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久之后,海克斯科技學院。
某間本應沒在上課的教室,這時卻異常熱鬧。
這教室里坐滿了來自祖安的學生,而為他們上課的,則是先前為祖安學生仗義出頭、贏得一片好感的,偉大的維克托教授。
可這節課的內容,卻并不是什么海克斯科技。
而是一篇歷史論文:
祖安,從何而來?
能坐在這里的,都是大學生,是聰明人。
在維克托的講解之下,他們很快意識到了這篇文章的價值,以及它想要表達的理論和思想。
簡而言之,這篇文章解釋了:
這個世界是怎樣的,又為什么是這樣的。
它還給讀者留下了一道思考題——知道what和why之后,接下來該怎么做(how)?
于是討論便開始了。
“我覺得,這篇文章的言辭有些偏頗...”
討論的起點,竟然是從質疑what開始的。
盡管在座的學生都是祖安人,都是窮人,但他們的心思也是完全不一樣的。
維克托終究也只是個象牙塔里待久了的學者。
他想象中的振臂一呼,從者云集...這種美好的畫面,根本沒在現實發生。
只聽那名學生質疑:
“這文章把300年前的皮城商人都描寫成了屠夫、劊子手,種族滅絕的瘋子。”
“可皮爾特沃夫的歷史教材卻記載了,他們當初在恕瑞瑪大陸的戰爭行為,完全是出于迫不得已的自衛——”
“大家得知道,恕瑞瑪的那些土著也不是小白兔,他們可是會剝人頭皮的。”
“一個巴掌拍不響...既然恕瑞瑪土著能殺害皮爾特沃夫的商人,那皮爾特沃夫的商人,又憑什么不能向那些野蠻人還擊呢?”
有學生發表了這樣的看法,引得現場一片嘩然。
“這簡直是胡說八道!”莉娜有些不忿地看向那個發言者:
這人她認識。
這貨平時就愛發表些“皮城空氣香甜奢華”的奇怪言論,腆著臉往皮城本地人的圈子里擠。
如果不是皮城的歧視風氣太過濃厚,他實在擠不進去。
恐怕他現在都不會和他的祖安老鄉們一起出現在這里。
“混蛋,說出這樣強詞奪理的話,你難道不覺得臉紅嗎?”
“什么叫一個巴掌拍不響?難道是那些恕瑞瑪土著隔著大海,先一巴掌扇到幾千里外的皮爾特沃夫的么?”
“我說你踏馬是不是馬桶變的啊?平時舔皮城佬的屁股就算了,現在連皮城佬的屎都要說成香的!我艸尼瑪!”
在場都是祖安人,莉娜索性連裝都不裝了。
那學生被她罵得狗血噴頭,又見四周無人支持他的想法,便只好灰溜溜地閉上嘴巴。
但這時又有人發表了新的看法:
“各位,我覺得這篇文章對皮城企業主實現原始積累的過程和手段,分析得都沒問題。但文章里提到的那些殖民、那些壓迫,卻幾乎都是300年前的事了。”
“現在整個符文之地,也就只有諾克薩斯帝國還在做這種血腥的殖民生意。”
“而現在的皮城商人,早就不是300年前的皮城商人了——前人犯下的錯誤,和現在的皮城人又有什么關系呢?”
“他們現在文明、進步、講商業規矩,從事的也都是海克斯科技、機械制造、海上物流、奢侈品貿易...等正經營生。”
說著,這名學生拿出了他對“how”的看法:
“我覺得,我們不該拿過時的眼光去看他們。”
“更何況,我們現在都已經是皮爾特沃夫大學的學生了——我們沒必要改變什么,只需要努力融入他們。”
和先前那個為殖民者洗地的奇葩不一樣,這位學生的發言,卻是博得了在場不少同學的認同。
是啊,現在的皮爾特沃夫是什么樣子,他們又不是沒見過!
世界第一的生活質量,世界第一的福利待遇,世界第一的文化環境,世界第一的科技水平...說是人類文明之燈塔也絲毫不為過!
這和300年前的那個血腥殘暴的殖民帝國有什么關系?
別管人家以前是怎么把錢賺來的,反而人家現在又有錢又文明,不是么?
“大家都是這么想的嗎?”
見到講臺下人心思動,維克托教授終于站了出來:
“大家都認為,現在的皮爾特沃夫,就不存在對人的剝削和壓迫了么?”
“這...”這問題如果讓皮城學生來回答,他們百分之百會回答沒有。
畢竟,哪怕是最底層的皮城平民,也能住得起公寓、買得起車,還能天天看祖安人笑話。
壓迫?哪來的壓迫?我們皮城人怎么一點兒都沒感覺?
可在座的都是祖安學生。
皮城佬有沒有壓迫他們,他們心里難道還能不清楚么?
“皮城的富人不是不壓迫了,不是不吸血了。”莉娜不知不覺地成了“課代表”:“他們只是把抽血的管子從皮城伸到了祖安,伸到了海外,伸到了皮城人看不見的地方!”
“所以他們才能不讓血直接沾到自己手上,還無恥地標榜自己文明優雅!”
“沒錯!”維克托贊賞地看了眼莉娜,并補充道:“尤其是隨著這幾年海克斯飛門的發明,可以預見的,符文之地未來將愈發連接為一個經濟上的整體。”
“皮爾特沃夫生產的貨物,可以在一日之內發到諾克薩斯和德瑪西亞;恕瑞瑪、以緒塔爾挖掘出的礦產、原料,也可以在旦夕之間運到祖安的加工工廠。”
“我個人將這種情況稱為符文之地的‘全球化’。”
“于是一個詭異的狀況,也會隨著全球化的推進而變得愈發明顯:”
“那就是一個國家的赤貧者,甚至都可以不在這個國家境內——而是出現在萬里之隔的另一個國家!”
維克托的話猶如醍醐灌頂,讓大家都清醒過來。
大家都是祖安人,這話非常容易理解。
都不用考慮什么未來的全球化,因為皮城富人早從200年前開始,就在對祖安這么干了。
祖安就是皮城的礦廠和工廠,常年用最低廉的價格向皮城提供礦產、化學原料和機械配件。
利潤的大頭都被皮城企業主拿走,而垃圾、污水、煉金毒氣、對人力堪稱敲骨吸髓的消耗,則全被留在了祖安。
而統治著祖安的煉金男爵們,也從不掩飾他們與皮城企業主的合作。
他們甚至還會把自己背后站著的那些皮城大家族,當成自家的競爭優勢公開地到處炫耀。
還有以烈娜塔為代表的一批煉金男爵,他們在靠著壓榨祖安人發家之后,索性把生意做大做強、做到了運河對面,甚至把企業總部都搬到了皮爾特沃夫——
擺明了要和皮城富人融為一體,要搞“國際化戰略”,當“火星企業”了。
說到底,皮城這兩百年來一直對祖安進行著隱形的殖民掠奪,而那些祖安的煉金男爵...
他們與其說是統治著祖安,還不如說是在給皮城的富人當狗。
不,說狗有些情緒化。
大家都想到了那篇文章里提到的那個新詞兒:“買辦?”
“沒錯,外有皮城的經濟殖民掠奪,內有祖安的買辦統治壓迫,這就是祖安人的現狀!”
“你們可以承認皮爾特沃夫的進步和文明,但也絕對不能忽視了在這份所謂的繁榮,是建立在他們對祖安,對恕瑞瑪,以及更多窮困地區的掠奪上的!”
維克托的話擲地有聲,讓在場的學生都為之沉思。
而這時他又繼續說道:
“其實剛剛那位同學,有一點說得沒錯。”
“你們現在都已經是皮爾特沃夫大學的學生了——你們沒必要改變什么,只需要努力融入這里就好。”
皮爾特沃夫大學,是皮城的頂尖學府,是符文之地最優秀的科學院校。
能進入這里學習的祖安學生,無不是從萬千祖安人里瘋卷出來的頂級人才,是皮爾特沃夫永遠需要的高質量新鮮血液。
換言之,當這些學生雙腳踏入這里的時候,他們就已經是未來的既得利益者了。
他們沒必要推翻什么。
只需要像維克托過去做的一樣,在這兒好好讀書、就業,拿到皮城的合法身份,然后作為新皮城人,享受這個身份帶來的美好紅利就可以了。
“所以,你們還愿意繼續往下聽么?”
講完了是什么和為什么,接下來可就要說怎么做了。
這可就不是什么能隨便拿出去說的內容了。
“如果不愿意,現在就可以離開。”維克托好心地勸告。
接下來的路,恐怕不好走。
這些學生都有美好的未來,他們也沒必要再往下走。
但學生永遠都是最進步、最熱情的那一批人。
他們就像初升的太陽,熊熊燃起的火,永遠散發著光和熱,澆也澆不滅的。
“我們愿意!”
現場有人還在質疑,還在思考。
但,沒有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