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棠說完這番話,室內再度陷入安靜。
向來自信坦率的沈棠頭回莫名忐忑。
理智告訴她,她跟祈善相識相知十年多了,二人不至于連這點信任都沒有,但一方面她又深知祈善文士之道的特殊性。能覺醒這種文士之道的人,必然是極度缺乏信任。
信任這種東西,好比一面鏡子
破鏡難重圓。
信任一旦有了裂痕就會有無窮無盡的猜忌和擔心。朝黎關大戰結束后的這五年多,祈善從未懷疑過自己,連類似的念頭都未出現,而這次意外無疑是將看似堅不可摧的信任砸了個稀巴爛。哪怕事后解釋這只是一場誤會,但也暴露沈棠有辦法脫離弒主文士之道桎梏的能力。可以被單方面隨時斬斷的約束,所謂的約束還能提供信任基礎?
沈棠越等越覺得空氣窒息。
她隱約有些恐懼祈善的回答。
聰慧如祈善,混跡眾神會多年還游刃有余,他自然知道怎么回答可以滴水不漏,但這種回答絕對是沈棠不想聽的。作為曾經草臺班子的首領,作為如今康國的國主,她這些年聽過太多阿諛奉承的話,見過太多長袖善舞的人。她能接受其他人在自己面前戴著面具,小心翼翼對待自己,因為伴君如伴虎。但不能接受祈善這些人跟自己虛與委蛇!
她捫心自問,誠心以待人。
自然也期盼著對方回以真心。
祈善不能接受被主君質疑猜忌,她就能接受付出的真心只換回來廉價的虛偽感情?
與其聽自己不想聽的話,倒不如不聽。
就在沈棠準備找個借口離開的時候,祈善唇角雖無弧度,但眼睛卻亮得驚人,笑意直透眼底:“主上,善那時候拔劍了——”
沈棠沒精神:“拔劍砍我?”
盡管可能性不大,但有祈善連殺七主的戰績在前,又有弒主文士之道在后,沈棠覺得他暴怒之下還真會給自己兩劍泄憤——即使不殺她,但心頭肯定憋著股無名火。
祈善道:“是自戕。”
沈棠猝然睜圓了杏眸:“你瘋了?”
祈善神色坦然中帶著幾分自嘲、幾分追憶:“瘋了?或許吧。或許從元良護著我死在山海圣地,我在那時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時候,就已經瘋過了。只是在遇見主上之后,才勉強找回幾分理智。不過,大多人尋死念頭就只有那一瞬,過了就過了。”
信任被擊穿的滋味并不好受。
他當年要不是碰上沈棠,其實也活不了多少年,至少活不到如今,因為弒主這個文士之道過于霸道,帶來的身體負擔超出他能承受的極限,也因為他的求生欲不高。
可以說,他全靠一股心氣活著。
彼時,心口這股心氣已如風中殘燭,隨時隨地都有熄滅的可能。要么徹底歇了心思找個深山老林,了此殘生,要么繼續尋覓那個幾乎不可能存于世間的、理想中的主君。
選擇前者可以茍延殘喘幾年。
選擇后者,他幾乎能預見自己的死亡。
弒主這個文士之道發動有次數限制,第八次發動,必然是他跟主君同歸于盡。
天無絕人之路。
他碰見的是被追殺的沈棠。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若是二者必須死一個,他不希望是她。祈善當年便說過,若有朝一日自己失去了主君的信任,那必然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對。他自嘲:“弒主的盡頭,是戮臣。”
也許只有如他這般扭曲的靈魂,才能誕生如此矛盾的文士之道——本想終結主君保全自身,不曾想劍刃最后橫在自己脖頸。
不過,祈善并不后悔。
得知這是誤會,也徹底沒了擔憂。
“主上愿意親自解釋,善很開心。”
主君和臣子的身份地位天然不平等,作為主君的她可以有無數種應對方式,正面回應也好、含糊其辭也好,甚至避而不談也行。
雷霆雨露,莫非天恩。
作為臣子的自己只有接受的份。
但她沒有這么做。
出現在這間房間的人是沈幼梨,而非康國國主沈棠。風雨十載,她這人不曾變過。
沈棠屈指扣了扣臉。
“咳咳,開心就好,但下不為例。”
她好歹也是一國之主啊。
每次都要她這么哄著臣子怎么行?
說起這個,沈棠不由得環顧四下一番。
祈善以為她在找什么東西。
沈棠擺手:“不是,我是在找人。”
“找人?誰?”
“自然是找那個神出鬼沒的起居郎,不過我想起來他還跟著大軍主力,這會兒不在這里呢。要是他在,我就不是丟臉這么一回,而是丟臉丟到千秋萬代了。”沈棠有些慶幸地拍拍胸脯,旋即又苦惱地皺眉,“我可不想后世看到這段記錄,被人當做笑料看待。”
祈善搖頭道:“不會,主上昨夜驍勇偉岸,即便寫進史書也是讓后人敬仰佩服。”
自家主上太看輕她自己了。
沈棠只能呵呵:“你不懂歷史!你信不?這段要是被起居郎寫進去,后世絕對會有閑得蛋疼的人嗑生嗑死,這段就是鐵證!”
這位起居郎頭鐵,性格直。沈棠幾次想看起居注都被他直接拒絕,甚至還將她何年何月何日何時想看起居注也寫進去,被拒絕幾次也不放過。幾次下來她也死心了。
祈善不解:“何謂‘嗑生嗑死’?”
沈棠攤手道:“字面解釋就是喜歡某對男女到了情緒興奮上頭的狀態,通俗解釋就是后世人看到這一段會覺得咱倆有一腿。”
那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她隱約聽說一則小道消息,起居郎還是五行缺德書迷。只盼著這位起居郎能謹記他作為起居郎的操守,筆下留情。否則,她就算躺進棺材也要掀棺而起,死不瞑目!
祈善嘗試著去理解,最終理解無能。
倒不是不理解后半句——莫說遙遠后世,即便是如今的民間,也一直有人懷疑主上跟朝中未婚官員(不限男女)有一腿,他自己、褚無晦、秦公肅、康季壽……連寧圖南、林令德都沒逃過,含沙射影的話本子屢禁不止。若非如此,王庭巡察各地之時,途徑轄區官員也不會敬獻俊男靚女,民間也不會有那么多男男女女覬覦主上空懸的王夫/王婦之位。
不理解的是為何會同時喜歡一對夫婦?
不會覺得二人的世界很擁擠?
不會覺得自己很多余?
沈棠被祈善的問題問到了。
她沉思良久才給出答案。
撓頭,不確定地道:“這個嘛,大概、或許、可能是因為戀愛這鳥玩意兒,還是看別人談更有意思?自己去談,多費勁兒啊。”
祈善認真琢磨:“確有幾分道理。”
工作那么多,事務那么忙碌,隔三差五上朝跟滿朝的狐貍勾心斗角,權衡利弊,還得防著御史臺時不時挑刺,怨氣比厲鬼都重。哪還有心思跟人去風花雪月、你儂我儂?
看別人為情所困就挺爽的。
看過了,就當自己也談過了。
祈善眼中含著笑意。
“看別人更有意思。”
倘若是普通世界,沈棠這個年紀還打光棍兒,滿朝文武能急得嘴上冒泡——培養繼承人需要時間,繼承人長大也需要時間。若是國主在此期間駕崩,主弱臣強,勢必會在朝野掀起滔天巨浪,嚴重可能亡國,畢竟沈棠孤孑一身,她連個血脈相連的宗室都無。
但這個世界不太一樣。
沈棠作為文武兼修的人物,在克服文武雙修帶來的后遺癥前提下,只要不是被人投毒暗殺滅國,她腦子清醒不犯渾,便能健康執政很多很多年。繼承人再晚來一二十年都沒關系。
祈善欣慰,主上這把年紀還能專心政務,無心美色,這點就勝過其他主君太多。
沈棠不知道祈善此刻心中所想。
若是知道,必然要小小破防。
跟祈善的信任危機解除,沈棠只覺得神清氣爽,胃口也比平時好了三四成。反觀云達和龔騁二人,他們心情就沒那么美妙了。
北漠高層知道二人的行動。
對此也樂見其成。
根據他們現有的情報來看,邊關要隘鎮守大將是褚杰。此人實力高強,又有康國國運護體,占據要隘邊關地勢的情況下,龔騁或者云達,任何一人想斬殺他都有些棘手。
不過,龔騁和云達是一起去的。
出其不意,斬殺準備不充分的褚杰不難。
即便褚杰僥幸生還,但他當眾落敗,勢必導致康國一方軍心受挫,士氣銳減,想要逼退云達二人,或許還要消耗不少國運。這些都能為北漠大軍進攻康國創造有利條件。
他們想不到,也不曾想二人會無功而返。
這怎么可能呢?
偏偏結果就是如此。
鎮守要隘的高手不止是褚杰。
云達做下出手的決定,北漠這邊就提前派遣了斥候觀察敵情,方便隨時掌控康國這邊的動靜,根據情況調整作戰。結果——
斥候帶回來云達二人失手的消息。
“什么?”
“這怎么可能?”
“褚杰何時能以一敵二?”
要準備慶功的大營陷入死一般寂靜。
他們中間有一部分人知道云達的真實身份,哪怕這個云達只是本尊化身,但那也是二十等徹侯的化身。他帶著龔騁親自出手都沒能占到便宜?康國何時有這般高手坐鎮?
說曹操,曹操到。
話題中心人物這會兒到了。
云達連通傳都懶得通傳,直接入帳。
待看到下方的斥候和神色各異的北漠高層,他神色冰冷地撩起衣擺,端正坐下,一個多余眼神都沒給出去。眾人被他這般無視,心下窘迫不滿,嘴上卻不敢有一點怨言。
云達這尊殺神,百年前是真的殺神。
北漠各地迄今還有他的傳說。
在座之中,甚至還有人是聽著他的故事長大。聽到故事中戰無不勝、攻無不克、殺人如麻的英雄失手,總有種恍惚和不真實。
不了解云達的人則腹誹他名不副實。
良久,有人壯著膽子打破窒息的氛圍。
“徹侯,昨夜可是遇上勁敵了?”
“康國國主親臨,爾等不知?”
此話一出,營帳又安靜。
似乎是沒想到沈棠說御駕親征就御駕親征,聽云達這話的意思,這位國主昨晚親自下場?眾人心中不遺憾是假的——云達怎么不拼著玉石俱焚將那位國主帶走?
他只是武氣化身又不是本尊。
即便自爆了,本尊頂多被反噬。
但,姓沈的肯定要死!
她一死,康國群龍無首還不好對付?
云達活了這么多年歲,如何不知道他們的心思?他自己也是北漠之人,自然清楚北漠各族利益至上、冷血無情的本質。只要有足夠利益,他們可以出賣一切可以出賣的!
他補上一則情報。
“公西一族大祭司輔助康國。”
營帳眾人交頭接耳,不解居多。
有個直腸子更是將內心所想說了出來,甕聲甕氣地道:“哼,什么公西一族大祭司?此人難道比徹侯還強?若徹侯本尊能出手,什么國主大祭司都是土雞瓦狗之流。”
可恨,來的只是一道武氣化身。
也不知道本尊為何不肯來。
在座眾人大部分連公西一族都沒聽說過,更何況什么大祭司,但也有人變了臉色。
例如圖德哥。
“當真?”
相較于漫長歷史,公西一族出現的片段太少,但這一族卻出了不少能耐人物,其中最有名的便是武國國主季孫氏。這一族的大祭司更加神秘,僅有只言片語的含糊記載。
盡管如此,也足以驚艷。
圖德哥問出這句話就后悔了。
云達可是活了兩百多年的二十等徹侯,從來都是說一不二的人,如何受得了質疑?
他忙轉移話題:“徹侯可有辦法?”
愁眉不展:“聽說,徹侯先主也曾……”
云達眼神陡然凌厲逼人。
圖德哥將剩下的話咽了回去。
云達的先主,武國國主季孫氏,此人除了沒有正式擔任大祭司一職,其他跟大祭司一般無二。以云達跟武國國主的交情,他肯定知道大祭司的弱點,或許能加以利用。
但很顯然,云達對這個提議不感冒。
圖德哥訕訕收回了話題。
“直接打吧,少盤算有的沒有的。”云達洞穿了圖德哥的心思,哂笑,“如今的北漠連當年武國十之一二的本事都沒有。能攻下康國,穩住西北就是最樂觀的局面了。”
其他的心思最好別動。
再來一場蠱禍,可沒人收拾爛攤子。
嗚嗚嗚,小時候好喜歡看八陣圖,蝶衣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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