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心巡天

第四章 新生

然而勝利在很多時候,就是用看似徒勞的努力換來。

當天海的戰爭演化到最后,地藏的鮮血浸染觀海臺,以一尊超脫的消亡,填補齊國所耗的國勢。

七恨拒絕了地藏的六道賭局,也拒絕了地藏最后的希望——

在最后的時刻,地藏甘愿釋放自己成道的未來,將理想中的輪回,與其他超脫者分享。那是祂所心心念念的世尊遺愿,無上之菩提,永恒的佛祖榮光。

祂邀請七恨舉魔族之力,參與祂所構筑的新世界,成為六道中的一部分。

也邀請凰唯真和祂的山海境加入。

當然沒有人愿意上祂的沉船。

甚至七恨上船一搏的可能性,也被荊國天子切斷,不得不匆匆回返。

凰唯真徑自離開飲茶看戲小世界,也不去理會凰今默、祝唯我是怎樣終于趕到東海,是如何同姜望相逢。祂離開那一幕幕或喜或悲的人間戲幕,來到了近海——

從這里往前看,剛好能看到遠處海島上迎風負月的高樓。

目力再好一些,能看到那處高樓正對此方的窗臺。窗門緊鎖,屋內只余瘡痍。

那是有夏島上的觀瀾客棧。

所以祂所降臨的此處,是超脫甕開啟之前,大梁星神讓鐘離炎和諸葛祚所停留的地方。

鐘離炎仍在這里。

這個天不怕地不怕,打不死壓不垮的獻谷小子,一個人默默地站在水面。

仿佛還在履行他對大梁星神所代表的星巫的承諾,還守在這里不走動,還要“照顧一下諸葛祚”。

這個自信得近乎盲目的年輕人,是否也在無法抗拒的力量之前,感受到自己的無力和孱弱呢?

凰唯真有意地輕咳了一聲,倒是愿意給楚國的年輕人一些指點。

鐘離炎回過神來,終于在現世見到了傳說中的大楚第二風流!

以他的自信,也不得不承認,凰唯真的確神華飛揚。

可惜沒有蓄一副好看的短須,還是少了幾分時代前沿的審美。

“鐘離……”凰唯真緩緩開口。

“前輩,請恕我不能做你的徒弟。”鐘離炎拱手道:“某自有路,不與道主同。”

重玄遵拒絕幾個絕巔就了不得,齊國人成天拿這些事兒來吹噓。誰又知他鐘離炎連超脫者也是不盲從的!

凰唯真一時無言,也不打算再言,只是抬起手來,在鐘離炎身側一指——

當即便有一株翠碧寶樹,拔水而起,繁茂在東海。

此樹高大壯麗,翠葉欲滴,樹紋玄秘,樹冠如花一捧,在這海島之外,散發著極其濃郁的生機。叫北風變得活潑,仿佛連海水也因之生動!

樹枝上掛滿碩果,每一顆都飽滿豐潤,色白而鼓,形似人乳。

在這株寶樹生成的瞬間,天穹便有星光垂落。瓢潑在海,半點不吝嗇地奔流。

鐘離炎當然認得,此即星神大梁之樹形,一時面露喜色。

相較于身姿豐腴的類人形的星神大梁,這等豐收寶樹形態,才是它生機最豐沛的時候。

此時此刻的生機意味著什么,他鐘離大爺豈能不知?

果然在下一刻,樹干上樹紋扭曲,結成一列花鳥字,似要奪樹而飛,其字曰——

“鬼山之子,余福神海。大梁雖死,星位猶在。少年絕壽,而能歸來。”

枝上碩果急劇收縮,須臾化成了種子,簇結在葉下。而在樹冠正中間,卻有唯獨一顆碩果,迅速膨脹——

果殼裂分如花瓣,一個面容嚴肅的熟睡中的少年,就在這果殼中醒來。

在十二星次之中,“大梁”象征植物過冬前積蓄能量,有締結果實的意思。

星神大梁以身為橋,接引姜望南去隕仙林超脫戰場。而又在燃盡之后,被凰唯真撿起星位,以之為胎,于此刻孕育出新的生機。

當初星巫弟子焉翎,全族死絕,僅余一子。便是星神大梁,將那孩子從病魔手里奪出,抱回章華臺。

祚者,福也。

鬼山軍最后的福運,在代表生機的星位里重生。

復活一個人的難度,隨著其人死亡的時間增長而增長,也隨著其人修為的拔高而拔高。

當然在此之外,“死因”也是很重要的一點。僅以普通人為例,死于壽限就難救,死于刀兵則易解,死于病痛、熬毀身體,難度則在兩者之間。

諸葛祚雖然早慧,但畢竟只有十二歲,為了夯實修行根基,只以豐富認知為主,修為尚低。

當初辜懷信設壇守在天涯臺邊上,等著復活內府境的季少卿,姜望便選擇將其熬殺,熬到魂飛魄散徹底沒有復活可能。

諸葛祚在超脫甕中消逝,死得其實也很徹底。

但諸葛義先早就為他留下種子。

在十二星神之中,選擇代表生機的“大梁”來東海,亦是早有深意。

諸葛祚的衣著飾物身體狀態,一切都和入局之前沒有差別。他的眼皮動了動,尚未睜開,便下意識地摸了摸懷里的書,將它攥緊。而后才略顯惺忪地看著這個世界,貪嗅著新鮮海風。

凰唯真注意到了他懷里的書,不由得問道:“這《百老醫經》,載的都是些古今罕見的病癥,你小小年紀,就讀醫讀到了這個地步,是想效仿中古長桑君,走醫家的路子嗎?”

諸葛祚下意識地回答道:“爺爺生病了,我想治好他。”

這話才出口,他便緊緊地抿住了唇。

凰唯真拍了拍這少年的肩膀,又拍了兩下,最后什么也沒有說,大袖飄飄,踏浪而去。

“啊……”待凰唯真走遠了,鐘離炎才道:“祂老人家也不說給你留個一招兩式的。忒小氣了!退一萬步說,我們沒有找祂要,祂就可以不給了嗎?”

“……山海道主是告訴我,祂知道我已經長大了。”諸葛祚說。

鐘離炎同時道:“看來你的天賦還是稍遜于我,沒有被祂瞧上。”

諸葛祚又沉默了一會兒,才道:“倒也不必用這種方式安慰我。”

“誰安慰你了?”鐘離炎抬手就給了他一下:“你個毛都沒長齊的小屁孩,本大爺說的是事實!事實真相如此,咱們都要學會面對,你可知道嗎?”

又道:“喂,你去哪里?”

衣冠整齊的諸葛祚,頭也不回:“回家。”

“正好我也……”鐘離炎嘆了一口氣,追了上去:“順路!”

一高一矮的兩個身影,就這樣行走在風雨散盡的東海。

海風自由,浪也新鮮。

向前在仁心館躺了許多天,終于等到了易唐歸來,得以縫補金軀的傷勢。

該死的,因為拖了太久,再加上懶得問人,他成天在仁心館睡大覺,差點忘了自己還有傷勢未愈。還是易唐主動找的他。

“嘶——”向前猛地在病床上挺起來,要死不活的死魚眼里泛出精光:“這么疼!”

易唐一把將他按回去,沒好氣地道:“這個傷勢你能捱這么久,我還以為你不知疼呢。”

“我就是太知道疼了,花錢花得我肉疼……”向前眼角直抽,可憐兮兮地看著易唐:“非得這么治嗎?”

“也有不疼的法子。”易唐說著,從懷里拿出一瓶丹藥:“五惑丹一瓶,承惠三千元石。此丹能令患者免除痛苦,而又不影響療傷效果,實乃醫科圣藥。”

氣質恬淡的他,推銷起丹藥來,并不顯得貪求,反有一種“你不買你就虧大了”的感覺。

不愧是仁心館里收入最高的宗閣醫師。

“快把這艘棘舟收起來!”向前用手捂著眼睛:“我不配用。”

仁心館掙的都是黑心錢啊,一瓶免除術痛的丹,竟敢賣一艘棘舟的價格。

真要照原價把這館里的藥都買了,豈不是能買下整個景國?

易唐拿著最普通的金針,在向前的金身里穿線——貴一點的針向前不讓用——一邊穿線一邊絮叨:“你怎么說也是天下神臨里數得著的高手,能和軍神關門弟子正面交手不落下風,現在還洞真在即……掙點錢有什么難的?至于這么摳搜嗎?”

“你當我也開醫館呢!”向前沒好氣地瞪著死魚眼:“某行劍江湖,只有一劍隨身。”

“還驕傲上了!這到底是有什么值得驕傲的。”易唐隨手將他的創口按住,細心接續肉芽,隨口道:“大不了記鎮河真君的賬。他還能還不上嗎?”

向前斜著看了他一眼:“要是他自己的錢財,我定是好意思的。轉個彎從他牙縫里摳幾顆軟飯粒……唯我劍道不要面子的?”

“鎮河真君……”易唐嘆了一聲。

有些艷羨,又有些莫名的悵惘。

鎮河真君與執地藏爭三鐘,三鐘皆應姜真君!天下人心盡其所向!

彼時的執地藏,不僅有超脫之偉力,至高之宏愿,舉冥府之勢,還有些許世尊的遺名留眷。可是和“姜望”這個名字放在一起,竟然完全沒有競爭的可能,在名稱上一觸即潰。

正是潰名之后,才失自在、熄熾盛、毀端嚴、墮尊貴、無吉祥,才有執地藏之死。

可以說這件事情完全彰顯了今時今日“姜望”這兩個字所代表的名望。已經不僅僅是年輕一輩,不局限于蓋世天驕,而是名徹當代,縱論古今!

以前大家都知道他在現世人心之中很有影響力,以至于他在觀河臺上說話,南天師都要認真考慮。但唯獨是這一次才真正讓人知道,這種人望到達了什么地步。

而他并不是多么遙遠的人物。

當初姜望外樓境試劍天下,還特意經過了仁心館的……

還是得加錢啊。

易唐溫聲道:“我給你開幾副養身體的藥,術后按時服用,以免后患。”

“先說價格!”

“你放心,不貴的。我還能坑你嗎?給你的都是內部價。”

“不說價格一律按白菜價處理。”

“說到白菜,我這里有一顆天玉白菜,對你的傷勢很有好處……”

兩人正閑聊間,一個系著醫師長袍的女子,從遠處走來。

所經之處,如春風拂原。

可以看得出來,她在醫館很得人心。

每個人都跟她打招呼。

“真人,又出去采藥啊?”

“上官前輩,您那副藥我已吃了,現在已不覺心絞,想是好啦!”

“上官真人,這次打算去多久,什么時候回來?大家都舍不得你。”

仁心館第一真人,上官萼華!

她生得溫婉,簪著云髻,走動之間,腳步甚緩,有一種不忍打擾人間的溫柔。

“再見。”

“再見。”

她跟每個人都這么說。

甚至是第一次見到她的向前。

“你的傷勢沒什么問題了呀,易大夫醫術很好,你不用擔心,好好休養……再會。”

如風而來,也如風而遠了。

向前莫名地安靜了下來,躺在那里不再齜牙咧嘴。

他想。這個人一定失去過非常不愿意失去的人,才會每一次都這么認真地告別。

執地藏已死,真地藏生。

此尊源生世尊而非世尊,源生于佛而不成佛。祂是一種純粹的悲懷,是永恒救苦,救度亡魂的秩序力量。

就如顧師義想要成就的,可以維護“俠”之秩序的“義”之神明。

也如虛淵之被迫成就的太虛道主。

當然,就像太虛道主的存在,令太虛幻境真正成為當代人族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真地藏的誕生,也真正推動了幽冥大世界對現世的靠攏,重構了冥世規則,令閻羅寶殿真實存在。

那些幽冥神祇降格為陽神,但是被現世所接納,也擁有了廣闊的未來,將極大地活潑幽冥大世界,令此世生機勃發。

陰間陽世的格局一旦成型,現世大獲其益。

在當前這個時代,完全可以說,益于現世,就是益于人族。

只不過這種好處,要見于長遠,不是一朝一夕。

眾所周知,只要維持現在的諸天格局,人族的優勢將會越來越巨大,直至諸天萬界聯合起來,也都無法再撼動人族分毫,這也是神霄戰爭必然在當前這個階段爆發的根本原因——

妖族已經不可以再等。

而冥世的靠攏,會在時間的演化里,進一步擴大人族的優勢。

假如說以前人族還需要十萬年來建立諸界遙不可及的優勢,在陰陽兩界形成后,可能只需要六萬年。

當然這只是一個比方,時間不會如此準確,但意義的確如此重大。

冥世這段時間的變化超乎想象。

比如曾經綿延九萬里的白骨神域,往前只有荒石朽骨,過野冥風,現今卻生出花草來,甚至還有蟲鳴。

真地藏第一次把生機帶到這個大世界。

各種陰花靈草,代表著幽冥大世界正在邁向豐饒。

一個有豐富物產、自有資源的世界,才真正具備戰略意義。與之相對的就是萬界荒墓,雖則在某種意義上位格很高,但極其貧瘠,也只有種屬特殊的“魔”,才能夠在彼界生存。

除了魔之外,哪怕是在惡劣環境里畸變的海族,也都無法在萬界荒墓里繁衍。對于除了魔之外的生靈,萬界荒墓真的就只是墳墓,

當然,如今的冥世,已經不存在被任何一方搶奪的可能。它永遠地歸屬于現世,徹底合歸、永闡陰陽,也只是時間問題。

這一天,在白骨神宮高大的森白牌樓外,走來了一個長發垂踵的男人。

他抬頭看著白骨神宮那幾個大字,一雙綠眸,似有鬼火在跳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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