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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劉協看著遠處,半晌不語,荀文倩心中不安,以為是劉協對自己的回答不滿,只是出于身份,或者有所忌諱,這才沒有回應。
這樣的回答既可以表示不認同,又不會造成直接沖突,是君子和而不同的常見反應,荀文倩從小見慣了。只有那種引為知己的至交,或者性情耿直的士人,才會直言不諱。
可是她反復考慮,還是想不出自己哪句放說得不對,只能默默地放在心里。
劉協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也沒有注意到荀文倩情緒的變化。
直到散騎侍郎曹昂策馬奔到山腳下。
“走吧,有事了。”劉協伸手去攙荀文倩,動作從容,看不出半點異樣。
荀文倩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手卻很自然地伸了出來,落在劉協手中。等反應過來時,腳已經隨著劉協往下移動。
“眼前有景道不得,偷得浮生半日閑。”劉協笑道:“以后若是有空,要多出來走走。”
“唯。”荀文倩應了一聲,隨即又道:“陛下剛才是做詩么?”
劉協歪著頭想了想,啞然失笑。
他其實不會做詩,只是偶有所感,隨口蹦兩句名篇罷了。剛才這兩句肯定不是同一首詩里的,就連是不是同一人所作,他都不太清楚。
光陰流逝,他與真正的劉協漸漸難分彼此,曾經為了裝逼背的那些詩詞如今都漸漸模糊了。
“你覺得如何?”
“好,可惜妾文學有限,不知好在何處。”荀文倩揚聲道:“令史,你可曾聽見陛下的新詩?”
不遠處的蔡琰回頭,神情興奮。“陛下又作詩了?”
荀文倩見狀,輕輕掙脫了劉協的手,請劉協先下山,她要看蔡琰作畫。劉協也沒勉強,囑咐她小心,自顧自的下山去了。
荀文倩走到蔡琰身后,看著她剛剛勾勒出輪廓的畫稿,贊了一聲:“令史真是多才多藝,翰墨、丹青,無一不jing。”
“道德仁藝,藝為末節,不足為貴。”蔡琰不以為然。“若以畫論,我這滿紙山水,不及華太醫的一紙人體圖。”
“什么人體圖?”荀文倩好奇地問道。
“看來貴人有些天沒去營里了。”蔡琰笑了起來,一邊信筆揮灑,一邊解釋起來。“太醫署新召了不少學徒,吉太醫、華太醫無暇指導,便將他們的醫術寫成講義,讓學徒們時時自學。其中涉及人體的部分,華太醫親筆畫了不少圖,將皮肉筋骨一一列明,以便學徒們對圖施術……”
荀文倩恍然。“這樣的圖豈能與令史的丹青相提并論?”
“不然。”蔡琰收住筆,指指眼前的畫。“我這畫不過是粉飾而已,多一筆少一筆并不重要,甚至可以向壁虛造。人體圖卻不能有一絲訛誤,否則教錯了,將來不僅救不了人,反而會害了性命。”
蔡琰頓了頓,又低聲說道:“我聽說華太醫為了畫這些圖,僅是人體就解剖了幾十個。”
“解剖?”
“就是將人的皮肉剖開,一一分解,然后將骨肉血脈,全都描繪成圖。聽說為了搞懂心跳,他還解剖了兩個活人。一個從前胸打開,一個從后背打開……”
荀文倩嚇了一跳,臉色蒼白。“令史,你別說了。”
蔡琰詫異地看了荀文倩一眼,隨即恍然,忍不住笑出聲來。
荀文倩不安地看著蔡琰。“令史,你……你不覺得可怕么?”
蔡琰眼中露出一絲恐懼。半晌后,她淡淡地說道:“我見過比這更可怕的。”
劉協下了山,曹昂迎上來行禮,說是鎮西大將軍韓遂求見。
劉協翻身上馬,返回大營。
韓遂在帳外等著,身邊一個親衛也沒有。見劉協走來,他遠遠地就躬身行禮,神態恭謹。劉協見狀,心里便有了主意。
禮下于人,必有所求。一向倨傲自負的韓遂突然這么客氣,肯定是有為難的事要請示。
劉協入帳,命人準備熱茶,又招呼韓遂就坐。
寒冬行軍,席地而坐不方便,都是用馬扎。君臣對坐,各捧一杯熱茶,邊喝邊說,倒也是其樂融融。說了幾句閑話,劉協便問起了前面的戰況。
韓遂連忙放下茶杯,肅然道:“托陛下天威,大軍剛到,宋建便知天命,派人請降來了。臣不敢自作主張,特地請詔。”
劉協垂下眼皮,淺淺的呷了一口茶。
就知道這老小子主動上門沒好事,果然是給我出難題來了。
宋建早不降,晚不降,大軍一到就請降,哪有這么容易的事?這分明是一場有默契的討價還價。
要不然,為什么不直接來朕面前請降,卻去找你韓大將軍?
“韓卿怎么看宋建的請降?”
“陛下,臣以為,宋建不過是枹罕一匹夫,不近德教,不知禮數,雖是漢人,其實與那些山里的蠻夷無異。自以為當年隨段公征戰幾年,有些見識,便不知天高地厚,占據這小小的枹罕城,自立為王。與他計較,未免惹人發笑。再者,這莽莽群山之中,稱王稱霸者不知幾許,總不能一一剿滅。既然他迷途知返,主動請降,陛下不妨就網開一面,饒他不死。”
劉協不置可否,過了一會兒,他抬起頭,放下茶杯。
“韓卿與宋建是故交?”
韓遂臉上的笑容有些不太自然。“故交談不上,有過幾面之緣。他與北宮伯玉、李文侯等人更親近些。這幾年,因北宮伯玉、李文侯事,與臣斷了音訊,幾無來往。”
“哦,原來如此。”劉協淡淡地說道:“那就不必在乎他了。朝廷自有制度,圍而后降者,不赦。他主動請降,可以罪減一等,不用族誅了。只誅首惡,其他人沒為官奴婢吧。”
韓遂臉色微變,隨即說道:“陛下,如此一來,只怕宋建不肯降,只能強攻了。”
劉協眼皮一抬。“韓卿沒做強攻的準備么?”
韓遂本想爭辯兩句,被劉協的眼神一看,頓時覺得后背發涼,連忙將涌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召集幾萬郡兵,又舉行了閱兵儀式,趕了幾百里路,跑到枹罕來,要說做強攻的準備,那他的心思就有不臣的嫌疑了。
與自己的富貴相比,宋建的死活并不重要,將士的犧牲也不重要。
韓遂瞬間做出了決定。“臣愚鈍,臣就這回復宋建。”
劉協不再說話,重新垂下了眼皮。
韓遂神情尷尬,起身告退,倒退著出了大帳。站在御帳外,韓遂轉身之際,偷偷看了一眼旁邊賈詡的帳篷,遲疑片刻后,打消了向賈詡請計的想法,大步出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