低語兩句,邁步走出包房。
鄭元壽看了看鄭言慶,干脆也不再說話。大約過了片刻光景,角場中突然傳來一陣陣歡呼聲。緊跟著,一個身高九尺有余,膚色黝黑,毛發曲卷,高鼻深目的男子,登上了角場。
與此同時,角場周圍的齊刷刷點燃。
這是角抵的規矩,四周亮一半,是生角;全部亮起來,就代表著一場慘烈的死角。
西域獅子明顯不是漢人,看上去有點類似于波斯或者非洲的人。
他體型高大,渾身肌肉虬結,看上去比施瓦辛格還要施瓦辛猻,“赤裸著身子,腰間扎著一根大帶,護住襠部,有點類似于后世相撲的樣子。不過沒有相撲那種肥豬似的體型。
脖子里扎著一根紅色絲帶,這叫做吉祥帶。
言慶也不是第一次看這種角抵,當這西域獅子出場的時候,張狂吼叫,言慶置若罔聞。
“小家伙,現在后悔還來得及。”
“大將軍,您現在要是后悔了,退出也不算晚。否則,白白丟了一頭好獅子。”
“哼!”
鄭元壽冷哼一聲,不再言語。
當沈光出場的時候,場中傳來一陣騷動。
原因嘛,很簡單!沈光和這西域獅子相比,看上去實在是太瘦太小,根本不是同一等級。
行司,也就是類似于裁判的角色,登場將雙方狀況說明。
之后會讓兩邊進行活動,也是給觀眾下注的機會。沈光慢慢晃動身體,舒展四肢。對于周圍的叫囂,渾然不在意。而那西域獅子,則不斷的做出各種動作,以顯示自己的力量。
大約十分鐘左右,行司再次登場。
他先檢驗了雙方的行頭,確定沒有佩戴任何物品,然后迅速退出了場地。
咚,咚,咚咚咚……
一陣極具節奏的鼓聲響起,雙方的生死戰,隨之拉開了序幕。
人類是一種極其嗜血的生物。
對于這種慘烈的場面,有著強烈的興趣。
鄭元壽不辦得坐直了身體,舔了舔嘴唇”,小家伙,開始了……你現在就是想要退出,也晚了。”
這時候,行司手中拿著一支鼓柜,鐺的敲響了銅鑼。
西域狂獅振臂發出一聲咆哮,須發賁張,邁步向沈光走去。就在他邁步的一剎那,沈光突然伸出手臂,朝著西域狂獅一指,旋即做出了一個割喉禮,令四周頓時起來。
自從言慶在圓壁城中首次使用了割喉禮,這已經成為決斗之前的某種禮節。
滎陽距離洛陽不算遠,西域狂獅如何不認識割喉禮?剎那間,他憤怒的狂吼一聲,縱身撲向了沆光。想必這西域狂獅不會說中國話,所以只能用吼叫發泄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