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莽

第二十章 天涯何處覓知音

望月潭上燈火如晝,三竹先生正在湖心喋喋不休,數落著東洲莽夫的惡劣行徑。

觀景亭里,湯靜煣臉頰慍怒:“這糟老頭子,琴彈得不咋樣,話倒是挺多,我看他是找抽。”

“嘰嘰……”

謝秋桃表情有點神秘,看戲的同時,偷偷瞄了一眼左凌泉的手腕。

左凌泉暗暗蹙眉,對方是個風吹即倒的老頭,根本不配讓他拔劍,用拳腳揍一頓的話,又在諸多仙子面前失了風度,正琢磨之際,耳邊忽然響起一聲:

“臭小子。”

聲音兇巴巴,又帶著三分嬌憨,就好似貼著耳邊說的。

左凌泉提前未察覺絲毫異樣,心中一驚,迅速轉頭查看——靜煣和秋桃望著湖面,距離他有好幾步,團子也不像是會說人話的樣子。

聲音像是桃花前輩……

左凌泉左右四顧。

“別看了,我在玉瑤洲,留了一縷神魂在五彩繩上。”

“嗯?”

左凌泉抬起手腕,看向五彩繩,用心念開口道:

“瑩瑩姐,你這是……”

“叫前輩!本尊作為長輩,看你有難,幫你一次,你放松身心,別抵抗,讓本尊進來。”

幫我一次?

進來?

左凌泉莫名其妙,雖然不明就里,出于對桃花尊主的信任,還是聽從指示,放松身心:

“桃花前輩,你什么時候把這東西給秋桃的?還有秋桃今天才把五彩繩送給我,是不是有點蹊蹺……”

“唉別管那么多,別胡思亂想!”

左凌泉滿心疑惑,還想問那天看到的漂亮屁股女修是不是桃花尊主,就感覺到手腕上傳來些許異樣。

有一股澎湃的綿軟氣息,擠入了他的身體,自經脈涌向全身各處,然后……就沒有然后了。

左凌泉低頭看了下身體,又內視氣穴經脈,沒感覺出什么不對勁兒,心中詢問:

“前輩,你在作甚?”

桃花尊主沒有回應。

旁邊惱火靜煣,發現了左凌泉的異樣,轉頭詢問:

“小左,你怎么啦?”

“我……嘶——”

左凌泉剛開口,就發現自己不受控制地站起了身,一個大步沖出石亭,雙腳重踏地面,飛到了半空。

嘭——

左凌泉身體有感知,但想要動作,卻被一股柔和的力量束縛著,還沒弄清怎么回事,已經飛到了半空之中。

“嚯——”

驚呼聲四起。

下方的島嶼、樓閣、游船,以及數萬舉目眺望的修士盡收眼底。

眾目睽睽之下,左凌泉總不能驚慌失措,以強橫心智壓下心緒,做出冷酷的模樣,眼睜睜看著自己落在了望月潭中心的平臺上。

轟隆——

落地動靜太大,平臺周邊濺起水花。

三竹先生被驚得不輕,急急后退數步。

周邊三島的修士,齊刷刷地望向他;樂府正殿里的幾位仙家高人,氣息也鎖定了他,顯然是怕他一怒之下,拔劍砍了三竹先生。

左凌泉方才注意著桃花尊主,都沒聽見三竹先生最后說了啥,被所有人注視,他只能擺出劍仙姿態,負手而立望著三竹先生,心里急聲道:

“瑩瑩姐,你在做什么妖?我這是在干啥?”

心湖間響起回應:“鎮住全場呀,你是本尊的晚輩,可不要丟東洲的人。”

“我連他最后說啥都沒注意,怎么鎮?你倒是先給我打個招呼……”

“唉你擺高人氣度,隨機應變就行了,其他交給本尊。”

“我……”

“快點!不然本尊脫你衣裳,讓你當著所有仙子面跳裸舞了。”

“啥?!”

圍觀的萬千修士,眼巴巴望著在湖心靜立的白袍劍仙。

鴉雀無聲注視良久,白袍劍仙始終負手而立,沒有言語,只是用那雙鋒芒畢露的雙眸,盯著三竹先生。

三竹先生滿心驚恐,是真怕這東洲莽夫,在這里一劍把他宰了。

不過良久沒見對方動靜,又想到在千秋樂府祖師堂外,三竹先生膽氣壯了些,放下抬起的手,改為同樣負手而立,沉聲道:

“你就是劍妖左慈?”

左凌泉不曉得桃花尊主是不是喝大了,他反正說不動,只能按照自己平日的行事風格,平淡回應:

“是又如何?”

“喔……”

第一次瞧見劍妖左慈真容的散修,眼神露出熱切之色。

在場所有人走的畢竟是修行道,琴曲大家雖然地位也高,但再高哪里高得過修行道正兒八經天之驕子,這種橫空出世就名揚天下的劍仙,可比仙子少見多了。

不少東洲過來的修士,還開始在望月潭旁邊起哄:

“左劍仙,削他,敢說東洲是不文雅的粗人,是有咋滴?我東洲劍仙就是拳頭大……”

這話說得,也不知道是敵軍還是友軍。

三竹先生真站在‘劍妖左慈’面前,訓人的口氣很難再保持住,稍微禮貌了些,但話語依舊陰陽怪氣:

“閣下莫非要在千秋樂府祖師堂外,和老夫比劃比劃?讓老夫出個名?”

這是左凌泉在游船上對周沐說的話。

左凌泉的回應,也沒讓在場所有人意外:

“對。”

“嘩——”

此言一出,滿場嘈雜。

不少崇拜劍妖左慈事跡的修士,大聲叫好,但更多人卻是搖頭,覺得此言有點不合適了。

山巔高人終究講究個風度,打人也得看對手夠不夠格,以劍妖左慈展現的道行,打三竹先生就和壯漢打三歲小屁孩似的,動手打贏了也是自己掉價,討不到半點好名聲。

薛夫人挺欣賞這位剛冒頭的劍仙,但也覺得這話太過魯莽,有點破壞往日留下的印象,對上官靈燁道:

“這位左劍仙,處世之法有些不知變通,年輕氣盛是好事,但過猶不及,會出問題。”

上官靈燁完全搞不懂左凌泉在做什么,沒敢搭話。

不遠處,周沐瞧見此景,眼中盡是譏諷:

“果然是個沒腦子的莽夫,一坨狗屎罵他,他都敢去踩一腳,還洋洋自得覺得自己很厲害,殊不知在外人眼里就是個笑話……”

湖心平臺上,三竹先生也是笑了,不僅巋然無懼,還攤開手望向了在場諸人:

“不愧是‘劍妖左慈’,一點沒讓大家失望。那行,既然左大劍仙只會用劍說話,老夫也不能不接。哪位道友借劍一用?老夫一介文人,雖然不通武道,但讓左大劍仙顯擺一下東洲劍仙的‘德行’,還是能勝任。”

望月潭周邊的修士嘈雜不斷,有興沖沖想借劍的,也有開口勸說的:

“左劍仙,他就一個嘴皮子厲害的酸秀才,你理他作甚……”

“圣人都說‘君子可欺之以方’,你和這種跳梁小丑計較,反而跌了自己身份……”

薛夫人見左凌泉‘心意已決’,沒有半點退讓的意思,就想開口圓場,免得這位好不容易積累下偌大名氣的年輕人,落下一個‘見人就咬的瘋狗’名聲。

但她尚未開口說話,就聽到湖心的那個年輕劍仙,來了句:

“你也配和我切磋劍術?”

全場一靜,有點不解。

三竹先生想想覺得也是,點頭道:

“也對,我這三腳貓劍術,哪里配得上左大劍仙。閣下是想切磋拳腳?”

左凌泉微微偏頭,示意放在平臺中心的青霄鶴泣:

“論起武道,你連給我提鞋都不陪。我輩劍客,從不強人所難,你不是說東洲不通音律嗎?周沐那種無名小輩,不配見識東洲音律的底蘊,你還算有點道行,給你個討教的機會。”

數萬修士滿眼茫然,一時間還沒弄清這話的意思。

滿眼譏諷的周沐,聽見這話表情一僵,坐直幾分,眼神難以置信:

“他什么意思?”

東方云稚倒是露出幾分不屑:

“以卵擊石。”

上官靈燁眼神古怪,張了張嘴,卻沒說話,看眼神的意思,應該是——你還不如把這廝揍一頓,這玩意你怎么比呀?

薛夫人也有點懵,仔細琢磨良久,確定沒聽錯后,才站起身來,詢問道:

“左小友是要和三竹先生比劃琴藝?”

“嘩——”

全場這才反應過來,喧嘩如雷動,壓過了薛夫人接下來的言語。

所有人眼中的震驚,比聽到劍妖左慈單人一劍打穿落劍山還大,畢竟這句話,和三竹先生說要去落劍山問劍一樣,這不離譜了嗎?

三竹先生能有這么大名氣,可不是大風刮來的,在場除開千秋樂府里的幾個大家,誰敢和他叫板?

當然,心懷期待的人也不在少數,諸多暗暗皺眉的仙子,聽見此言眼前一亮,嘰嘰喳喳的聲音又壓過了散修的驚呼。

三竹先生有些難以置信,看了左凌泉半天,才確定他不是開玩笑。

對峙忽然來到了自己擅長的領域,三竹先生氣勢自然起來了,多了一股山巔強者的孤傲,負手而立,望著眼前的無名小輩:

“小友好膽識,既如此,方才的話就當老夫傲慢無禮。今天你敢上臺,老夫便敬你是個人物,不過琴曲一道,和劍道不同,你此舉,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左凌泉知道自己斤兩,也沒說自己要和三竹先生比劃,他平淡道:

“東洲文脈博大jing深,雖然有斷代,但不缺傳人,不容外人詆毀輕視。我不善音律一道,但有幸看過一位高人奏曲,今日‘借我’之手,把東洲琴藝展現給諸位,誰不知天高地厚,諸位心里自有定論。”

三竹先生見左凌泉氣勢這么足,還真有點意外,但半點不忌憚,微微點頭:

“好,老夫今天就見識見識東洲琴道的水準。”

“嚯……”

眾人見湖心的兩人真準備切磋,嘈雜聲愈發密集。

能跑到中秋會來的,大部分都是喜歡風花雪月的修士,對劍道了解可能不多,但音律一道的名家確實如數家珍。

三竹先生一介散修,能成為千秋樂府的重量級賓客,就能看出其琴道造詣的出神入化。

劍妖左慈劍道造詣能有今天的水準,必然自幼勤學苦練,哪有時間搞這些玩物喪志的東西,跑去挑釁一個自幼勤學苦練琴藝的人,不是班門弄斧是會什么?

懷疑劍妖左慈實力的,不光是圍觀修士,對左凌泉很了解的媳婦們,也是有點懵。

姜怡瞪大眼睛,不敢說話,只能眼神望向吳清婉,詢問:“這廝會彈琴?”

吳清婉同樣瞪大眼睛,表情怪異,眼神回應:“他手指是靈活,但都用在挑逗白玉老虎上面了,哪會彈琴弦……”

石亭里,湯靜煣也緊張地暗暗詢問:

“婆娘,你快來看看,小左是不是腦子出毛病了?還是被人奪舍了?”

“嗯。”

“嗯?!那你還不趕快過來?”

眾人議論紛紛,因為劍妖左慈選擇在對手最擅長的領域挑戰對手,自然沒人再說劍妖左慈魯莽,不過對此戰勝負又起了擔憂,怕好不容易出名的左劍仙,落下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名頭。

不過好在切磋琴曲棋藝,輸了也沒什么大不了的,無論勝負都算是一樁雅談。

薛夫人是樂曲大家,對此事的興趣,遠比落劍山論劍大,笑呵呵開口熱場:

“左小友實在讓人猜不透,今日是千秋樂府的宗門慶典,左小友過來捧場,我不能沒點表示,要不這樣,左小友只要勝過三竹先生,千秋樂府的女子隨你挑一個,如何?”

周邊的道友覺得這主意不錯,劍妖左慈真挑的話,說起來還是千秋樂府占便宜。

不過也有不嫌事兒大的山巔道友,來了句:

“誒,薛夫人這話可說大了,萬一左劍仙贏了,選你,祁府主可咋辦。”

“哈哈……”

一陣哄笑。

薛夫人臉色一紅,有些惱火:“自然得是未出嫁的女子,我這樣的黃臉婆,年輕人哪兒瞧得上。”

千秋樂府的掌門祁玉麟,也笑罵了兩句,改口道:

“姻緣乃天定,哪有當彩頭的道理。今日左小友登門捧場,千秋樂府不能小氣,只要能勝過三竹先生,我珍藏的那本《草廬劍經》,就送給左小友。三竹先生本就是名聲在外的琴道大家,勝了理所當然,沒彩頭可別怪祁某小氣。”

眾人聞言面露意外,《草廬劍經》并非劍譜,而是老劍神寫的習劍感悟,本來是用來教自個晚輩的,結果仇大小姐她娘,當年在修行道亂闖的時候,在千秋樂府和薛夫人比劃,輸出去了。

這東西尋常人拿著也沒用,劍客看了也不一定能悟出什么,但光憑‘劍神’兩個字,就足夠修士珍藏代代相傳了。祁玉麟往日都當寶貝藏著,今天肯大方拿出來當彩頭,估計是因為劍妖左慈天資太好,說其他不相干的物件沒誠意,而且也不覺得劍妖左慈能贏。

上官靈燁心里很擔心相公能不能撐住場面,但一聽見‘彩頭’,毛過拔雁的老毛病就犯了,反正打賭又不用她掏錢,她轉眼望向了栗河屈家的席位:

“三竹先生是栗河屈家請來的名師,在這種場合與人論道,屈公子不掏點彩頭,怕是不合適。”

眾人覺得也對,轉眼望向了屈相汶的位置。

栗河屈家作為暴發戶,被正統仙門瞧不上,一直希望通過附庸風雅打入名流圈子。屈相汶正在暗暗琢磨要不要添個彩頭出風頭,但不好插話,見樂府正殿的所有仙家名望都看了過來,有點受寵若驚。

在場眼饞‘青霄鶴泣’的音律名家不在少數,屈家不通音律又不肯賣,心中一直可惜。

周沐知道東方云稚喜歡琴,又覺得劍妖左慈挑戰三竹先生是自取其辱,只要琴到了三竹先生手上,拿回來就是探囊取物,因此插話道:

“常言‘寶劍贈英雄’,名琴自然得贈名師,左大劍仙和三竹先生,都是華鈞洲享有盛名的人物,今日登臺論道,用的也是上古名琴‘青霄鶴泣’,屈少主要是拿其他物件當彩頭,就有點掃興了。”

“這主意不錯。”

“是啊是啊……”

屈相汶眼皮抽了抽,明顯肉疼。仙品琴雖然只是高端雅玩,對修行沒啥益處,但數量太稀少,放對于喜歡此道的人來說,就是‘千金難買心頭好’,給把仙劍都不一定換。

屈家就靠這玩意裝點門面,送出去了以后還怎么來這種文雅場合湊熱鬧?

不過山巔豪門都望著,屈相汶要是摳摳搜搜舍不得,栗河屈家以后也沒臉來這種場合了。屈相汶心中糾結了下,玩了個心眼道:

“三竹先生琴道造詣之高,諸位有目共睹,和左劍仙切磋,相當于前輩與晚輩論道,晚輩的獎勵自然要多些,一樣的話就是虧待左劍仙了。不如這樣,左劍仙得勝,此琴便贈予左劍仙;三竹先生勝,此琴借給三竹先生一甲子,諸位覺得如何?”

眾人聽見這話,有點遺憾,畢竟屈家根本就不會彈琴,一直都是借給三竹先生拿出去演奏,而劍妖左慈勝算渺茫,這個彩頭等同于沒給。

不過下注就是如此,勝算越小賠率越大,屈相汶敢割肉賭一把,看熱鬧的人自然對劍妖左慈多了幾分期待。

三竹先生來到自己的領域,高人氣態十足,見所有人目光望過來,也不廢話,抬手指向琴臺:

“既如此,左小友先請。老夫不欺負晚輩,給你兩次機會,你彈完一曲后,老夫再彈,若是不及老夫,你可再奏一曲,只要能有一次勝過老夫,便算你勝。”

眾目睽睽之下,一襲公子袍的年輕劍俠,沒有任何言語,緩步走到了平臺正中琴案之前。

先慢條斯理解開腰間佩劍,放在身側,然后輕撩袍子,在琴臺前盤坐,在黃銅香壇里點上了一只熏香,儀式感很足。

香爐青煙寥寥,白袍公子閉目凝神,靜坐無言。

望月潭寂寂無聲,所有人目不轉睛,不敢言語。

姜怡望了片刻后,湊向最了解左凌泉的清婉,小聲詢問:

“他在作甚?”

吳清婉覺得左凌泉換了個人似的,根本看不透,搖了搖頭。

其實不光清婉,連左凌泉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甚。

左凌泉閉著眼睛沒法睜開,靜坐片刻后,心中詢問:

“瑩瑩姐,我在干啥?”

“噓,這叫找感覺,越是高手,越講究靈感意境,得醞釀,感受天地氣息、微風流水、燈火月光……”

“額……我感覺如坐針氈,這得醞釀多久?”

“狀態好就一會兒,沒感覺坐上兩三天也正常,時間越久說明越厲害……”

“不是吧?”

“別打岔。”

“哦。”

三竹先生負手而立旁觀,瞧見白袍公子這姿態,表情稍微凝重了些,暗暗道了一聲:“哼,姿態挺足,就是不知道水平如何,要是一般,就是嘩眾取寵了……”

其他人也是差不多想法,并不著急,只是默默等著,看看這位東洲劍仙是來一鳴驚人的,還是來搞笑的。

銀月之下,微風吹皺了湖面,也帶起了白袍公子的衣袍和黑發。

就在有些人等不住,開始竊竊私語之時,一聲空靈琴音,隨著風兒一起在寂寂無聲的望月潭響起:

聲音澄澈,如淚珠落入幽潭。

聽在所有人耳中,就好似睡眼惺忪之時,忽然被人在頭上澆了一盆涼水,身體一個激靈,注意力被吸引,些許嘈雜蕩然無存。

薛夫人本來手兒撐著側臉旁觀,瞧見那俊俏后生抬指輕勾琴弦,空靈琴音入耳,眉梢微挑,坐起身來,眼神訝異。

又是兩聲弦響。

琴聲傳出,在平靜湖面上帶起了兩圈漣漪,往外擴散,眾人此時才發現,吹皺湖面的不是微風,而是琴音。

島嶼廊橋上的散修表情驚異,哪怕是不通音律,也能感覺出那股‘與天地合為一體’的意境。

咚咚咚咚

琴音陸續傳出,曲調難以捉摸,就好似并非彈奏,而是湖光秋水在,月色下響起的共鳴,自然而然、循序漸進。

三竹先生本來以長輩姿態審視,但不過短短幾聲音符入耳,表情就化為了難以理解,愣愣望著前方的年輕人。

坐在湖心的白袍公子,一手按琴弦,一手輕勾,表情始終淡漠得沒有半點感情。

咚~咚~

空靈琴音從他手下的古琴中傳出,但眾人的焦點卻沒法集中在他身上,而是望向了周邊湖光秋月,跟隨著每一聲韻律,看向了湖水中的圓月、燭光下的漣漪、湖畔那棵紅楓樹、依欄眺望的那位佳人……

沒有太多婉轉凄昂的曲調,卻像是用心聲在訴說;在場所有人只能聽見韻律,卻又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曲意所指:

琴音中隨風而動的楓葉就在眼前……

雙眸亮晶晶張望的佳人就在身邊……

燭光與月光交匯,照亮了湖底的石頭,一尾小鯉魚,悄悄探頭看向了上方的琴臺……

韻律讓人身臨其境,哪怕是閉著眼睛,也能感受到曲意訴說的一草一木、一顰一笑……

不通琴曲的屈相汶等人,眼中是茫然,心意疑惑卻不敢發問,怕驚擾了這片天地的寧靜。

而東方云稚、周沐等通音律的人,眼睛里也是茫然,因為這看起來和音律已經扯不上關系了。

如果三竹先生的琴,是意境高到凡人聽不懂,那當前這首曲子的意境,就是高到了‘返璞歸真’——以凡人之軀彈奏,讓人真真切切聽到天地的聲音,能明白所有意思,卻又處于云端之上,是那般的高不可攀。

薛夫人是樂理一道的名家,曾經偶爾體會過這種與天地融為一體、好似天地萬物都是指尖琴弦的感覺,那感覺叫入圣,根本不是苦練曲藝能掌握的,而是需要看透萬物自然的心境。

這小子,才多大呀……

不明底細的人是茫然和沉醉,而上官靈燁等人,則是震驚了,哪怕作為貼身廝磨過的媳婦,心里也生出觸不可及的陌生,完全不認識坐在哪里彈琴的年前劍俠了。

咚咚咚

琴音逐漸急促,如同急雨般落入望月潭。

能聽到天地共鳴的,不光是在場的凡夫俗子,其他生靈同樣能感受到這份源自天地的韻律。

連呼吸都怕驚擾了這份天地意境的的修士,愣愣望著漣漪陣陣的水面,感受到了一圈魚兒涌來。

而后偌大的望月潭,出現了五彩斑斕的暗影,數萬尾魚兒,從清澈湖面下探頭,好奇望向湖心平臺上顫動的琴弦。

咚咚咚

急促琴音,逐漸抵達最高峰,目不轉睛的萬千修士,又感覺到了一道源自蠻荒太古的氣息,在蒼穹之上鳥瞰人間。

“喔……”

除開琴音便鴉雀無聲地望月潭,終于響起了些許嘈雜。

薛夫人和府主祁玉麟似乎明白了什么,都站起身來,愣愣望著那張不知不覺顯出暗淡流光的上古名琴。

咚——

手指重扣琴弦,發出的聲音卻不是琴音,而是一聲嘹亮凄婉的:

“唳——”

萬眾矚目之下,一道巨大的白色虛影,從湖心沖出,展開了百丈羽翼,直沖云霄而去。

鶴唳聲同樣空靈,滿懷想要沖破天地牢籠的雄心壯志,和力竭身死道消之時的不甘。

哪怕是遠隔數萬年,在場修士,依舊能感受到那只丹頂鶴敢于天公論高低的氣勢,那是真正的山巔,曾經有人達到,但現今已經無人能涉足的天道盡頭!

“嚯……”

嘈雜四起,卻壓不住那直擊神魂深處的琴音。

巨鶴的虛影在銀月之下盤旋,鳥瞰著天地萬物。

雖然氣息消散的已經看不清輪廓,依舊讓觀景亭中的團子,感受到了被‘神明被凡人踩在頭頂’的壓迫力,本能攤開翅膀,擺出鳳凰展翅的姿勢,試圖兇天上的大鳥鳥。

謝秋桃癡癡望著,雖然早就聽說過這張家傳古琴的風采,但真正瞧見,才明白謝家祖輩,曾經站在什么樣的高度。

旁邊的湯靜煣,神色平靜如常,因為現在站在亭子里的,已經換成了站在山巔數千年的上官老祖。

上官老祖并未被巨鶴飛升失敗后的殘存投影震懾心神,而是轉眼看向了遙遠的北方,想起了一位故人。

九洲極北,雪峰天池,那顆四季盛開的梅樹下。

裙裝如白梅的女子,坐在琴臺之前,目光也望向了南方。

沉吟良久后,女子勾起嘴角,露出了一個笑容:

“我不在跟前,瑩瑩沒偷懶嘛。”

琴中浮現的侍女,回應道:

“彈琴的不是那個年輕人?”

“若是他,一首白梅一首琴曲,我就該動凡心了。”

“可惜?”

“是難遇知音。”

咚——

最后一聲弦響,在寂寂無聲中結束。

沒有熱烈的喝彩,也沒有激動不能自持的夸贊,因為所有人都沉寂在那股聚而不散的浩然意境中,尚未回過神來。

名門仙子也好,底層散修也罷,目光都停留在早已只剩下一輪銀月的夜空,愣愣望著,似乎還在等著什么。

左凌泉同樣沉寂其中,甚至感覺自己充滿惡趣味的靈魂,褻瀆了自己圣潔的身體,行動自如依舊沒有亂動,直到腦海里響起:

“哼哼臭小子,本尊厲害吧?”

“嗯……鳥棲魚不動,月照夜江深。身外都無事,舟中只有琴。七弦為益友,兩耳是知音。心靜即聲淡,其間無古今……一個字,絕!”

“咦?!快,當眾念呀,對著我說做什么?起來念詩……”

“呵呵……”

左凌泉勾起嘴角笑了下,沒有聽瑩瑩小心肝的慫恿,站起身來,將佩劍掛在腰間,看向旁邊負手而立、舉目望天的三竹先生,微微抬手:

“先生請。”

突兀的清朗嗓音出現在湖面上,驚跑了平臺周邊圍聚的魚兒。

三島之上,無數修士、仙子暗暗皺眉,正想看誰這么煞風景打岔,瞧見站在湖心的白袍公子后,就愣住了。

彈完了?

無數修士愣了良久,才從沉醉中掙脫,震驚和難以置信涌上心頭,發出海潮般的嘈雜言語:

“我的天……”

“這……剛才……”

語無倫次。

三竹先生看著天空,深深沉浸在方才的天地共鳴之中,甚至心有所感,眼中帶著幾分出神。

被人忽然叫醒,三竹先生面露不悅,看向面前的白袍公子:

“作甚?”

左凌泉有點茫然,示意琴臺:

“該先生奏曲了。”

嘈雜聲猝然一靜,所有人這才想起這不是個人獨奏會,而是門外漢挑戰琴道大家。

三竹先生望了望琴臺。

對哦,切磋……

這還切個錘子?!

三竹先生臉都是黑的,感覺就和散修和人切磋劍術,開打了才發現對面是黃潮老祖似的。

這不欺負老實人嗎?

三竹先生背著手望向左凌泉,欲言又止,想說對方不講武德,扮豬吃老虎,但作為琴道名家,說這話未免丟人。

樂府正殿內,大部分人都是懵的,不過對于此處琴臺論道的勝負,沒有任何異議。

就不用說聽的感受,最懂劍客的東西是劍,而最懂琴師的東西自然是琴。

三竹先生剛才彈了半天,‘青霄鶴泣’一點反應都沒有;人家上場,琴出現這么大反饋,孰好孰壞不言自明。

在場諸人,都有些難以置信,心中的驚艷更是壓不住,特別是那些花癡般的宗門仙子。她們傾慕山巔劍客的風采,但對劍道一竅不通,對音律卻是很了解,這一曲聽下來,都有點‘一見劍妖誤終身’的意味了。

薛夫人坐在席位上,沉默良久后,來了一句:

“老劍神評價沒錯,此子確實當得起一個‘妖’字;還好這小子出現得晚,要是早個兩百年,我怕是要和仇妞妞他娘一樣嫁到東洲去了……指不定還嫁一塊兒了,兩女共侍一夫什么的……”

上官靈燁正在琢磨左凌泉是不是被奪舍了,聽聞此言回過神來,打岔道:

“薛夫人,祁府主可在那邊坐著呢。”

“呵呵……”

數萬修士議論聲不斷,都在說剛才的曲子,根本沒人提三竹先生。

三竹先生站在臺上頗為尷尬,知道上場也是丟人現眼,抬手拱了拱:

“是老夫鼠目寸光,不曉得天高地厚,甘拜下風,老夫就不上場丟人現眼了。”

說完轉身踩著水面就回了樂府正殿。

正殿內,回過神來的府主祁玉麟和屈相汶,都是臉色一黑,眼底滿是肉痛。

不過說出去的話就是潑出去的水,祁玉麟嘆了一聲,還是從袖子里摸出了一本書籍,讓弟子送到湖心,爽朗道:

“左劍仙深藏不露,實在讓人嘆為觀止。既然三竹先生認輸,這本《草廬劍經》就歸左劍仙了。”

薛夫人春心蕩漾,雖然自己沒機會了,想了想還是插話道:

“這本劍經,是一位故人輸給我的,絕劍仙宗的仇大小姐,對這本書心心念念多年,但沒理由往回要,你若是看過了,拿去送給仇大小姐,說不定……”

上官靈燁覺得薛夫人好多事,怎么亂點鴛鴦?

但她不好明說,只能心中暗暗回應了句:

那手下敗將想得美,待會就給他沒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