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心巡天

第三十一章 天高九重否

“天高九重否?上城或其一。

下城三十九,誰借青云梯?“

這首在佑國流傳甚廣的短詩,所描述的正是佑國百姓對上城的樸素情感。

佑國是天佑之國,上城是上等人所居。

最繁華的城市立在巨龜之背,繞著國境巡游。而在下城生活的人們,只能有一年兩次的翹首眺望。他們當然想要爬上去,想要做人上人。但是能夠走進上城的途徑,從來都不多。各大城池的城主之位,

競爭不知有多么激烈。

很多年前,上城也是少年的夢想。

今天他把上城踩在腳下。

這斷壁殘垣,肉食者的死傷,一如當初他離開這個國家時,心中所愿。

可是真的就足夠了嗎?

母失其子,弟失其兄,最有天賦的人,被扼殺在搖籃中……今天他們所經歷的悲劇,究竟因何而起?

翻遍史書,尋不到相關的記載,那段歷史被人為地抹去了。

擁有霸下血脈的龜獸,好像是突兀地出現在這個國家,莫名其妙地被佑廷操縱,莫名其妙地成了護國圣獸。

莫名其妙的,天佑之國的“天”,就成了圣龜狀的圖騰。

在很多年以前,這里本是風調雨順的沃土,是老天爺厚愛的福澤之地…

到底是誰主導了這一切,是誰操縱了這場綿延近百年的悲劇?

尹觀有所揣測,但是并沒有證據,不能夠肯定。直到今天,在趙澈的嘴里得到確認。

如此一切就能夠說得清楚了。

為什么以趙蒼的修為,能夠引導接近洞真實力的巨龜行動。

為什么這只巨龜僅憑肉身力量,都已經神臨頂峰、接近洞真了,神智卻還很不清醒?

因為從頭到尾,這只巨龜,就是景國某位強者在此豢養的寵獸,而非天生地養、自由之強者、

趙蒼所掌握的,只是巨龜真正主人所交付的秘鑰。

他正是憑此竊據了佑國的權利,把國主變成了傀儡,獨自掌控朝局。

甚至于鄭朝陽受阻于天人之隔數十年,又憑什么能在去年突破?

不過是景國為了保住趙蒼的性命,所提供的幫助罷了。

自來只有千日做賊,沒有千日防賊。景國萬萬沒有可能,為一個趙蒼的安全,專門調一位洞真強者坐鎮此地。

而單單神臨層次的力量,從理論上看,佑國是完全可以應付的……

如此復盤整個佑國的形勢,不難看到,趙蒼的確已經把現有資源利用到了極限,做了最大程度上的努力。

他唯獨漏算的,是他自己沒能神臨,他根本不清楚,尹觀這等層次的天才,究竟能有什么程度的戰力。

神臨與神臨之間的差距,也可以是淵深如海!

如果他能夠真正理解尹觀的實力,那他應該明白,他的抵抗并無意義。最佳的選擇,應該是拋掉佑國的一切,早早逃亡天涯。

但又或許……他怎么都放不下這么多年的經營。

而且拋掉了一切經營,失去了所有價值之后,誰會庇護他呢?他又如何能夠逃得出地獄無門的追殺?

他做了那么多準備,從民心、家國、個人情感,多方面入手,如果換一個人面對,或許真能讓趙澈活下來…

但他面對的,畢竟是尹觀。

是一個第一次把咒術這種小道,推到了如神境界的強者。是一個前方沒有路,自己走出路來的人。

許多佑國人心心念念、視如天界的上城,如今他已翻手就能毀去。

他豈會為庸人所縛?

道歷三九二一年,五月二十五日。

佑國國君死、國相亡、大將軍受誅,幾成國滅。

尹觀在這一天,靜靜地看了一陣日落,也聽了一陣哀嚎。

在仵官王心滿意足地從棺材里爬出來的時候。

尹觀踏空而下,走到了卞城王身邊,眼神平靜地看著眼前的巨龜,開口道:“景國強者正在趕來,今天殺不了它了,走吧。”

尹觀和趙澈的對話,姜望當然也都聽在耳中。

所以他也完全能夠理解,尹觀為什么停在這一步。

這頭巨大龜獸雖然神智混亂,在戰斗中有很大的利用空間——如果有足夠的時間,他們聯起手來,是有機會將它殺死的。

可惜沒有時間了。

卞城王的形象自然不會嘆氣,所以姜望只是冷漠地“嗯”了一聲,便與尹觀并肩遠去。

三息不到的時間里,在佑國掀起腥風血雨的地獄無門,就已經散了干凈。

只留下茫然無措的佑國軍民,和已經睡熟了的巨大龜獸。

約莫兩刻鐘之后,一道白虹貫穿長空,徑直落在佑國上空。

從白虹之中,化出一個宮裝美婦。

其態雍容,其威如海,顧盼之間,貴氣自生,卻是景國帝室真人一姬炎月!

她懸立高穹,恐怖的威勢覆壓下來,仿佛將整片天空都壓低了數分。

那呼呼大睡的巨大龜獸驟然驚醒,翻攪著海量的天地元氣,顯得躁動不安,但很快又從那熟悉的氣勢中意識到什么,老老實實地趴伏了下去,表示恭順。

陸陸續續站出來,指揮軍民重建秩序的佑國官員,見此情景,也全都跪伏于地,口稱上使。

他們此前自是不知景國與護國圣獸的關系,那是只有國相能知的隱秘。但佑國向來奉景國為上國,雖不入道屬,卻也從來恭順,進貢不絕。此時正是群龍無首、人心惶惶之際,見得上國真人,自然匍匐。

這個國家已經死去的國主、國相、不見蹤影的大將軍、暈厥中的負碑軍戰士,乃至于殘破的城池、跪地的這些官員,都不能贏得姬炎月更多的目光。

她只是認真地觀察著巨龜,確認它不曾受到什么致命的傷勢,這才放下心來,隨口問道:“誰干的?”

“回稟上使,是地獄無門。”負責上城城防的滕柏,在這個時候站出來道:“十個閻羅都來了,為首的是秦廣王尹觀,乃是三年前下城二十七城的城主。”

在地獄無門肆虐上城的時候,他第一時間躲了起來。在景國真人降臨后,他也是第一時間站出來回話。可以說是一個非常有效率的人才。

簡簡單單兩句話,便把事情交代清楚,不該說的廢話,一句沒有。

姬炎月略略點頭,一邊探查巨龜的識海,一邊道:“有沒有興趣當國主?“

原本在佑國軍中都進不得前三滕柏,一時間大喜過望,當場拜倒在地:“小王見過上使!稍后待小王收拾宮殿,還請上使為小王加冕!“

在地獄無門降臨的時候,判斷趙蒼、鄭朝陽絕不是對手,果斷躲起來避戰。

在聽到趙澈所承認的龜獸與景國的關系、看到姬炎月降臨之后,判斷姬炎月會扶持新的統治階層,果斷站出來表忠心。

他對自己的判斷力和決斷力,都非常滿意。

此刻請姬炎月為自己加冕,既是表示恭順,表示上國的利益絕不會受損,同時也是用大景中央帝國的威勢,為自己的權柄背書。

以后他是景國冊封之新君,佑國之內誰敢不從?

“唔,加冕…”姬炎月略感有趣,隨口道:“可以。“

但在這個時候,那龜獸大如房屋的眼睛,忽然間整個變成了墨綠色,一瞬間狂躁起來,便要起身撕咬。

一種恐怖已降臨!

姬炎月隨手虛按,已經將它死死壓住,同時抬眸看向了天空一天空剛好出現一長條黑色的縫隙,像是一只巨大的豎瞳,在與她對視。

而自那豎瞳之中,狂暴的雷電竟然糾纏成光柱,當頭壓落下來!

此乃千劫之眼!

尹觀在近海群島幾經生死,在釣海樓、霸角島等多方勢力環伺中,虎口奪食搶下來的萬仙宮遺留寶物……

卻是用在此處。

轟隆隆隆!

整片天空都暗了下來。

虛幻的雷光已經凝成實質,仿佛天外神祇的武器,鑿了世界的屏障而來。

這絕對是超越了神臨層次的恐怖攻擊,完全具備規則層面的破壞力。

雷光聚而成紋,蘊藏了無數種爆發的可能。

但真人畢竟是真人。

哪怕是在九大仙宮橫世的時代,也不曾聽說有什么仙寶,能夠讓真人之下的存在挑戰真人。

姬炎月一翻右掌,便有一盞青銅宮燈騰空而起。燈芯輕輕一搖,介于虛實之間的五色火焰,便在天空鋪開成火海。繁花似錦,烈火如春。將整個雷電光柱全部承接,無有一絲遺漏。

而后五色火焰一卷,一切便已煙消云散。

千劫之眼蘊藏的無數種劫難的可能,都在爆發之前先被消解,在規則的層面,不被允許發生。

此即為當世真人!

天穹亦是愈合了,仿佛一切都未曾發生過。

尹觀留下的后手,連姬炎月的衣角都未沾到,徒勞而無功。

但是在這個時候,那龜獸眼睛里的墨綠色,忽然像是一張墻紙剝落,從它的瞳孔里脫下來。在空中飄飄一折,化成一道清晰的虛影,懸立在空中。

長發,俊臉,傲然臨風。

赫然正是尹觀。

他沒有氣息,也并不靈動,因為這只是一段留影。

長發飄動間,他開口道:“神秘的景國強者,我謹代表我自己,代表地獄無門秦廣王,向你致意。

我現在還不知道你是誰,但是我會知道的。

也許你之前也不知道我是誰,但是你現在應該已經記住了。

我不知道你為什么制造這一切,我也不想要知道。

在你漫長的生命里,這或許只是一次微不足道的挑戰。但是請你務必記住,這次挑戰,會讓你的生命不再漫長。

我們會再見。

相信那一天不會久遠。”

而后聲音流散,光影也消逝,天地之間空空蕩蕩。

姬炎月抬起手來輕輕一點,追尋著那冥冥中的軌跡,投遞了部分力量,但是所獲寥寥,未能完成捕捉。

她這才挑起嘴角,道了聲:“有意思。”

剛剛贏得了佑國至高權柄的滕柏,在目睹了這一幕之后,忽然有些恍惚。

他這時候才后知后覺的意識到,自己忽略了什么。

國主和國相的尸體就在眼前,而自己竟然忘記了他們是怎么死的。

在趙澈承認了護國圣獸與景國的關系,并且當世真人姬炎月真個出現之后,景國方面一定是要扶持新的代理者,以維持舊有秩序的。這一點并不難判斷。

那么別人是真的都不如他聰明嗎?

還是說,只是別人更惜命?

他隱隱覺得脊后生出涼意,一時竟也不知福禍了。

某處酒樓包間里。

與姜望對坐的尹觀,忽然噴出一口鮮血來。

那噴灑的血珠,在空中懸停,被姜望輕輕一抹,便抹去了存在,未能落在臉上。

尹觀嘴角猶有血跡,卻笑道:“武安侯好身手,這都能反應過來。“

姜望有些好氣又好笑:“明知不可能傷害到一位當世真人,你又何必再面對面地挑釁一次?”

尹觀淡然道:“我雖然不能傷到她,但是她已經傷害了我。借由這一點傷害,我們便產生了聯系。我會長久地詛咒她詛咒一個真人,是很困難的事情,但我有足夠的耐心。”

原來是為以后的爭斗布局落子。

如此,哪怕是動用了一件難得的寶物,也算是物有所值。

不過以尹觀的性格,這種關乎往后生死之爭事情,他是絕不會泄露于人的。除非姜望警惕地往后一靠,拉開了距離:“景國真人的話,我是不方便動手的。會引起兩國紛爭。”

武安侯當然不方便。”尹觀輕笑著道:“卞城王方便就行。”

姜望很明確地說道:“我是不會加入地獄無門的,我們道不同。“

“誰能夠強迫你呢?我說了,你盡可來去自由。”尹觀說到這里,仿佛才想起來什么似的,翻手拿出一個雕紋jing美的方形小玉盒,放在桌上,推了過去:“對了,這是你這次行動的酬勞。“

“不用了。”姜侯爺并不是個貪利的人,搖頭拒絕道:“我也沒有做什么,此行便當是還你一個人情。往后咱們兩清。”

“我們地獄無門的規矩呢,就是付出了什么,就一定得有收獲。你并不欠我人情,我也不喜歡人情這種沒意義的東西。”尹觀平靜地說道:“篇什么你不打開看一眼?”

身居高位、見多識廣的武安侯,只是云淡風輕地笑了笑,一邊用一根手指隨意地挑開玉盒,一邊淡淡地道:“你有你的原則,我也有我的原則。不管怎么說,這是我最后一次以卞城王的身份幫你做事。

往后還是…”

玉盒打開,里間靜靜地躺著一顆玉石。

一顆橢圓的、流光溢彩的、像眼睛一般的玉石。

姜望心中幾乎是立刻跳出一個信息一目見仙典!

“另請高明”四個字,終是咽在了喉嚨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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