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心巡天

第八十六章 我于山下斬山巔

道歷三九一七年,有個名叫姜望的奄奄一息的少年,在一個名為“還真”的破舊道觀外,于一灘濃血碎肉之中,摸索到了一顆開脈丹。

那是大楚天驕左光烈,為他弟弟左光殊所準備的天元大丹。

一切故事由此開始。

左光烈在戰斗中的仁念,護住了還真觀里瀕死的乞兒。

左光烈死前的執心,使得唯獨這顆丹藥,在祝融之種的爆炸中存留。

但也是一劍西來、斬殺了左光烈的李一,默許了這一切的發生。

姜望繼承了左光烈的因果,卻也要承一份李一留丹的情——

天元大丹無比珍貴,雖然他或者并不在乎。

在某種意義上來說,那是他的戰利品。雖然殺死左光烈之后,他什么都沒有尋求。

彼時留在破觀里的病丐,比一只螻蟻都不如,是生是死都無人在意。與他同樣為螻蟻的那些乞兒,是怎樣倉促地死在戰斗余波里,難道還不夠深刻么?

所以姜望會對李一出劍,但絕不欺于暗室,也并不懷揣恨心,他只會給予堂堂正正的挑戰,讓長相思在今日,為左光烈而嘯鳴。

他今日已成……左光烈未成之真。

他今天已經創造了左光烈都不曾創造過的傳奇。

姜望向李一挑戰,是道歷三九一九年黃河之會內府場的魁首,替道歷三九零九年黃河之會內府場的魁首出劍。

他所挑戰的,正是道歷三九一九年黃河之會無限制場的魁首。

兩場黃河之會,三位黃河魁首,十二年前還真觀外命運般的交匯。

都在此聲。

都在這響徹中州、驚破天下的劍鳴。

“李一!!!”

天地之間,有無限次的回響。

云臺之側,向前猛地直起身來!

他本來默默地觀賞著這場戰斗,雖覺精彩,也眼皮都懶得多抬幾分,像一條跌在岸邊的瀕死的魚,只給這世間漫不經意的留照。此刻卻全身一震,直挺挺地僵在那里——像是終于死透了。

心中的情緒,無以言表!

許多年前,他就是隨著師父向鳳岐轉戰天下,見證向鳳岐的舉世無敵之名。也緊接著見證了向鳳岐如流星般隕落。

今日他亦隨姜望來中域,亦見證姜望擊敗樓約而成無敵真人。

今日姜望……已替名。

他不是新時代的向鳳岐,他是這個時代的姜望。

可姜望并不滿足。

他已經超越向鳳岐而存在,還要完成向鳳岐都不曾做到過的事情——

他要以洞真之身,挑戰衍道!

所謂“千古為名”,這無敵的“勢”,當然不止是“名”而已。

樓約若是走通此路而絕巔,于衍道之林,都能算是強者,超脫的希望都能增加。所以他這么多年都停在這里爭名,與黃弗較一世之高低。直到前路被長相思斬絕,才終于下定決心往前走。

現在姜望站在這里,這舉世無敵的勢,舉凡天下之人,驚聞此戰而不得不予的認可,就是一種力!

天下之勢加于肩,天下之目光擔于此身,這沉甸甸的重量,也是力量。

唯有攜此大勢,這樣的挑戰,才具備可能。

雖欲以洞真向衍道挑戰,亦不尋無名之輩——當然衍道絕巔,沒有無名者。但絕巔之林里,確有強弱之分。

昔日之向鳳岐,今日之姜望。兩位洞真無敵的強者,在無敵路的最后一步,都要極致升華自我,都選擇當世顯名、正在巔峰狀態的衍道真君來挑戰。

當年拳殺中州第一游欽緒的姜夢熊,現在的天下李一!

所謂“飛劍之道敵”、“時代之絕唱”,所謂“左光烈之遺留”、“左氏之情誼”,都算是此間的因果,是挑戰背后的紅塵之緣。

唯獨他們掌中的劍,他們驚世絕倫的力量,才是挑戰成行的必然。

若非挑戰者是向鳳岐,姜夢熊看都不會多看一眼,遑論轟出一拳。

同樣的道理,若非今日開口的是姜望,沒有人會覺得,這件事情真實存在,的確可以發生!

天邊只見清光一閃,一尊尊強大的身影瞬間降臨!

靜看其影,個個風姿不同。

斗昭,重玄遵,黃舍利,秦至臻,蒼瞑,鐘玄,劇匱!

太虛閣員全員到齊,比近幾次太虛會議都完整!

自太虛閣創建起來,太虛無距還從來沒有如此大規模地整齊劃一地使用。

也不知那位太虛道主,是否會有所觸動。但祂必然也在以某種方式,觀察這場即將開始的斗爭——

這亦算得上是太虛閣員之間,第一次如此正式地交鋒。

洞真挑戰絕巔,絕無可能。

但這尊真人名為“姜望”。

所有的不可能里,都生長出可能。

姬景祿訝然,姬白年沉默,姬簡容自己獨飲了一杯!

而天邊云彩又飄來,云上站著面無表情的姬青女。

姬白年看著他:“瑞王不是說事繁不來么?”

剛從轎子里出來、還沒來得及叩開于府大門的姬青女,撣了撣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塵:“我來看看太虞真君!”

“那么……”姬景祿沉吟了片刻:“太虞呢?”

姜望攜大勝之勢,聲傳一域,震動天下。

但根本沒有得到立即的回應。

不管怎么說,姜望已經叫陣了,不吭聲也不是個事。傳出去還以為真君畏真人,或者景國不敢把姜望怎么著。

當然李一是不會在乎這些的。

但現場的景國人,不能不替他在意。

“還在閉門修行吧?也沒到他出來的日子。”姬簡容道。

李一是沒有“出門的日子”這一說的,也就是加入了太虛閣之后,出了天下城那檔子事,他才會定期在每次太虛會議召開的時候,準時出關赴會。

“我想他根本不會觀戰。”姬白年道:“樓約和姜望切磋,跟他有什么關系?”

“太虞什么都不會在意,也包括姜望今天的挑戰,他只在乎他的修行——要不要去叫他一聲?”姬青女問。

但這個問題已不必有下文。

因為云空之上,響起了一聲劍鳴——

仿佛天欲雨,卻比雷聲要輕靈。

有一種耳朵被紙鋒掠過的錯覺,叫人產生纖薄的痛感。

整個景國范圍內,所有長劍鳴鞘的呼應,被這樣一聲劍鳴截止了。

也算不得截止。

只是當這聲劍鳴響起,其它所有的劍鳴都被壓制,不能再被聆聽。

此劍鳴,天下劍器都無聲!

唯獨是這云臺之上,系于姜望身側的長相思,還在不忿地響。

但被姜望按定在那里,鳴鞘不得出。

白衣掛劍的李一,就這么突兀地出現在姜望身前。沒有飛行的軌跡,見不著空間的漣漪。

他出現在這里,好像本該在這里。

天地為穹廬,他在此居。

紅塵因果皆流風也,不擾他修行。

一向是極簡的姿態,一人,一劍,一根發帶,一件干干凈凈的白衣。

沒有太煊赫的氣勢,可是任何人都不能忽略他的存在。

此時樓約已經退場,回到了他位于應天府的家中。李一正登臺,與姜望面對面。

如此平靜地對視著彼此。

他們第一次這樣對視,是在觀河臺。

彼刻李一是無人敢接一劍的史上最年輕真人,打破了三十歲內無洞真的歷史局限,后來這名號被姜望所取代。

現在李一是史上最年輕的真君,這記錄也顯見的將要再次被姜望擊破。

他們都是在天驕并世的時代里,不斷創造新歷史的人。

所有人都覺得,他們本該如此相對。

和姬簡容他們說的一樣,李一的確在閉門修行。

但和他們說的也不一樣——

來自姜望的挑戰,李一是在意的。

早在觀河臺上,他就問過姜望,我的劍為何而鳴。

而時隔十年之后,姜望送來了回答——

因為在你驚覺之前,你的劍已經懂得……它遇到了對手!

十年前鳴,十年后爭!

白玉瑕鬼鬼祟祟地移到向前旁邊,撞了撞向前的手臂,將這個僵直在那里的死魚眼,從激烈的情緒中撞回。

向前回過神來,才發現手里多了個東西。

“什么東西?”他低頭看。

白玉瑕殷切地道:“你就戴上吧。辟邪的。”

向前沉默了一下:“這好像是鎮邪的。”

“我們瑯琊的風俗就是拿它辟邪。”白玉瑕道:“你不要多想,我也有一個。”

說著他拿出第二塊雷尊鎮邪弘運的玉,麻溜地掛在了脖子上。

又幫向前也掛上了。

這實在是一場太重要的戰斗。

怎樣鄭重其事都不為過。

作為掌柜的白玉瑕,做著他亂七八糟的努力——倘若拜神有用,他這會能給三位道尊磕一個。

作為東家的姜望,只是抬起他的劍。

此刻他眼中只有他的劍,以及他的對手。只有這場他等待了許久的戰斗。

他執鞘橫在身前:“此劍名為‘長相思’,誕生于南遙,隨我轉戰諸天。砥以血火,礪以鋼骨。一紀一驚鳴,愿為天下悉知。劍鋒不沾血,盡是強者留恨。今以此劍,向太虞真君請教。”

李一低頭看了看自己的劍,而后抬起頭來:“我的劍沒有名字,生下來就在我掌中,與我的道脈同在。如果一定要給它個名字。就叫它……‘一’。”

李一的一。

一生二、二生三的一。

源海中最具體、最細微的存在。

好鋒利的名字!

天生道脈,此劍游于其中。

李一頓了頓,好像覺得自己還應該說點什么,無論是出于禮貌,亦或者約定俗成的習慣。于是道:“你的挑戰,我接下了。”

真君者,天地之師也。

此一言,敕如天命。云海鋪開,廣闊無窮。

姜望求戰,李一應允。

兩位不斷刷新修行歷史的真正強者,拋開太虛閣員的身份,于此相對,于此相爭!

仍然四方無限,天不絕頂。仍然各安天命。

戰斗先于所有人的注視而開始。

就在這景國上空,云臺之上!

姜望第一時間就拔劍!

鏗鏘不止一聲。

一聲是名為姜望的最強真人,拔出了天下名劍長相思。

一聲是那尊不知何時顯化的仙龍法相,飄渺地高懸于姜望身后,抬手一招——時時刻刻都在演化無窮劍式的閻浮劍獄,竟而顯為劍形,握在他掌中。

這尊仙龍法相,仍如過往般清逸絕倫,唯獨是在額上,印出了霜色的天紋。使得他于仙逸之中,多了一分淡漠。

真人姜望的上空,是霜披鋪開的天穹。

無窮劍氣接天,拽著天穹而墜落。

仙龍法相的腳下,是無底虛空。

包括云海在內的一切都在下沉,絕滅所有,物我不存。

天傾西北,地陷東南!

姜望以仙龍法相,擬代天道劍仙。將這針鋒相對的兩道劍式,合歸一處,展現無與倫比的殺力。

頃刻動搖此世!

不同于樓約的掌中宇宙,一切鴻蒙生滅,都在他掌中。

此刻把握無敵之勢的姜望,是真正動搖了現世!

至少這景國范圍內的天地,都于霎時逼近了潰緣。好不容易維序下來的天象,在這一刻都有混亂的表征——東邊烈日,西邊飛雪。寒暑共懷,

以至于場邊的姬景祿,不知何時飛來的北天師巫道佑,都不得不立即出手,收納場外余波。

覆蓋景國、影響整個中域的護國大陣,都悄無聲息地開始運轉。

這的確是無限接近于現世極限的力量。

但畢竟沒有真正抵達。

洞真與衍道之間,有清晰的限。

姜望是站在山下,踮起腳來,劍斬山巔。

而山巔上的李一,他的劍,先于這一切而發生。

那是一道“橫”,那是一條“線”。

它清晰地體現在這個天傾地陷的世界里,卻斬落在天傾地陷之前。

所以那尊仙龍法相,其實已經崩潰了。

那一式“地陷東南”,完全是憑著慣勢斬出——正是如此徹底而竟絲毫不影響動作的潰滅,才真正見得李一這一劍的高妙。

世人皆知,大羅山的修行根本道典,是為《混元降生經》。

與玉京山的《紫虛高妙太上經》、蓬萊島的《高圣太上玉宸經》齊名。

但其實大羅山的修行根本道典還有一部,其名——《開皇末劫經》。

代代單傳,有時甚至斷代不傳。

只為“緣者”降經。

李一就是《開皇末劫經》的當代修者。

他掌控的是末劫的力量。

他的劍是“一”。

但在他出劍的這一刻,他的劍便是末劫之劍。

動搖現世的絕滅之劍,亦滅于末劫之中!

第一時間顯化萬仙真態劍仙人的姜望,也已經不可避免地受劍。

其人其身,光耀云臺。其劍其勢,毀天滅地。

其后潰散亂流的清光與劍光,仿佛見聞仙域和閻浮劍獄的悲舞。

嗚呼!

李一的劍要毀滅所有,一如當年,姜夢熊拳殺向鳳岐。

無敵的洞真修士,終究要止步于現世極限的絕巔前。

他對姜望并無惡意,但也不會留手。應允戰斗本身,就已經是他給足的尊重。

但這一劍落下來,首先抵達的是星光。

在姜望的身外,突兀浮顯一囚籠。

此籠以星光環固,四樓定之。

籠中是赤金不朽,永恒不磨。

李一的末劫之劍,首先斬破此籠!

而籠中探出一只手,永恒燦金的一只手,其上更有霜色天紋的銘刻。那不斷潰散的閻浮劍獄的流光,被它重新握住了,握成一柄冷漠的劍。

這是姜望的心牢。

里面囚著他的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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