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夢里的聲音是真實的?還是我太渴望之前的世界,才做了這么個怪夢?”
胡麻默默想著夢里那個怪異的廟宇,以及臨醒前聽到的那個聲音,心里有種壓抑的感覺。
他默默掀開被子,下了床。
在這詭異的環境里,他衣服鞋子都不敢脫,起床倒方便。
只不過……
……昨天晚上自己似乎一直沒有躺下,那后來這被子是誰給自己蓋上的?
屋外,老婆婆果然已經拄著拐杖,背了一個袋子等著。
見到胡麻出來,便冷淡的道:“走吧!”
胡麻既怕她,又下意識的想要討好她,上前了兩步,道:“袋子我背著吧?”
婆婆似乎有些意外,深深看了胡麻一眼。
大約是昨天晚上睡的并不好,胡麻黑眼圈極重,臉色蒼白,沒有血色,整個人也顯得有些無精打采。
婆婆表情似乎有些沉重,搖頭道:“你肩膀上有傷,提不得重物。”
“咱們先去老火塘子,拜了老祖宗們再說。”
“……”
胡麻也不知道,這老火塘子跟祖宗們有什么關系,但神思倦怠,卻都懶得問了。
路面是石子路,一些地方還有不久前下雨留的積水,泥濘而潮濕。
晨霧彌漫在寨子上空,將遠近的一切,都蒙上了神秘氣息。
確實與胡麻記憶中的世界完全不同,古老而偏僻,還有著種莫名的疏離破敗感。
胡麻也不知怎地,面對這個世界,居然隱隱有些發怵。
也就在這時,忽然左手冰涼,低頭看去,卻是那個叫紅棠的小丫頭靠近了自己身邊,牽住了自己的手。
“走呀胡麻哥哥……”
她仰頭笑嘻嘻的看著自己,一片爛漫。
看起來,真像一個出門時害怕,便總習慣牽著大人手一起走的小女娃。
“可她是只小怪物啊……”
他內心里是拒絕牽著這個小丫頭的,但又不敢甩開,只能強自忍著。
牽了她,跟著前面婆婆佝僂的背影,向前走去。
……
這是胡麻第二次出門,與昨天的慌亂暈眩不同,這一次,他倒清晰的看到了這個世界的樣子,似乎是在一片群山之中,他看向各個方向,都可以看到高聳入云的山峰,與蒼翠幽深的樹林。
周圍是連片的木樓,層層疊疊,碎石小徑將其不規則割裂,勾勒成了寨子模樣。
這一次,他看的更仔細,仍是沒有發現任何自己熟悉的現代化事物。
無論是寨子里人的衣著,還是農具,笨拙的石磨與濕漉漉的水井,都透著股子古老氣息。
“嘩啦……”
走動中,前方有戶人家,推開了自家房門。
但一抬頭看到了胡麻他們一行三人,又急忙退了回去,悄悄掩上了門。
寨子里起的早,路上已是時不時便遇著三五行人,但見到了婆婆過來,都悄悄的躲開。
實在退不開的,也只是尷尬的杵在那里,向婆婆陪著笑臉。
隱約間,胡麻還聽到旁邊有哪個屋子里,悄聲說著:“胡婆婆本事還是大呀……”
“這胡家小子鬼上身那么厲害,居然也能救回來……”
“……”
“哎呀,看胡婆婆這方向,是往老火塘子那里去的?”
“祖宗們能認小胡麻么?”
“噓……”
“……”
“紅棠不喜歡鄉親們……”
默默走動中,小丫頭忽然抬頭看著胡麻,道:“婆婆一直幫他們看病,家里窮的都不收錢,還送草藥,但他們現在卻都躲著婆婆,害怕婆婆把他們的命借過來給胡麻哥哥……”
“借命?”
胡麻看著小丫頭的臉,有些不知道該怎么接話茬。
村民們都怕婆婆,自己也怕啊……
不過,這個婆婆的身份,屬于這個寨子里郎中,或是神婆一類的角色?
在自己前世,一些偏僻古老的村落里,治病跟驅邪的責任,也往往都是由一個人兼任的。
敬懼眼神里,一老一小一少年,穿過寨子,來到了北邊的一處山坡。
早在坡下,居然已經等著幾個人了。
為首的一個,穿著羊皮襖,腰間別了一根長長的生鐵煙桿,蒼老的臉上滿是皺紋。
“胡家婆婆……”
見到胡麻與婆婆等人過來,他便急忙迎了上來,先看了胡麻一眼,便轉過了眼睛,猶猶豫豫的向婆婆道:“瞧著胡麻小侄子身體倒大好了,但你……真要帶小侄子進老火塘子?”
婆婆緩緩的抬頭看著他,又看了一眼他身后那幾個畏畏縮縮的中年人。
“不可以嗎?”
“……”
“不是,不是……”
老頭子忙搖著頭,低聲道:“小胡麻不是才剛剛好?你要不,再讓他養養?”
“就是因為才好,所以才要進老火塘子。”
婆婆態度看起來很堅定:“祖宗們不保佑他,誰保佑他?”
那位老人的臉色,一下子變得非常為難。
但婆婆卻不多說,已經率先向前走去了,小紅棠也拉著胡麻的手,很興奮跟在后面。
那位老人到了這會,便不好再勸了,身后那幾個人也都陪著笑臉向婆婆點頭。
但等婆婆過去了,卻又湊到了羊皮襖老人的身前,有些為難的道:
“族長,婆婆這樣做,你看……”
“沒法子!”
老族長道:“這寨子里,誰好意思攔著婆婆?”
“要良心不要了?”
“還是看老祖宗們什么意思吧……”
“……”
上了坡之后,胡麻便看到,這一片平地上,有著一個二十平大小的坑。
周圍用土磚壘著,呈長條形,坑里滿滿都是填的灰。
隱約還能看見,暗紅的碳火隱在表層灰下,煙氣裊裊,仿佛這里面的火一直沒有熄似的。
最關鍵是,在那塘子里,胡麻居然看到了一塊未燒完的頭顱骨。
只剩半個,躺在灰上,空洞洞的眼睛,直瞅著他。
“這老火塘子,是個燒死人的?”
胡麻心里一驚:“婆婆想著帶自己過來,不會要把自己填進去吧?”
“跪下。”
但也就在這時,婆婆已經走到了火塘子前,解下了背上的包袱,低聲向胡麻說著。
胡麻很聽話的就跪下了。
旁邊的小紅棠倒是不跪,笑嘻嘻的蹲在一邊,小手托了下巴看著他。
“跪前面點,讓祖宗們好好看看你。”
婆婆一見胡麻跪到了七八米外,皺了皺眉頭,示意他上前。
胡麻無奈,只得跪到了前面來,距離老火塘子已只有不足一米,身體已經可以感受到,這個老火塘子里面,散發出來的烘人熱氣,黏稠壓抑,讓他滿身是汗,似乎呼吸都有些艱難。
婆婆從包袱里,拿出了香、碗、肉、符。
一點一點,燒香,供肉,燒符,恭恭敬敬的做了一遍,然后低了頭祈禱著:
“胡家進寨二十年,幫鄰護寨勤耕田。”
“如今胡家遭了難,仇家逼迫小鬼纏。”
“今求祖宗護我孫,回頭多還香火錢……”
“……”
她閉著眼睛,絮絮叨叨,反反復復的念著這些話。
胡麻第一遍沒聽清,后面倒慢慢聽清了,見她神色凝重的虔誠模樣,心里微微感動。
這婆婆對她的孫子,倒真是很在意的啊……
可惜……
但這一個想法不等閃過,忽然一陣陰風,吹過了老火塘子上空。
胡麻眼前一花,忽然覺得,那老火塘子里面,烘著人的熱氣,瞬間變得冰冷刺骨。
這冷仿佛可以直接逼進骨頭縫里,把自己全身都冰住了。
他耳邊在這一刻,也堆滿了不知從哪里來的囈語。
仿佛一百個人在竊竊私語,只是這聲音都密密麻麻堆擠到了一起,灌進了他的耳朵。
不僅如此,他眼睛也疼的厲害,下意識抬手揉了一下,便忽地怔住。
老火塘子里,那半個沒燒干凈的骷髏頭,居然生出了一只眼睛,冷漠陰森的瞧著自己。
緊接著,他便看到一只手,從灰燼里伸了出來。
再緊跟著,是第二只手,然后是一張人臉,第二張人臉,第三張人臉。
一只一只虛幻的手臂,一個一個冷漠森然,半透明的面孔,紛紛從灰里鉆了出來。
那是數十人,還是數百人,又或是上千人?
他們密密麻麻,糾纏在一起,如同生長了百千條手臂的蜈蚣,又被重新拼接。
無數的人影,卻擠在了這不足二十平的火塘子里面。
身體交織重疊,如揉碎的人群。
無數臉擠著擠,無數只眼睛上上下下,齊唰唰的盯著胡麻,密密麻麻的一眨一眨。
有的陰森冷漠,有的迷茫癡愚,有的好奇又帶了恐懼。
“嗡!”
胡麻被這一幕沖擊了大腦,驚恐從胸膛里泛了出來,幾乎要停止心跳。
他就這么呆呆的看著老火塘子里鉆出來的無盡人影。
周圍陰風呼呼的圍著火塘子轉圈,婆婆念誦的聲音越來越著急,小紅棠躲到了遠處。
仿佛詭異的人體樹,不停有更多的虛幻人影從火塘子里鉆了出來。
他們就在咫尺距離,居高臨下,漠然看著胡麻。
沒有一個伸出手來的。
……
……
婆婆一直低著頭,嘴里念誦著,一直念,仿佛氣都不換似的。
但她越念越急,直到身前點的三柱香,以一種異于尋常的速度燒到了底,才忽然停下。
臟亂的頭發遮住了她的臉,看不見表情,只聽到了她那一聲失望的低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