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七章蛇身纏心之道
驅動著紅相彭波那齊篡國的動機,并非是瘋狂、任性、權力、欲望……而是他對星銻的愛。
他比任何人都更愛星銻。
只不過他所愛的是最初的星銻,如同刻舟求劍般的“銘刻”的愛。
那也并非是因為愛,而是因為他對巴希爾獨自升入夢界、拋下自己的恨;
或許并非是因為恨,而是因為對如今瓦倫丁恨鐵不成鋼的失望;
也或許并非是因為失望,而是因為對昔日立國前那純粹奮斗的美好追憶;
但那終究也不是因為追憶,而是因為愛。
因為愛之道途的瘋狂與自私——
“怪不得,”阿萊斯特突然笑了出來,“我之前就從你身上品到了些許腐朽的氣息,就像是你所保留的那瓶酒一樣。
“剛開始我還以為是錯覺。畢竟你也活了這么久……人總是會想要追憶過去的。”
“……哼。”
彭波那齊的面色突然陰沉了下來。
他猜到了“貝亞德女爵”想要說什么,但卻并沒有打斷也沒有否認。
阿萊斯特看著他的臉色,嘴角微微上揚:“果然,你自己也猜到了啊……
“——你的道途已經偏斜了,走向了錯誤的道路。”
那是錯誤之源河之上的道路……象征著永恒與凝滯的黃昏道途。
“銘刻”與“追憶”的概念,正屬于靈珀天司。在琥珀極少響應祈禱的情況下,靈珀天司就是黃昏道途的代言者。
紅相身上所散發的那種“老人臭”并非是錯覺——如同血肉腐爛會發出臭味、招致蟲蠅一般。愛之道途的超凡者一旦黃昏化,就會變成這種瘋瘋癲癲的模樣。
“或許吧。”
彭波那齊的言語漸漸變得銳利起來,不再像是之前那么客氣:“這也是我自己選擇的。”
大概是因為他想要說的話已經說完了——作為星銻最為鼎盛時代的締造者,他看不起這個時代的星銻人。就如同一個偏執的老人般傲慢的認為“年輕人根本什么都不懂”、“這個時代已經爛掉了”。
甚至就連那些被他轉化成月之子的直系子嗣,他也都看不上他們。彭波那齊認為他們根本不理解自己,也不配理解自己。
可與此同時,他又有著與他人交談的迫切欲望——沒有任何人能分擔他心里的壓力,哪怕只是作為一個沒有回應的樹洞也好。
他如此迫切的訴說自己的苦悶,就像是一個在已經鬼服了的網游里、孤身一人看著公會里面密密麻麻的灰色頭像而感到惆悵的老玩家。
看著世界頻道里那些新人零零星星的愚蠢提問,只想冷笑——那都是昔日他曾經熱情的重復過無數次的問題,而如今根本提不起興致來打上一個字。畢竟他們根本待不了多久就會離開的,沒有人可以陪伴自己、他們也根本不懂自己當年開荒時熱熱鬧鬧的快樂,“那時的游戲根本就不是這樣的”。
而如今,與他同樣存在于帝國時代、并且身為月之子的同族、甚至當年的身份地位都比他更高的貝亞德女爵,自然配得上這個“傾聽者”的身份。
就像是彭波那齊在棄游邊緣時,突然發現當年的公會元老重新上了線!
——貝亞德女爵,上次登錄一日前。
那彭波那齊自然會感到巨大的驚喜,天天掛在線上。就想要抓住對方上線的時候,和對方好好聊聊過去、一同追憶過往似水流年。
而如今,他該講的都已經講完了,該懷念的都已經懷念完了。
確認那回不去的過去已經確實回不去了……于是彭波那齊也就徹底放下了。
“如果這真是你自己選的,你又為什么會這么痛苦、這么迷茫呢?”
“貝亞德”翹著腿,搖晃著酒杯、言語如刀般銳利:“或者說,你真的發自內心的認可巴希爾的理念嗎?
“自不平等的帝國中汲取經驗所誕生的星銻之道,卻帶來了更多的不平等。伱真就從未質疑過這條道路本身嗎?
“星銻之道讓能者居上——可是這能者又是誰來確定的呢?是君主?是專家?亦或只是道途等級?難道人從道途中走的更深一級,就能讓他們變得更強嗎?難道一個人卡在了某個能級,是他不夠努力、或者天生不足、低人一等嗎?”
“——不然呢?”
彭波那齊反問道:“貝亞德集團不也是如此?優勝而劣汰,自然界便是如此。能夠提供相對更公平的角斗場,已經排除了絕大多數的不公平。”
“但你所排除的這些‘不公平’,本身就是最大的‘不公平’。”
阿萊斯特毫不遲疑的駁斥道:“一個人的才能難道只有一個方向嗎?他個人的成功,就只取決于他的努力與才能嗎?運氣、機遇、抉擇、堅持與放棄、個人的發揮、社會的支持……這些因素,就全都可以忽視了?
“在星銻之道中,所謂的‘成功者’總是會繼續向上比較,‘失敗者’也將徹底失去體面。人們不會公開憐憫弱者,因為他們只不過是‘被淘汰者’,是被篩選出的金中之沙。人們會認為,他們的失敗不是因為愚蠢便是懶惰……弱小在此刻成為了原罪。
“西雅爾多王子作為一名煉金術師,已經算是相當有天賦了。在這個年紀就能到第三能級,等日后他對均衡之道的理解更深、踏入第四能級也只是時間問題。
“阿爾伯特無疑是個天才,但他本身也因為社會給他的巨大期待而感到了壓力。為了在這種社會體系內得到認可,他必須不斷變強——除卻本職之外的一切個人成就都無法被社會認可、只會被認為是玩物喪志。
“他們在外人看來,都已經是相當成功的人、都是貨真價實的大人物。然而他們卻仍舊受到他人的期待、被眾人的目光所折磨……因為他們再度身處于新的評價體系,與新的強者繼續戰斗。如此反復循環,永無寧日,永無休止。如同一條咬著尾巴、沒有結束的銜尾之蛇。
“而一旦他們墜落,昔日的榮光就會化為利刃。人們迫切的想要踩倒這些從高處墜落之人,如同就能證明大家同樣都是失敗者。自己的失敗也似乎是可以被寬恕的。
“反過來說,一個人若是在這種體系內成為了強者,那么他自然而然的就會認為自己得到一切都是應該的。他順理成章、理所當然的應該享受這一切,因為他就是完美的化身,從人格、本質、才能與努力上都高于失敗者……而在他腳下的所有人,相對來說都是失敗者。
“——就和你一樣。”
阿萊斯特一字一句的說道:“這是一種疾病,蛇身纏心之癥——超越之道的銜尾蛇蠱惑了你們。讓你們踏上了一條無頭無尾、永遠也不可能抵達終點的悖論之路。”
那是如同莫比烏斯之環一般的姿態。
原本阿萊斯特還認為,星銻總體來說應該奉行均衡之道的原則。
王立煉金協會、惡魔學會、通靈塔、紅堡……諸多勢力在這里聚集在一起,維持著一種危險的均衡。任何一方的冒頭,都會受到其他幾方的壓制。從而在這種無限的搖擺之中螺旋上升。
但如今阿萊斯特深刻的意識到——這一切都只不過是偽裝。
星銻之道的本質是優績主義,那些煉金術師們所追奉的就是超越之道。
區別只不過是,學會的惡魔學者們追隨墮天司。而煉金術師們追隨環天司。
作為煉金術最初的締造者,環天司也確實有著被煉金術師追隨的可能。
“巴希爾……瓦倫丁一世,”阿萊斯特看著面色陰沉的彭波那齊,開口問道,“他是環天司的使徒,對吧?”
“是又如何?”
彭波那齊為其辯解道,又像是在為自己而辯解:“從凝固僵滯的死水之中,哪怕只是出現循環流動的河流都算是一種進步!”
“——那到底算是一種進步,還是一種‘超越’呢?”
阿萊斯特持續拷問著彭波那齊。
而終于,彭波那齊似乎是忍不住了。
“呵……貝亞德財團不也一樣?”
彭波那齊反擊道:“明明是侍奉蛇父的儀式師家族,卻與女巫家族聯姻——當年誰不知道,你們回應了影天司的擁抱?”
來了。
阿萊斯特心中一動,意識到彭波那齊有些破防了。
于是她假裝不開心的眉頭緊皺,無力的辯解著、想要敲出來更多的秘密:“詛咒與儀式……本就不分家。同為超越之道的技藝,又有什么區別呢?”
“呵呵……區別?超越道途的詛咒技藝,不正是你們貝亞德家族傳下來的?覺得儀式的力量太過溫和,為了超越之道而不惜一切,汲取全世界的才能與技藝,包括詛咒、欺詐與魔藥——甚至不惜背叛超越之道本身。
“正是靠著這些技藝,所以貝亞德財團才能在短短二十年間登頂帝國。你們家族的每一分財富都染滿了鮮血與詛咒!
“如果說我們被超越之道所污染,你們就是從未逃離超越之道。”
彭波那齊的手指用力的敲了敲扶手、讓其發出嘎吱嘎吱的開裂聲。
他微微皺著眉頭,看起來有些焦慮與煩悶。
注視著沉默的貝亞德女爵,彭波那齊連聲質疑道:“你真的是去了太初嗎?我倒是覺得你去了安息古國進修。曾經的你可遠沒有這般惡毒,言語之中都像是有著刺人的刀。
“我知道你回來之后去了阿瓦隆——怎么,是在檢查昔日售出的詛咒維護的如何?我聽說你愛上了莫里亞蒂家族的那個艾華斯……這恐怕也是女巫所擅長的欺詐之愛吧?
“莫里亞蒂家族所纏繞的遺忘詛咒,本就是你母親所施加的!為了完成這個詛咒,初代莫里亞蒂質押給你的報酬,你都還保留著吧?如今七世早就已經過了,詛咒應該已經失效了——可你真的還打算把押金還給他們嗎?”
看著貝亞德仍舊一言不發,彭波那齊冷哼一聲、像是從言語的勝利之中感到了些許自得:“你或許忘了,我可沒有忘記——
“昔日莫德雷德的克拉倫特之劍,就在你那里對吧?但你將它還給過艾華斯嗎?我想……應該沒有吧?”
“夠了。”
阿萊斯特呼了口氣,感到了滿足。
“——確實是夠了。”
彭波那齊眉頭緊皺,低聲答道:“我已經和你扯夠了。
“我很失望,貝亞德女爵。我以為我們會是同一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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