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帝業

1240 萬馬齊喑

1240萬馬齊喑衣冠正倫本章字節數:5512

公元531年,高歡率領著從爾朱榮的侄子爾朱兆手中獲得的六鎮軍民離開晉陽,進入河北,不久后便在信都建義,率領六鎮鎮人與河北豪強們起兵反對爾朱氏,由此拉開了高氏一族統治河北的序幕。

從某種程度上而言,信都也可以稱得上是高氏的龍興之地。因其地處河北腹心之地,在高氏于河北建立起統治以來,便鮮少受到戰爭的騷擾。可是現在,戰火又再次蔓延到了信都。

在盧正山兄弟們主動作為內應配合之下,高樂輕取廣宗城,在廣宗稍事休整之后,便率領麾下人馬直向信都而去。

此時的信都城中,任城王高湝也早已經從潰退歸城的軍士們口中得知高孝瑜與魏軍遭遇并交戰不利的消息,忙不迭下令修繕城防,并且向左近諸方遣使求援。

高樂此番從鄴城向北進軍雖然只有五千精騎,但是除了這些作戰的將士之外,所配給的隨軍參謀數量也是不少,而且多是關東世族出身,除了盧思道之外,還有清河崔氏、崔之子崔瞻,以及同樣出身隴西李氏、李泰的堂兄李倩之等等。

這些人雖然上陣殺敵的勇力并不出眾,但是在別的方面卻能發揮極大的作用。

諸如盧思道的勸降書文招降盧正山兄弟們,而他們這些世族成員們之間的關系往往盤根錯節,平日里未必有什么共同的利益或是牢固的聯盟,可是在這種國破家亡的危難時刻時刻,哪怕只是瓜葛牽連,去游說統戰起來也能事半功倍。

高孝瑜在廣宗城中被擒獲后仍然態度頑固、不肯配合,但盧正山兄弟們態度卻很積極。他們在投誠之后才發現城外隨軍的不只有堂弟盧思道,還有表兄李倩之,而且李倩之已經被唐王委任為冀州刺史,只待攻拔信都之后即刻便可上任行政、鎮撫地方,他們心中自是大喜。

李倩之早年也在北齊擔任過官職,后來才又前往關西,因此與盧正山兄弟們也并不陌生,見到他們后便笑語道:“唐王今遣義師驅逐賊虜、復治河北,前入鄴城不見諸親友來迎,心中已經深感失望。幸在賢弟等如今總算不再一意孤行,勇于匡正歸義,我會進告唐王你等日前多有身不由己,但諸賢弟也要助我平復冀州人情、穩定域內局面!”

“前遭亂眾裹挾,未能居城靜待王師,心中已是懊悔不已。表兄如今執義而來,我等自然勇為先驅,期望能夠盡快平定冀州!”

盧正山兄弟們聞言后也都連連點頭稱是,心中的確是有些懊悔。之前他們這一系的族人因為自覺得與高氏關系密切,留在河北要更有發展,因此在盧叔虎一家西行的時候沒有跟隨。

此時又聽李倩之說因為沒有留在鄴都,致使唐王心生不滿,他們心中自然不免更加的后悔,只想在之后的行動中有所表現,從而獲得唐王的諒解與賞識。

不過盡管盧正山等人很想再有所表現,可是接下來可供他們發揮的余地卻實在不大。他們這些關東世族得以立足于北齊,主要還是以清流貴幸大的面目,早已經脫離鄉土久矣,而且真正掌握冀州鄉情勢力的也另有他人。

高樂在率軍抵達信都城下的時候,部伍規模也有所增長,除了在廣宗城所受降的高孝瑜所部人馬之外,沿途也有其他豪強率領部曲投奔而來。

須知高樂所出身的渤海高氏也曾經可以稱得上是河北豪強之首,尤其在高歡信都建義的初期,在高乾、高敖曹兄弟們帶領之下的渤海高氏更是享有著河北豪強宗主一般的地位。

不過隨著高氏兄弟先后亡故,同輩中唯一剩下的一個高仲密盡管在西魏仍然榮居高位,但是也已經離鄉久矣,對鄉土的影響力也是銳減。

同樣出身渤海高氏的高德政早年間雖然深得高洋的信任而在朝身居高位,但也一直希望能夠重返冀州鄉土重新經營其鄉土勢力,但最終而是未遂而亡,使得渤海高氏無論在朝在野的影響力都是斷崖式下跌。

不過高樂這一次作為魏軍這一支人馬的主將率軍頗為強勢的姿態重返冀州,還是讓許多人重新回憶起了渤海高氏舊年在鄉里的榮光,再加上出于各種趨吉避兇的判斷,所以也有很多鄉里豪宗率領部曲投入其麾下。

信都城中守軍不多,因此高湝也只能困守城中,不敢主動出擊,眼睜睜看著城外的魏軍不斷的吸納周遭豪強部伍,隊伍規模越來越壯大,一時間也是不免心急如焚。

高湝倒也并非一無是處的庸才,雖然自身并無把握擊退城外的魏軍,但是對于局勢也有著自己的一番分析,他召來府下冀州司馬封詢說道:“鄉人多愚昧、寡見識,趨利避害,鮮少遠見。

今魏國使高司徒族子來伐,所貪無非鄉人因循鄉義、畏懼時艱而從賊助亂。司馬一族亦地表雄族、鄉里首望,今若為其所毀,日后恐怕難容鄉里!今我固守信都,請司馬速奔鄉里,為我請封渤海為援。若能挫敵城下,則君一族必為保全河北之首功!”

渤海高氏衰落之后,取而代之的便是渤海封氏,也不能說是取代,講到鄉情勢力的掌控,封氏本就不遜于高氏,不過高乾早年間聞名洛下、高敖曹則以武功蓋世,才使得渤海高氏早年壓過封氏一頭。

封氏雖然低調,但卻更加的扎實,無論與關東世族還是與晉陽勛貴們都交情頗佳,至今在河北仍然擁有著不可忽視的鄉資勢力。雖然之前有封子繪戰死淮南,但是眼下還有其弟封子繡擔任渤海太守、宰牧鄉里。

高湝自知指望周邊諸州派遣人馬救援有些指望不上,但如果渤海封氏肯于出面救援的話,起碼能夠驅散許多聚攏在魏軍周邊的那些河北豪強們。

這些豪強或是不滿于被鮮卑人欺壓,或是本身就貪亂樂禍、想要投機,本身也沒有太強烈的斗志,一旦遭到威懾而四散開來,一定能夠大大挫敗魏軍的威勢,或許他就能堅持到援軍的到來。

地方豪強是一種比較特殊的存在,如果單純的跟他們講家國大義,他們未必能聽得進去。可是如果講鄉土傾軋,那他們的警覺性就會拉滿。

渤海封氏也未必就真的對北齊朝廷忠誠不二,魏軍的到來對他們而言也未必就是多么恐怖的事情,打不過那就加入就是了,就如同當年渤海高氏與封氏聯合將高歡迎入信都城中。

可是如今高樂作為西魏主將率軍殺回,卻讓封氏不得不懷疑其人會不會仗著西魏的撐腰大肆破壞這些年由封氏所主導形成的鄉情秩序?

城外魏軍由于兵力所限,并不能將信都城完全包圍起來。因此封詢便在高湝的安排之下,速速潛逃出城,返回鄉里,將高湝的意思傳達給封子繡。

封子繡在聽完封詢的講述后,便也皺眉說道:“河北諸族荷恩之重豈有過于高氏?高敖曹枯骨朽盡,猶得封王,我父兄俱死王事,所得中人之禮而已。高氏子一朝權欲不張便投身西賊,今更播禍鄉里,屬實令人不齒!若唐王當真得擁天命,我亦難阻,但高氏子若以為可以附尾欺我,那是做夢!”

口中雖然說的兇狠,封子繡卻也不敢直接出兵救援信都城。因為他知道一旦有所行動,那么性質可就不再是鄉勢斗爭了,他的敵人也絕不是高樂這個重歸故里的游子,而是其背后的唐王與西魏巨萬大軍!

在晉陽方面針對河北有實質性的救援行動之前,封子繡不敢擅自做什么出頭鳥。但他也深諳亂世之中據地自保之道,一邊收聚族中甲兵于渤海城中,同時又傳令渤海鄉里豪強,勒令他們不準擅自出境投奔魏軍。

渤海封氏不愧河北雄族,封子繡一聲令下便在郡城中聚結甲兵數千眾。這還是因為之前他兄長封子繪戰死淮南、連累不少鄉兵部曲也流落南朝,否則興兵萬眾都不在話下。

也正是因為有著如此強悍的鄉土勢力,渤海封氏才得以在關東世族與晉陽勛貴中左右逢源,稱得上是北齊時局中比較特殊和超然的一個家族。哪怕是那些眼高于頂的晉陽勛貴紈绔子弟們,面對封氏也都不敢失禮。

封子繡沒有聽從高湝的舉動興兵來救,其他方面的回應同樣也不甚理想。趙郡王高睿為滄州刺史,對于冀州方面送去的求援書信置若罔聞、完全無作回應。

除了滄州方面本身力量也有些不足之外,也在于高睿與高湝之間的關系本來就有些不好。高睿自幼喪父,而其父高琛就是因為勾搭小嫂子小爾朱氏而被懲罰至死,高湝則是小爾朱氏的兒子。

長輩之間的恩怨是非難說,但有了這樣一層淵源,這一對堂兄弟也都是彼此看對方都不順眼。眼下河北方面局勢已經大為崩壞,高睿自然不可能冒著生命危險、放棄自己的鎮所帶領本就不多的人馬去救援高湝。

瀛州刺史乃是臨淮王婁定遠,其人倒是做出了回應,但卻不是要救援冀州,而是希望高湝能趁著西魏大軍尚未盡至,先將信都城中存放的財貨物資運送到瀛州來,而后再趁機突圍。非但不予搭救,反而想要趁火打劫。這也很正常,北齊晉陽勛貴中只要是姓婁的,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是坑貨。

周邊友軍全都不靠譜,各自都只顧著自己,這也讓高湝倍感無助。眼見到魏軍開始在城外建造長圍,并且打制各種攻城器械,再加上城中人心動蕩、讓人不安,高湝也不敢坐以待斃,開始準備等待時機反擊突圍,但卻遲遲未能做出決定。

就在信都城受困數日之后,城外的魏軍突然向西面轉移,轉移的多有倉促,看起來似乎西面又發生了什么變故。

雖然懷疑可能是魏軍用詐,但是高湛還是決定試上一試,派遣長史宇文仲鸞率領兩千精兵趁著魏軍西撤之際銜尾追殺。

最開始齊軍突然出城進攻的確是打了魏軍的外圍勢力一個措手不及,那些行動比較遲緩的豪強部曲們被攻殺驚走、潰逃四野。可是很快這一支齊軍便遭到了魏軍回師反殺,魏軍主將高樂親率精卒殺回,直接就陣斬殺宇文仲鸞,并且一路銜尾追殺到信都城下。

城中高湝本就心存懷疑,看到這一幕后自是更加驚怕,當即便著令城中諸城門全都堵死,再也不敢輕易派遣甲卒出城試探。

但高湝卻不知道,高樂這一支人馬的確是奉命西撤,準備奔赴冀州西面的趙州參加戰事。因為一直在井陘駐守的段韶終于率軍南來,準備南下參戰。鄴城的唐王準備在趙州附近與北齊這一支生力軍進行交戰,因此著令高樂引部趙州附近給齊軍造成一定的側翼威脅。

高湝這里如果再果決一些,不僅僅只是試探,而是派遣主力出擊的話,或許就能迫退高樂這一支人馬,哪怕不能,也可以重新與段韶方面獲得聯系。

但他終究還是太過惜命,不能橫下心來拼上一把,稍受挫折便又退回,錯失了這一解困的良機。

不過此時整個的河北戰場上,北齊方面的反應都稍顯遲鈍,歸根到底還是敵我雙方都有些不能適應高湛玩了這么一手。西魏方面盡管有些冒進,但是作為進攻一方,畢竟掌握著主動權,很快便又找回了節奏。

反觀北齊方面,不要說高湝這種乏甚謀略長才之人,哪怕是段韶這樣力能安邦定國的大將,表現的也是有些進退失據,并沒有針對變故做出絕佳的應對。

歸根到底還是立場問題,之前段韶聽從皇帝命令,在局勢還沒有變得那么危險的時候毅然放棄鄴城方面搞,選擇召集河北甲兵奔赴晉陽。

可是他還沒有抵達晉陽,西魏方面便有了進一步的行動,暴露出其意圖乃是攻略上黨。結果就是段韶又奔救上黨不及,又擔心魏軍會在上黨趁勢而上,于是便退守井陘,結果就坐任鄴城陷落。

歸根到底,北齊越發激烈的內部矛盾也影響了段韶這種大將的權衡判斷,站在做出取舍的時候,更多的還是基于立場而非基于現實和理智。

作為晉陽勛貴的代表人物,段韶固然是有資格做出這樣的取舍,而眼下隨著西魏唐王這一巨大的變量進入河北,河北方面萬馬齊喑、消極怠戰的現象也表明了河北士民在客觀條件允許的情況下同樣會做出遵從于本心的判斷與取舍。

盡管晉陽武力集團仍然存在,使得河北士民不敢全面的倒向西魏、歸附唐王,但指望他們再為北齊賣命、去充當擋在最前方的炮灰,那也是做夢!

高家和晉陽勛貴如果還想騎在河北士民頭上作威作福,那你們本質究竟是騾子是馬,那也得先拉出來遛一遛。

如果你們能憑自己的力量擊退魏軍,那自然沒什么好說的,老爺還是老爺,牛馬還是牛馬。可如果你們不復強勢,像是豚犬一般被人抽打,那就對不起了,大家就得簞食壺漿喜迎王師了!

在聞知鄴都陷落的時候,段韶并沒有第一時間南下奔救。固然是因為擔心晉陽的安危而影響了行動速度,但同樣也是有些高估了北齊在河北的統治慣性,大概覺得河北州郡地方勢力會紛紛抗阻魏軍、給魏軍造成一定的困擾。

眼下見到河北局勢越發沉悶,諸方對于鄴城的陷落全都保持冷眼,段韶這才又趕緊率兵南來,時機已經不能算是太好了。

但哪怕是這錯失時機的亡羊補牢,旋即又有變數發生。段韶前鋒在抵達趙州之后便停頓下來、不再繼續向前。

鄴城中的李泰已經在整裝待戰了,得知齊軍停頓下來后,心中自生狐疑,于是便又派出眾多斥候向北查探,不久后斥候便又回報段韶主力竟又向北回撤了。

“定是北境有所突破!”

得知齊軍如此怪異的舉動后,李泰登時便有了然,必然是晉陽這根本之地遭受更大的威脅,所以才會令齊軍如此的進退失據,以至于大軍都已經開拔南來卻又突然匆匆退回。

不過由于兩路大軍間隔太過遙遠,彼此間的傳信和配合都非常困難,李泰對于楊忠所部大軍的具體行期也做不到了如指掌,只能通過齊軍更加明顯的舉止才能做出判斷和相配合的行動。

此時這一支齊軍半途而返,李泰也并沒有著令大軍直接追擊上去,而是又分遣高琳率領三千精兵北去協助高樂攻取冀州,同時又派出幾路師旅去分取河北其余郡縣。

如果段韶這一支軍隊對此仍然視而不見,無作阻拒,那就表示楊忠等師旅的確是已經順利南來、逼得齊軍不敢輕易動彈了,屆時就是諸路大軍齊進晉陽的時刻!:qiush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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