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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孤信內著玄色的袴褶,外面罩著一件大裘披袍,仍是一如既往的氣度雍容,無論身在何處都會成為備受關注的焦點人物,讓人心生相形見絀之感。
拋開衣袍上沾染的酒漬湯水而略顯狼狽不說,李泰算是滿堂賓客中唯一可與獨孤信在儀態上平分秋色者。但他這會兒卻并沒有因此感覺到自豪,反而希望自己平凡一些,不要被獨孤信注意到。
獨孤信也的確沒有對李泰投以更多關注,起碼表面上沒有,在眾人的禮迎簇擁下直登中堂。趁著主人出迎貴客之際,府中奴仆們早將宴席收拾重新布置一番。
因有獨孤信在場,主賓的席位自然也輪不到李泰來坐,讓出了自己的位置后陪坐在了獨孤信的下方。
獨孤信在將堂中布置打量一番后,終究還是沒能按捺得住,意味深長的瞥了李泰一眼。
李泰在這樣的場合被抓個正著,難免也是做賊心虛,不待主人發聲祝酒,他便先主動將獨孤信桉上酒杯注滿了酒水,并一臉恭敬的說道:“獨孤開府坐鎮西陲、勞苦功高,且以此杯酒水以慰行途疲寒。”
獨孤信雖對李泰有些不爽,但也并沒有在眾人面前不給他面子,先將酒杯端起一飲而盡,才又指著他說道:“既知長輩勞苦,少類就應該更加發奮努力,在外分擔國事,居內維持家計,竟日華堂宴飲,不如躬身一行。”
李泰聽到這話,自然不敢多說什么,連連點頭應是。
旁邊宇文護則有些不爽獨孤信倚老賣老的語氣,便發聲維護起李泰來:“河內公久居隴右,國事想難及時知曉。伯山自非無所事事的浮浪少年,月前還共北州幾位大將聯合攻破數萬賊胡,此番歸國論功,我有幸將他請入戶中,使我廳堂生輝!”
我可真是謝謝你!
聽到宇文護對自己的熱心維護,李泰又窺見獨孤信神情變得有些不自然,便又連忙說道:“前事全仰幾位使君帶挈,我不過幸與其事罷了。薩保兄熱情相邀款待,實在是卻之不恭,腆顏列席叨擾,不意竟然幸會獨孤開府于此,能夠近聆教誨,更加的不虛此行!”
獨孤信聽到這里,臉色才略顯好轉,又對李泰說道:“我雖在隴,前事也有耳聞,的確稱得上是一場精彩壯勝。勿因年齒而自輕,同輩之中幾人事跡能及?但也不必因此驕傲,你的才力稟賦本就勝出俗流眾多,即便有什么驕人的事跡也是理所當然,不應該把常人的尺量放在自己身上!”
李泰對獨孤信夸的都有點臉紅了,但也暗暗松了一口氣,老丈人對自己仍然很看好,并沒有因為他今天來相親都不出城迎接而憤滿生氣。
不過話說回來,他是真不知道獨孤信今日歸京。或許是因為隴邊河西的局勢有些微妙,獨孤信的行止路程也都保密起來,并沒有提前告知京中親友。
不止李泰對隴西的局面如何心存好奇,隨著獨孤信坐定下來話題打開,尉遲迥、賀蘭祥等人也都忍不住開口詢問隴邊局面究竟如何。
他們雖然都是宇文泰的外甥,憑著身份就能獲得不低的勢位,但本身也都充滿抱負,并非一般好逸惡勞的膏梁紈袴。特別在眼見到李泰在北州干的風風火火,而他們卻有些無所事事,心里也盼望著能往邊疆去建功立業。
獨孤信自然不會將軍政機密隨意在外宣揚,只說隴邊雖然有些人事紛擾,但也都在可控范圍之內,此番歸京共大行臺商討一番,敲定一個穩妥周全的人事計劃。
一番閑談下來,時間過得飛快,因有獨孤信的控場與引導話題,這一場宴會的初衷再也沒有被提及。
這也讓李泰有些郁悶,相親遇到老丈人雖然尷尬,可若能當著獨孤信的面干脆的拒絕也是能夠挽回一定印象分的,還能避免事情之后的發酵與糾纏。
但大家都不再講這事,他如果主動提起的話,那也是沒事找事,只能在心里暗怨元孝則等態度這么不積極,活該你們得不到我!
末了獨孤信起身告辭,李泰忙不迭也站起身來、不敢再單獨逗留,便與獨孤信同行離開了宇文護家。
“幾位也都在席細覽一番,應知李伯山確是與時譽相符的少年俊彥,這樣的良人如果錯過了,那就實在太可惜了!”
送走了兩人后,宇文護歸堂望著幾個大舅哥說道。
雖有獨孤信到來打岔,但元家這幾人也都對李泰進行了充分的觀察,聽到宇文護這么說,便也都紛紛點頭附和,的確是沒有什么不滿。
聽到幾個舅哥都夸贊自己好介紹,宇文護也滿意的笑了起來,并又說道:“既然都沒有異議,那我擇日再邀伯山做客,也請幾位具席,將這一番心意正式告知。若彼此情緣洽好,年后便可以進行各項禮程了!”
且不說宇文護正自欣喜于這次媒人做的順利,李泰在離開其家門后,頓時便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小心翼翼的策馬跟隨在獨孤信的身后,不敢貿然開口。
獨孤信在京中也有一宅,距離宇文護家不算太遠,一行人在街上走了半刻鐘有余,便來到獨孤信家宅所在的閭里,早有一眾家將部曲于此恭候迎接。
直到獨孤信擺手將他們遣散,見到這些人各自歸處后,李泰才發現原來這一整片的居住區盡被獨孤信的部曲下屬們占據,將這宅邸團團拱衛起來。
這座宅邸雖然常年沒有主人居住,但里里外外都被打理的井井有條,廳堂布置雖不極盡奢華,但也舒適宜居,奴仆們早將燈盞與取暖的地龍火道點燃,使這廳堂明亮溫暖。
入堂之后,獨孤信先示意李泰坐定下來,自己則直入內舍換了一身輕便舒適的燕居袍服,待到返回廳堂中來時,他見李泰正打量著堂中格局布置,便微笑說道:“這宅邸并非朝廷所賜,來年添進娘子妝奩,供你一對新人入京暫居。”
聽到老丈人這么豪爽,李泰心中自是一喜,人家說的是給自家閨女的嫁妝,他總不好代替娘子拒絕,倒也沒有得寸進尺的詢問宅邸周圍的家將部曲們和他們的房屋住處要不要一并添進嫁妝里。
反正他自己覺得這應該得是應有之義,否則老丈人這事就做的不夠敞亮,他如今也算是一個不大不小的人物,區區一座京中大宅倒還不至于讓他樂而忘形。
“今日宇文薩保相邀……”
略作沉吟后,他還是決定主動坦白并認錯,但這里剛一開口,便被獨孤信擺斷。
“這件事倒也并不能全都怪你,良人佳緣難免群眾爭訪,一味的走避拒絕,又會給人孤僻涼薄之感。”
聽到老丈人這么體諒自己,李泰便感動的連連點頭,倒也不敢得了便宜還賣乖,便又連忙表態說道:“我也偶或難免會有一些孟浪不知收斂的言行,以后一定更加注意,避免此類的誤會再次發生。即便長輩體諒不作責備,但風塵仆仆的長途入京后不暇休息便來為我解圍,也實在是讓我慚愧。”
他心里其實還有點奇怪,這件事他都是到了宇文護家才察覺到并確定下來。獨孤信跟宇文護自是沒有交情好到家都來不及回便往造訪,他又是怎么知道這件事的?
獨孤信自能聽出李泰言中探問之意,對此倒也無作隱瞞,直接回答說道:“賀蘭盛樂前訪賀拔伯華,曾言宇文薩保有此心意。那蠢娘子癡情深重,偶知此事后倉皇無計,著家奴西去向我哭告。擔心你難自開解這一場糾紛,便疾行一程提前入京。”
李泰聽完這番曲折后竟有些受寵若驚,這種受人關注的感覺真是不差。
獨孤信位高權重,父母家卷說丟就丟在東邊,總不會為了區區兒女情長便隨便改變自己行程與計劃,之所以這么做,顯然還是因為對自己的重視。
等到家奴送來醒酒的羹湯,翁婿倆便小口輕呷著繼續對話。
獨孤信仔細問起之前陜北那場戰事的經過始末,當聽到楊忠只因李泰一份書信相召便遠奔千數里的抵達戰場,不無自豪的說道:“這是他會做出來的事情,重諾尚義、不畏兇險。也難得你沒有辜負他這份情義相許,能夠抓住機會共榮于事!
我于世道中浮沉多年,雖然沒為少輩積累下什么堅固深厚的雄業,但卻絕不短于相扶共助的人情,你若能將這些情事接手下來,必也能受益匪淺!”
這話李泰當然相信,獨孤信的人脈資源那真是一個能夠讓他垂涎三尺的大寶藏,只要將這些潛力盡數挖掘發揮出來,甚至能夠締造一個強盛一時的大帝國!
接下來的談話氛圍一直很融洽,除了自己在陜北的一些人事布置之外,李泰還將霸府近來一些人事變化與自己的理解講給獨孤信,獨孤信也都給予一定的點評與補充。因之前事而生出的些許尷尬,也在這種翁婿相得的氛圍中漸漸有所澹化。
只是在講到李泰近來的官位變化時,獨孤信的臉色變得嚴肅起來,望著李泰正色說道:“你覺得大行臺將你作此任用意圖為何,對你又是好是壞?”
李泰聽到這問題便是一愣,這是再明顯不過的蹭功提拔的安排,他這段日子也過得很愉快,只待圜丘事宜正式結束,官爵必然又會有一個大幅度的提升。怎么瞧獨孤信的意思是,這還是什么包藏禍心的糖衣炮彈?
獨孤信見李泰有些茫然,便嘆息一聲道:“大行臺城府至深、胸藏滿谷荊棘,凡所舉動都自有深意暗藏。哪怕智力高絕之類,稍有不慎都會遭其奪取心志,淪為其手中棋子……”
這樣一番評價可謂是非常負面了,李泰雖知獨孤信還未盡失同大行臺掰掰腕子的想法,但如此露骨負面的評價,還是第一次從獨孤信口中聽到。
一時間他不由得變得緊張起來,沉思一番后搖頭說道:“我于此的確是有些遲鈍,想不通當中惡意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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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爵榮譽,人共羨慕,輕重多寡、誠需量用謹慎,一旦所授偏于事實,勢必會有邪情暗謗滋生。以你如今的資望閱歷,未必就是勢位越高便越好,若是根基不夠扎實,也難禁得住板蕩摧殘。本身就有一番為國盡忠效力的事業謀劃,實在不需要恃寵幸進的貿然攫升!”
獨孤信又正色說道:“更何況你新得罪趙元貴,難免會有一批共其親善的鄉徒對你敵視。大行臺在這一節點將你拔升起來,實在是有些心意叵測,將你圈禁在他的恩幸之內,恐怕不會再像之前那般從容掌管實務。虛榮過甚而根腳漸虛,一旦再惹嫉恨滋擾,處境必定不妙啊!”
李泰聽到這里,不由得安抽一口涼氣,倒是沒有獨孤信想得這樣深遠。
獨孤信觀其神情變化應是聽在了心里,便也沒有再繼續深入渲染,而是拍拍他肩膀安慰道:“如今事情尚有可作挽回的余地,你今日便且留宿此間。待我明日拜見皇帝陛下與大行臺后,歸家再來細說補救。”
等到李泰憂心忡忡的起身前往休息后,獨孤信的臉色又是一變,口中喃喃說道:“我家婿子自有我來為之營計前程,黑獺他作此殊恩拉攏,實在是不安好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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