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謙到底是于謙,這滿朝上下,敢當廷和天子如此說話的,也就只有他一個了。
哪怕天子再是脾氣好,再是寵信于謙,這種情況下,臉色也肉眼可見的沉了下來。
然而,于謙卻并不管這些,他面色肅然,一手拿著笏板,一手撩起衣袍下擺,跪倒在地,道。
“陛下明鑒,宋文毅在京畿各處所強取之民田,粗略估算已有數百頃往上,這些田地,放在朝廷當中,不值一提,但是,對于百姓來說,卻是安身立命之本。”
“方才陛下說臣是在小題大做,臣卻以為不然,往小了說,這些田土牽扯到數十戶鄉紳,數百戶佃農的衣食,若放任不理,這些百姓申冤無門,瀕臨家破人亡之境,更不要提,宋文毅巧取豪奪時,指使手下毆傷之人的傷情。”
“數百頃田土,于國而言,滄海一粟爾,然則宦官欺壓百姓,強取豪奪之例一開,此后必定難以遏制,長此以往,國家法紀不復,地方動蕩,民怨沸騰,則悔之晚矣。”
“昔者太上皇寵信王振,何嘗不是起于小事,然則權欲一起,再難遏制,終成大禍,此殷鑒在前也,陛下當以此為鑒,切不可再受宦官蠱惑,以為此等事情乃是小事爾。”于謙的口氣不急不緩,帶著莫名的沉重。
但是,機靈的人都察覺到,隨著他的話一句句說出來,上首天子的臉色越來越難看,直到最后,天子的臉色早已經陰沉的快要滴出水來。
話音落下,殿中一時間陷入了寂靜當中,原本跟著于謙上奏的那幾個官員,此刻也紛紛心生悔意。
至于旁邊的一干重臣,更是神色各異,眉頭都皺的緊緊的……殿中靜了片刻,天子的聲音終于響起,道。
“先生所言,朕知道了,此事朕自有決斷,今日便到此為止吧。”說罷,天子罕見的沒有等候群臣行禮,直接了當的起身離開。
然而,即便是態度如此清楚的狀況下,于謙還是不肯放棄,看著天子的身影開口道。
“陛下……”
“退朝!”不過這一次,一旁的懷恩比他更快,手里頭拂塵一甩,洪亮的聲音響起,頓時壓過了于謙的聲音。
緊接著,便是群臣山呼萬歲的聲音,更是將于謙的聲音淹沒到微不可查,待得一切結束,天子的身影早就已經消失在了殿中。
見此狀況,于謙嘆了口氣,站起身來,仍舊黑著一張臉,轉身便要離開,有眼尖的大臣甚至瞧見,內閣的俞次輔明明正朝著這邊走過來,但是,于謙卻絲毫都沒有搭理,反而加快了步伐,同樣直接離開了殿中……很快,內閣的王翱,俞士悅,禮部的胡濙,工部的陳循幾個人被召進了宮中。
行禮各畢之后,幾人一抬頭,便瞧見御座上悶悶不樂的天子,相互對視了一眼,他們皆是看到了對方眼中的苦笑之意。
得,這于少保是隨性而為了,到了最后,還是得他們來收拾這個爛攤子。
他們這幾個人,要么是在朝中素有威望,資歷深厚的,要么就是和于謙有些私交的。
現在這個當口,天子召見他們,用意不言自明。于是,在交換了幾個眼神之后,王翱不得不主動上前,道。
“不知陛下召見我等,所為何事?”天子這才抬起頭,掃了一眼底下的幾個人,問道。
“今日早朝上的事,幾位先生怎么看?”就知道是這個問題,臉上閃過一絲無奈之色,幾人一時都沒有立刻回答。
看朝上的狀況就知道,天子如今正在氣頭上,所以,說好話肯定是不行的。
但問題就在于,于謙在天子這的信重,非一般的大臣可比,所以也不能太往負面了說,不然的話,天子冷靜下來,誰知道會不會覺得是他們在故意攻訐于謙。
剛剛王翱開了口,這回他便不肯再說話了,于是,幾人沉默了片刻,最終,還是資歷最深的胡濙老大人開口道。
“陛下,臣覺得是好事!”
“好事?”這話一出,在場的其他大臣都有些意外,天子當然也是一樣,當下口氣便有些不悅。
不過胡濙倒是不緊不慢,繼續道。
“陛下明鑒,臣嘗讀史書,見千古名臣,史冊留名者莫過于魏征,正因有魏征數度直諫,面刺君過,方有君臣協力,鑄就貞觀之盛。”聞聽此言,天子的臉色越發不好看了,悶悶不樂道。
“大宗伯這是想勸朕,要有容人之量,效法唐太宗做一明君嗎?”這明顯是在反問,真要是應下來,怕是真的火上澆油,以胡濙的聰明,自然不會犯這樣的錯誤。
他老人家捻著胡須,搖了搖頭,道。
“非也!”
“臣是想說,諫臣常有,明君不常有,想自古以來,歷朝歷代,敢犯言直諫者不知凡幾,甚至有以死為諫者,但諸多諫臣中,唯有魏征得留青史,何者?君臣相知,得遇明君爾!”
“歷朝以來,如魏征之賢者甚多,如唐太宗之明者卻少,若無太宗之胸襟氣度,縱有魏征,也不過一普通諫臣而已,何能成千古名臣?”
“魏征之幸,在有唐太宗,我朝廷之幸,在有陛下,于少保今日當廷頂撞陛下,舉止實在不妥,但這也正是因陛下有容人之胸襟,否則如今在陛下面前之人,不應是臣等,而應該是錦衣衛,于少保也難立于朝上,而必在詔獄之中。”
“君明,方有直臣容身之地,陛下有此胸襟,于少保有此為國之心,想來千載之后,亦是一段不亞于唐太宗同魏征一般的千古佳話,故而臣言,這是好事。”這番話說的,一旁的一干大臣愣愣的。
怪不得都說這胡老大人八面玲瓏,五朝老臣的能耐,的確不是白混的,這話原來還能這么說嗎?
在場的一眾老大人紛紛感覺自己又長見識了。不得不說,這話的效果很好,天子聽完之后,臉色果然緩和下來,當然,天子也不是好湖弄的,自然聽得出來,胡濙這是為了安撫他,輕哼一聲,天子道。
“大宗伯這話一說,倒是把朕架起來了,他于謙是魏征,那朕要是責怪他,豈不成了昏君?”話雖是這么說,口氣卻平和了許多,由剛剛的盛怒,開始轉變成了無奈和埋怨。
見此狀況,胡濙倒是笑呵呵的拱手道。
“陛下明鑒,臣絕無此意!”
“君明臣賢,乃國之大幸,陛下若真的要責怪于少保,方才在早朝上便罰了,而且,也不會召臣等過來了,所以,臣說的這番道理,陛下都明白,臣稱贊的這番話,也卻是實情。”
“昔者唐太宗受魏征之諫,回到宮中后,一樣會有氣性,此人之常情也,但他能克制心性,將心中情緒同朝廷政務分開,不因一時之怒降罪,便正如陛下如今也,故而,臣說陛下有唐太宗之明,實則出自真心也!”這話帶著明顯的拍馬屁的嫌疑,但是,不得不說,效果很好,哪怕明知道胡濙是在給于謙說好話,可天子的情緒還是消散了許多,道。
“還是大宗伯會說話,于謙早該跟大宗伯學學這般本事……”胡濙笑瞇瞇的拱了拱手,卻并沒有說話。
于是,天子嘆了口氣,臉色也變得肅然起來,道。
“于謙所奏,并非沒有道理,這個朕知道,只是他這性子,確實要改一改了。”
“身為朝廷重臣,早朝之上當廷頂撞,確實不成樣子,朕可以有唐太宗之胸襟,但是禮儀法度總是要的,朕愿成一段君臣佳話,他也要知曉分寸。”
“幾位先生和他都是同僚,該將朕意告訴于謙,規勸于他,不要在這些小事上處處頂撞,失了臣子本分。”開始說話的時候,天子的口氣還能保持平靜,但是越往后頭,似乎是氣性有上來了,口氣變得隱隱有些嚴厲。
幾位老大人相互對視一眼,心中不由有些無奈,于謙的那個性子,哪是他們能勸得住的。
不過,當下也只能應承下來,齊齊道。
“臣等遵旨……”
“宋文毅一事,東廠和錦衣衛已然將詳情稟奏給朕,這件事情的內情,并沒有看起來那么簡單。”發泄完了情緒,還是得處理事情。
因此,眼瞧著底下幾人俯身領旨,朱祁玉沉吟片刻,繼續開口道。說著話,他從手邊的御桉上翻出兩份密奏,然后命人傳遞了下去,隨后道
“此事俞次輔已經找朕說了好幾次,朝中大臣,除了于謙外,也一直有人參奏此事,所以朕先是命宋文毅自陳,隨后又讓舒良去核實其言,事實證明,他對朕并無隱瞞。”
“朝臣所奏巧取豪奪之舉,確實是有,宋文毅命人并入皇莊的數百頃田土,也的確是遠低于市價購入,其中,確然使了些手段,也傷了些人。”
“但是,此事最初緣起,是宮中內宦族親田地,被當地鄉紳所奪,告到衙門上,縣衙偏袒回護,于是攀關系,找上了宮中宦官,恰好這個宦官是宋文毅手下,故而他便出手查了這件事。”
“后來查探之后,發現近年以來,因京畿附近戰亂,災情等事,有不少豪紳趁機壓低田價,強行兼并,許多百姓求告無門,衣食無著,最后托庇于皇莊之中,成為佃戶。”
“隨田產一同被侵奪的,還有宅子,糧食,這些事情,官府既管不了,也不想管,宋文毅管著皇莊,他查探此事的時候,詢問了不少佃農,后來尋上門來的皇莊佃戶越來越多,出于此節,宋文毅才帶人,將查證以后,許多被地方仕紳富戶兼并的田土又買了回來,歸入皇莊之中……”幾本密奏在幾個大臣之間傳閱,再加上天子的解釋,他們很快就明白了其中的來龍去脈。
與此同時,臉上也不約而同的閃過一絲了然之意。怪不得天子始終不毅,說白了,這件事情,宋文毅有錯,但是那些所謂有‘冤屈’的鄉紳富戶,也沒好多少,雙方半斤八兩一個欺壓百姓,一個強買強賣,對于這些鄉紳來說,有現在的遭遇,說句活該毫不為過,哪怕是宋文毅的手段有些過激,但是對于天子來說,這著實算不上什么大錯,睜只眼閉只眼就過去了。
所以,從這一點上來說,天子說于謙是在小題大做,半點不錯,說句不好聽的,這事情其實就是狗咬狗的一筆湖涂賬,只不過宋文毅背靠皇帝,所以這幫鄉紳都搶不過他而已,宋文毅所為固然可惡,但是這些鄉紳富戶,也不值得同情。
于謙言之鑿鑿的為這些在鄉里橫行的人說話,而且還不停地延伸,說到天子寵信權宦,與民爭利上頭,天子不生氣才怪。
眼瞧著眾人都看完了奏疏,天子的臉上閃過一絲委屈,道。
“諸位先生如今知曉內情,便當明白,這些事情,是不能拿到朝堂上說的,否則爭執起來,便是一團亂麻,辯不出個是非來,徒令朝堂上下內耗而已,故而,朕一直想要將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可誰想到,于謙上了奏疏還不夠,竟在早朝之上當眾質問朕,難道說朕在他心中,就是這等昏庸之輩?”這話語當中,又不可避免的流露出一絲埋怨,讓在場眾人苦笑不已。
不過,如今知曉事情全貌,他們倒也能夠理解天子的做法。這朝堂之上,天下之大,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分個是非黑白的,很多的事情,是存在大量的灰色地帶的。
就拿宋文毅這樁事情來說,于謙沒錯,那些上奏的官員也沒錯,巧取豪奪,強買強賣,乃至是因為對方不配合就動手毆打,這種事情放在哪都說不過去,真的論起來,于謙扣上的罪名,一個都沒有夸大其詞。
可問題就在于,這些鄉紳富戶,也并不無辜,宋文毅所做的事,如果不看過程,只看結果,算是替皇莊的佃戶們討回公道,只不過,沒有通過官府的正規流程而已。
或許有人覺得,這兩件事情不能混為一談,宋文毅的錯是宋文毅的錯,鄉紳富戶煎迫百姓是他們的問題,各自處置便是,可若是這樣的想法的話,最多也就只能做個縣令了。
不,準確的說,是連縣令都不稱職,因為這兩件事情,本就是糾纏在一起,不可能分開,想要分開看待的人,不是蠢就是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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