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浩瀚的歷史長河中,現世曾有神道大昌的時代。
那時候一切所想皆有所見,修行者創造神話,神話常常照進現實。
毛神遍地,百鬼橫行。
晝夜顛倒,天地混淆。
那是一個五光十色的時代,也是一個混亂迷離的時代。
很多規則都被打破,人們遵從于完全不同于現世的生活邏輯。
時至今日,那個時代雖然終結,很多神話卻是口耳相傳了下來。
當然神話之所以是神話,之所以傳于口耳,而非史載筆鑿,不得書錄經傳,自是因為它并不能夠等同于真實。
比如從來沒有什么地獄,輪回也從來不是神話里所說的那樣簡單。
當然的確存在一個幽冥,但幽冥只是輪回的途經。
什么六道往生,什么來世做牛做馬,什么今生太辛苦、下輩子做棵樹,都只是神道時代的妄想,最后并沒能演變成真。
修為越是高深,越是能夠懂得——
死亡就是死亡,死亡是這個世上最徹底的事情。
魂魄進入幽冥之后,最后的結果也是化歸于無。根本不存在什么閻羅,什么判官,什么賞善罰惡那些都是神道修士的手段,與現世修士御使的傀儡,也沒什么兩樣。
現世里所有復活的手段,都是建立在尋回魂魄、復蘇肉身、彌補壽元的基礎上。
姜望以前并不知道,但是在神臨之后,也已經獲得了相關的知識。尤其是在稷下學宮里,得到了很大程度上的知見補足。
在這無垠廣闊的時間和空間里,真正的輪回之所,是一個名為“源海”的地方。
位在極淵之淵,極底之底。
是比所謂奈何、忘川更深遠的地方。
落入幽冥的所有魂魄,都不能抗拒源海的吸引。
不僅僅是人類魂魄,而是世間一切。都會在這里被打碎成最微小的部分,而后重塑。這個最微小的事物,無以名狀,被稱之為“一”。
道門所謂“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由此而來。
魂魄墜落源海,被碾碎為一,得到重塑,全新的魂魄降生現世,得到成長,此即為輪回。
像是河里的水,變成天上的雨的過程。但是這一滴水,并不是那一滴雨。
過去的通常都已經過去。
當然也有一些特殊的情況。
比如列國太廟,以國勢祀之,便可以在源海之中保留、甚至尋回殘魂…但是那需要付出非常恐怖的代價。
比如白骨道那位名為陸琰的長老,他的妻子死后,魂魄就并未進入源海,從而保留了復生的可能。但是他亦不知他亡妻的魂魄去了哪里,也不知是因為什么原因得以保留,這才長時間為白骨尊神所驅使比如當初姜夢熊鎮壓兩界通道,不使魂魄入幽冥,就保留了當場復生的可能。
比如當初釣海樓靖海長老辜懷信,在天涯臺設立法壇,亦是為了保留季少卿的魂魄、隔絕幽冥的吸引、孕育肉身…只不過姜望以幾天幾夜的熬殺,再加上不周風,提前完成了幾近源海里的碎滅過程。
只有在極其苛刻的條件下,才偶爾會出現轉世的情況。
比如曾經的那位云游翁,就是因為云頂仙宮的特殊因果關系,從未進入源海。但他也從來唯有獲得過真正的新生。而現在的白云童子,是另一種意義上的重塑。已經與那位云游翁并非一體。
修行本是與天斗與命斗的過程,萬古以來,多少驚才絕艷之輩,都在想力辦法抗拒死亡,對源海的“欺騙”、“逃避”、“對抗”,總是一次又一次地發生。
甚至于曾經的神道,都可說就是因此而誕生一人們在對抗終極死亡的過程中,發掘了新的力量,此后自命為鬼神。
但神道最后的消逝,也未嘗不是天理循環的原因。
在那些支離破碎的神話傳說中,卞城王是第六閻羅,掌枉死地獄。世間枉死者,將入此地獄來。
此時此刻,姜望戴著這樣的一張閻羅面具,穿一身黑色武服,立在凜風如刀的峭壁之上。
不知道這樣的一個卞城王,能否替那么多年來,枉死于巨龜之腹的佑國天才雪恨?
旁邊不遠處,站著的是尹觀。
再過去一些的位置,一顆蒼松之下,曾經見過的仵官王席地而坐一一從氣息上來判斷,的確還是曾經那一個。
也不知會不會被他認出來。姜望特意改變了聲音,也以禍斗印收斂了氣息。
出使牧國的隊伍自是繼續前行,出使牧國的武安侯則是坐在馬車里閉門修行。在或不在,外人倒也看不出來,只需喬林配合好便是。
姜望與喬林交付了幾句,便獨自趕來與尹觀會合,然后也就看到了仵官王。尹觀好像不管去哪里都帶著這一位,大約是比其他閻羅都要更得力…
但也無關緊要。
姜望對于這些閻羅,并不好奇,也不太在意。
倒是仵官王有意無意地打量了好一陣,對秦廣王新請的外援頗多審視,但畢竟也沒什么廢話。
說起來對卞城王這張面具,姜望還有另一層了解,那是基于它的前任擁有者,囚海獄獄卒畢元節——
或許是前前任?
在那個釣海樓那個昏暗沉重的監牢里,獄卒亦是囚徒,日復一日,重復著無望的生活。
便是因為竹碧瓊在那個環境里受過的苦,姜望才在心中對她始終有一份愧疚。
畢元節從幾乎不可能逃離的囚海獄中逃出來,加入了地獄無門,最后又死在逃往海外的路上。冥冥之中,竟也真應了“枉死”二字。
“這名號……不太吉利。”姜望感慨道。
他此刻的聲音很冷酷,是個四十歲左右的中年男人的聲音。
以聲聞仙典為基礎擬現的聲音,自是沒有什么破綻可言。
“怎么不吉利?”同樣在等待的尹觀道:“卞字是下城之上多一點,豈不正是說明,你要打破下城天?太吉利,簡直是天命在我。“
姜望扭過頭來看向他。
也不知道以咒術入道的秦廣王,說起吉利話來,會不會真吉利。
尹觀聳聳肩:“你也別誤會,不是專門給你留的。本來給你一個判官之類的面具,也沒所謂。不過剛好新任卞城王死掉了,你說巧不巧?“
聽起來更不吉利了……
“臨時。”姜望強調道:“我只是臨時戴一次。“
“放心。”尹觀含笑道:“地獄無門,錢貨兩訖,童叟無欺,絕不強求。“
整個地獄無門,所有人都藏身份,匿行跡。唯有他大搖大擺,張揚于人前,是地獄無門的旗幟,也幾乎成了殺手界一個具體的符號。
“人到齊了。”
樹下的仵官王聲音艱澀,但十指連動又流暢非常,迅速掐訣之后,合掌于身前,而后緩緩拉開。
銀白色的光幕自他雙掌間拉開,像是一塊巨大的方鏡,齊整地分割為十格。每一個格子里,都出現一個戴面具的身影。
就連尹觀,也系了一張閻羅面具在腰間。
秦廣王、楚江王、宋帝王、仵官王、閻羅王、卞城王、泰山王、都市王、平等王、轉輪王,十殿閻羅齊聚!
姜望默默打量著接下來這場行動的“隊友”,姿態冷酷地負手而立,并不吭聲。
仵官王的這道光幕,也不知是什么秘術,除了聲音圖像之外,也將每個人的氣息都展現了出來。
這些人里,姜望印象最深刻的是楚江王,當初在被海宗明追殺時,曾花重金請過地獄無門的殺手,那時候現身的就是這一位。
雖然未曾揭面,但那種陰寒刺骨的感覺,卻讓人印象深刻。
今日接觸,其人隱隱已有金軀玉髓的外顯,邁進了神臨境界。不愧是十殿閻羅中排名第二,且至今未死的存在。
再之后就是曾經在追緝陽玄策時,遇到的轉輪王和泰山王,那時候姜望已經做好一劍挑之的心理準備。今日再見,卻是不知是否舊人了。
畢竟地獄無門的這些閻羅,更新換代實在有些頻繁。
“任務大家都清楚了,每個人目標是什么,該做到什么地步,信里都寫得很明白。”尹觀立在峭壁邊緣,淡聲道:“老規矩,我們各自出發,五日后在佑國會合…有疑問現在可以提。“
無人出聲。
他的視線掃過一周:“那么行動開始。“
銀白色的光幕,一格一格的黯淡下去,直至消失。
尹觀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清俊氣質,乍看起來,更像是一個超然世外的隱修道者。
唯獨見得他令行禁止的此刻,才叫人恍惚想起來,他是如今整個東域,兇名最著的殺手組織頭目。
把一群百無禁忌的兇徒收于麾下,整治得服服帖帖,這不僅僅是依靠武力就能做到的。
蒼松下,仵官王合并雙掌,收起了銀白色光幕,但并未第一時間起身。
而是用那種艱澀腔調,開口說道:“首領,酬勞的話,除了佑國皇宮里應分的好東西,我還要鄭朝陽的尸體。“
尹觀轉眸看著他:“鄭朝陽的體魄天生強大,是修武的好材料,為了國家,才修兵道。去年又剛晉入神臨……你倒是好眼光。“
“嗬嗬嗬。”仵官王道:“首領,你知道的。尸體……容易壞,打一場,就需要補充。“
“沒問題。”尹觀平靜地說道:“但是這一次,你得把你的神臨尸體搬出來。地獄無門很公平,有超額的貢獻,就有超額的收獲。”
仵官王的瞳孔驟然收縮。
從來不知道恐懼為何物的他,心底生出涼意。
他的神通詭誦陰森,名為借尸。可以借用尸體生前的力量,包括但不限于用他人的尸體補完自身殘肢,甚至于…可以通過借用強者的尸體,來完成境界的躍升。
別看他現在展現的力量仍只在外樓巔峰,真正發揮全力,生死搏殺,他并不虛楚江王。整個地獄無門,唯一能讓他忌憚的,也只有一個尹觀罷了。
而他擁有神臨修士完整肉身的事情,是他絕對的隱秘!尹觀是怎么知道的?尹觀是什么時候知道的?
尹觀還知道什么?
“嗬嗬,嗬嗬。”仵官王這樣笑了幾聲,然后道:“好。”
尹觀也沒有什么計較的意思。
只道一聲:“時間很緊,我們快些趕路。“
袍袖一拂,率先躍下了高崖。
姜望緊跟其后。
再之后是仵官王,他坐在地上,像是一個四肢都已經錯位的木偶,很不協調的、搖搖晃晃地起身,而后驟然繃緊,如箭離弦!
佑國只有兩種城市,上城和下城。
上城只有一座,就建在巨龜背上。
下城一共三十九座。名字便是從一城到三十九城。
如尹觀當初所說,人不會給雞籠豬圈起名字,標個序號方便管理即可。
整個佑國,所有的達官貴人,巨富商賈,修士老爺,都住在上城。
對于下城的統治,則通過各大佐政家族來完成。
譬如.現在已經定居上城的蘇家,曾經就是佑國第二十七城的佐政家族。
在具備超凡偉力的世界,下城根本不存在反抗上城的可能。
“佑國國相彈jing竭慮,為國奉獻。佑國朝廷心系百姓,積極培養人才,大膽任用年輕人擔任各大城池的城主。每年一度的官員考核,公開公正。執政最糟糕、最不體恤百姓的那個人,將被推出來,由偉大的護國圣獸親口處置。其余城主,擇其優者,獲得進入上城的資格。他們將刻苦修行,沖擊超凡,
以御外侮,庇護我等平民.整個國家欣欣向榮,每一天都在變得更好,老百姓充滿了希望。”
隔壁的公學學堂里,教書先生滿足地嘆了一口氣:“我們生活在一個多么美好的國家里!”
清脆的童聲齊道:“不亦樂乎!”
舊地重游。
已經坐在佑國下城第二十七城某家酒樓里的姜望,耳中聽得人聲種種,心情很難描述。
今日的第二十七城,街道整潔,樓宇高聳。路上行人言笑晏晏,不難看出來,在這幾年里,他們的生活得到了很大的改善。
姜望還記得曾經那個游經此地的白發少年,記得他在這座城市里看到的困惑、迷茫、痛楚。
而現在短短幾年過去,竟就已經“不亦樂乎”。
那他們如今過來,所為何來?
姜望心中明白,這或許就是趙蒼的防御。
對付當初那個驚才絕艷的漏網之魚,他選擇用民心來筑造一道高墻。
他要抹殺尹觀復仇的正義性,讓尹觀這幾年行走在生死邊緣的努力,失去意義。
你說你是復仇,你其實是在破壞。
你說你要拯救這個國家,這個國家欣欣向榮,百姓都很滿足,并不需要你的拯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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