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鐵站與肖囂家所在的街區只有一公里左右的路程,但中間需要經過一片繁華的廣場,時間已經不早,但廣場邊緣欄桿上卻坐著三三兩兩的六七個中學生模樣的學生,他們將校服系在了腰間,有的染了一頭耀眼的白頭發,有的戴著碩大的銀色耳環,有的褲腿高高挽起,露出了密密麻麻的刺青。
他們彼此分享著香煙,傳遞手里的酒瓶,看到肖囂與楊佳過來,便都不約而同的停下嘻鬧,面無表情的轉頭看著他們。
肖囂與楊佳都不去直視他們的眼神,緩緩的從他們面前走過。
這座城市里的少年都充滿了憤怒,哪怕是成年人也不能隨便直視他們,不然極容易引發不必要的爭斗。
而在他們走開一段路后,背后便響起了一片嘲笑與口哨聲,那些人仿佛在宣布著自己的勝利。
楊佳陪著仿佛有些失魂落魄的肖囂,從地鐵站走了出來,一直安靜的跟在他身邊,沒有試圖打斷他內心里那洶涌的恐懼與扭曲感。
直到遠離了那片憤怒好斗的年輕人,她才慢慢拿出了一支香煙點上,輕輕的看向了肖囂。
不抽煙的肖囂看到那支香煙,下意識就想伸手,楊佳卻在點燃之后,直接將這支香煙遞了過來,塞進他的嘴里。
薄荷味的香煙刺激的肖囂一陣咳嗽,但麻木的腦袋似乎也因此而再次轉動。
“這究竟是什么?”
“……”
他聲音嘶啞,問出了并不具體的問題。
“就如同你所看見的。”
楊佳輕聲說道:“我們生活在一座活著的城市里,它的意志時刻注視著我們!”
“有人說,我們是被一種強大的,不可名狀的生命拉到了這個虛假而又瘋狂的世界,它有著我們記憶中熟悉的一切,但本質卻是活的。”
“也有人說,是我們的世界被這種未知的生命體入侵,它吞噬了我們的城市。”
“相信哪種說法的都有,也都找到了各自的證據,但我們是相信前者的,所以自稱為異鄉人。”
“起碼,這樣理解的話,我們的故鄉仍然存在,只是無法回去。”
“……”
肖囂不明白楊佳為什么要點明這兩種理論,在他看來,無論是哪種原因,都改變了這個瘋狂而又恐怖的事實。
這城市是活的……
怎么會有一種生命體,以活體城市的形勢存在著?
“對于一些高等級的生命體來說,以任何形勢存在都是有可能的,只是我們理解不了。”
楊佳似乎猜到了他在想什么,輕聲道:“當然,我們現在的目標,只是要學會在這樣的城市里活下去而已。”
“活下去?”
肖囂有些被這三個字刺激到,只覺得荒唐。
“怎么活下去?”
他甚至覺得有些荒誕:“我們是在一個滿是怪物的世界啊,就連我們所在的城市,都只是一只怪物……”
“當然,不排除自殺也是一種選擇。”
楊佳笑了笑,輕聲道:“槍還在你的手里,你愿意殺死自己,或是留著防身,那都是你可以去自由選擇的一條路。”
這個回答讓肖囂有些意外,并且,似乎經過了認真的思考。
楊佳仿佛認真的等待了一會,見肖囂并沒有試圖朝自己的腦袋來上一槍,臉上便漸漸露出了笑意,輕輕點了下頭:“看樣子你選擇了活著。”
“是的,活下去。”
“哪怕沒有任何理由活下去的情況下,也想要繼續活著,才是我們最珍貴的品質啊!”
“畢竟只要活著,理由總是可以慢慢找的。”
“……”
“我確實不想死……”
肖囂坦然的回答這個問題,看向了楊佳的目光,卻也有些低沉:“但我又該怎么活著?”
他回頭看向了那群逃學的中學生,只見他們似乎圍住了一個流浪漢,正圍在一圈戲謔的毆打他,將他裝著家當的蛇皮袋到處踢著玩。
“這城市里滿是怪物,我們怎么活?”
他將楊佳給的手槍提了起來:“靠這個嗎?它能行?”
“那是另外一個問題了。”
楊佳笑道:“只要決定了要活著,那當然就要為了這個目標而努力。”
她說著話時,已經腳步微轉,來到了街邊的一座老舊取款機前,看著肖囂笑道:“更何況,我們還可以想辦法,去討好‘他’呢?”
“討好?”
肖囂難以置信,看向了這座城市高大參差的大樓與如深海一般的燈光。
“是的。”
楊佳道:“作為生命體,我們平時見到的一切,包括那些扮演著各種角色的人,都是這城市的一部分。”
“這座城市有時候也會生病,滋生一些容易造成災難的畸變生物,或是受到其他的神秘意志影響,對城市,也對城市里的‘人’,造成影響。”
“而‘他’,則需要我們幫他解決這些問題。”
“只要我們愿意行使他的意志,幫他治病,那我們就可以得到他的善意。”
“他的惡意會讓我們在這座城市里寸步難行,到處都是怪物,而它的善意,則可以讓我們擁有一切。”
肖囂跟著她,看向了眼前的取款機。
老舊取款機上面有很多被人敲打的痕跡,以及夸張的涂鴉,上面的攝像頭,如同眼睛一樣掃瞄著自己。
他等了兩秒,忽然看到取款機上的畫面,如電力不穩一樣飛快的閃爍,很快有暗紅色的背影與綾亂的線條交織著重組,形成了一片文字。
姓名:肖囂
年齡:21歲
契約:低級
積分:30
……
肖囂有些驚訝,猛得抬起頭來:“這是什么?”
“是這座城市對你的善意。”
楊佳輕聲笑著道:“惡意無法衡量,善意卻是可以計算的。”
“剛剛你替這座城市解決了一只老鼠人……嗯,最后是你補了一槍,所以也算是你解決的吧。”
“……所以收獲了他的善意,而這種善意,通常都是以積分的形式體現。”
“在這些積分消耗干凈之前,通常你不會再感受到這座城市的敵意,這樣的話,你身邊遇到的所有人,也都會繼續扮演他們的角色……”
“……你甚至可以假裝自己的生活沒有變過。”
“……”
肖囂一時覺得有些荒唐,很想問問如何把生活在一群人類外表下都是怪物的存在之中當成什么也沒發生過。
但話到嘴邊,他卻忽然又閉上了嘴:難道自己以前就知道他們外表下是什么了?
“習慣了就好了。”
面對他的欲言又止,楊佳卻是表現的很輕松,在取款機上幫著肖囂點了一下,道:“回家吧,好好睡一覺。”
“記住這個積分,這是我們最重要的東西。”
“明天,我會安排更專業的人來教給你如何利用這些積分強化自己。”
“但我希望你做足了準備。”
“……”
她轉過頭來,認真的看著肖囂,道:“在這座城市里,我們惟一能活著的方法,就是替他解決問題,替這座城市治病。”
“但不得不說,有些東西,真的很可怕,無論是你,還是我,都不敢保證將來自己可以在這一種種噩夢一樣的怪物面前活下來。”
“這也是如果你剛剛選擇向自己的腦袋開槍,我不會阻止你的原因。”
“對我們來說,活著,并不比向自己開槍更輕松。”
“……”
取款機里,吐出了一張暗紅色的卡面,上面有著血肉組織一樣的紋理與觸感。
肖囂拿在了手里,站在地鐵站口,看著楊佳的身影慢慢消失在了路燈迷蒙的光線之中,良久,才緩緩轉身向家里走去。
來到那條陰暗深邃的小巷前,他抬頭看了過去。
剛剛陪伴著楊佳從小巷子里走出來時,他還沒有特別的感覺。
但如今回來,卻仿佛要走進一張巨大的嘴巴。
鄰家院子里的三條惡犬,眼睛里仿佛閃動著鬼火,幽幽看著自己。
二樓白色窗簾后的老舊唱片機,正在發出嘶啞的叫喊,如痛苦的靈魂在地獄里掙扎。
小巷盡頭,穿著濺滿了血跡的圍裙的屠夫,身材高大足有三米,懷里抱著沾滿了血肉碎屑的電鋸,死死盯著肉架上的獵物。
肖囂站在了巷子正中間,任由那無數陰冷的目光與怪異感交織在了自己身上,感受著那實質般的恐懼鉆進自己的心臟,卻久久的不說話。
他只是沉默的站在了黑暗之中,不發一語,只是固執的存在。
自己已經在恐懼與痛苦之中掙扎了四年時間,在狹小的臥室里茍延殘喘。
自己忍受了數不清的煎熬,扛過了無數的噩夢,鍛煉自己的專注,強迫自己適應了在這巨大的壓力下正常的思考。
做這一切,都只是為了重新回到這個世界。
但如今,自己終于做到了,終于可以邁出家門,正常的行走在街道上。
可世界,卻已經被人偷走了?
這一刻,肖囂心里忽然有種懊惱的火焰升騰了起來,面對著眼前這龐大且蠕動的城市,有種想要讓他把自己的世界還回來的沖動……
……可良久之后,他也只是低下了頭,慢慢的走向了自己的臥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