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臨淄城里的流言說了個遍,重玄勝笑問道:“怎么樣,現在什么心情?”
姜望反問:“有人信嗎?”
“為什么沒人信?因為你是齊國天驕,是齊國的英雄,在觀河臺為國展旗?”
重玄勝道:“供臺上的神像,本質不過是泥土。可以供在桌上,也可以踩在腳下。你以為你已經金身不壞了?神臨強者的金軀玉髓尚可被打破,何況你這虛無的光環呢?”
姜望起先是不在意的,因為基本上都是無稽之談。但聽重玄勝這么一說,忍不住問道:“那現在,有多少人在踩這灘泥?”
“滿臨淄都是。”重玄勝目光幽幽,扳起手指數道:“不僅街頭巷尾罵聲一片,朝廷也有人要拿你立案,有要直接下追緝令的,有要徹查青羊鎮、直接審訊你手底下那些人的……甚至你在天府城的太虛角樓,也有人要收歸國有呢,懷疑你有不可告人之目的!”
姜望笑了。
“你這笑得,可有點諷刺啊。”重玄勝輕笑。
“我只是覺得……”姜望說道:“我在迷界拼過命,我在觀河臺為齊國爭榮,我做過的事情,我獲得的功勛,應該讓我得到一點信任的。”
“自然也有人信任你。”重玄勝道:“比如我,比如十四。”
“你不懂。”姜望搖搖頭:“你們的信任,更多是因為感情。我說的是,那些與我素昧平生的人,為何會因為三言兩語,就對我下判斷,卻對我真正做過的事情,視如不見呢?”
“是你不懂。”重玄勝說道:“很多時候,人們說什么,其實跟你做了什么無關。這個世界就是這樣的啊,姜望。你還不能夠看明白嗎?你得勢的時候高在云巔,所有人都會仰頭看你,你失勢的時候跌落塵埃,那路人經過你的時候,可不是要踩一腳嗎?順便的事情!”
“是嗎?”姜望表情復雜。
“今日捧你之人,未嘗不是來日踩你之人。”重玄勝忽而哈哈一笑:“不要這么嚴肅嘛,姜大人!我只是提前讓你適應一下。你現在怎么說也是堂堂三品大員,這種事情,以后還多著呢!齊國雖大,高處卻也很擁擠。你走得越高,就會經歷越多!”
姜望咂摸出味道來:“提前讓我適應一下,是什么意思?”
重玄勝沒有半點不好意思:“傳你是平等國的暗子也就罷了,說你陰謀復國也很見氣魄。你以為為什么還會有人傳你踹寡婦門、挖絕戶墳?”
“為什么?”姜望瞧著他。
“我干的!”
重玄勝頗有些得意:“當時不知道你是生是死,就按你還活著的情況,隨手處理了一下。”
姜望大概琢磨到一點他的思路了,但仍免不了有些牙癢癢:“就算是要把水攪渾,也不至于說我挖絕戶墳吧?”
重玄勝的笑意在肥肉上漾開:“意思是你不排斥踹寡婦門咯?”
姜望被噎到無話可說,悶了半晌才道:“真有你的。”
“你以為這就完了?”
重玄勝一臉古怪:“還有人傳我跟你有斷袖之癖呢,說什么我們一直找借口住在一起,從霞山別府到搖光坊,整日形影不離。”
“這個可不是我干的。”他補充道。
姜望都驚了:“那是誰干的?造這個謠有什么意義啊?”
“誰知道呢?”重玄勝無所謂地道:“你站得越高,能看到你的人也就越多。而人嘛,一多起來,就什么鳥都有了,有的大有的小,有的長,有的短。”
姜望翻了個白眼:“你是在說人嗎?”
“哈哈哈。”重玄勝笑道:“活躍一下氣氛。說回正題,你知道這一次,本公子的妙筆在哪里嗎?”
“第一時間就反應過來把水攪渾,就已經很妙了。”姜望不無恭維地問道:“還有更妙的?”
重玄勝曲折地“欸”了一聲,擺擺手道:“這也不算什么。”
但瞧他的表情,分明相當享受。
畢竟是天下第一內府的馬屁,生硬歸生硬,分量是很夠的。
“水雖然渾了,叫人看不清楚。但是你也知道……”重玄勝看著他道:“水里是真的有魚的。”
姜望頓了頓,說道:“是。”
其實傳他勾結平等國,傳他保護陽氏余孽、滅了照衡城總捕頭滿門,他都并不在意。因為他問心無愧,事實真相總有辦法查清。
唯獨對于他掩護地獄無門閻羅入城一事,他無法坦然。
歸根到底,因為他真的做過這件事!
雖然彼時彼刻心境形勢都不同于此時此刻,但已經發生過的事情,卻無法輕易抹去。
“無須諱言。”重玄勝說道:“當時咱們的選擇并不多。你對齊國沒有歸屬感,要兌現你對尹觀的承諾。而我很需要你的幫助,不想你離開臨淄。歸根到底,那件事是我們共同的選擇。其實那時候我有后續計劃,本想順手把尹觀他們送進北衙來著,但尹觀其實也并不信任你,沒有給我操作的機會……
當然,無論有多少理由,它終究是個問題。”
重玄勝笑了笑:“本以為時過境遷。既然有人提起來,那就正好把這個問題解決掉。”
“怎么解決?”姜望問。
重玄勝問:“你有注意聽那個流言嗎?還是因為心虛,略過了?”
姜望皺著眉頭,慢慢復述道:“說我暗地里是地獄無門的殺手,掩護地獄無門的閻羅進入臨淄,又在事后掩護他們逃離,甚至于我的青羊鎮,都是地獄無門的駐點之一。”
重玄勝問:“你是地獄無門的殺手嗎?”
“當然不是!”姜望道:“尹觀邀請過我,但我拒絕了。”
重玄勝又問:“青羊鎮上,有地獄無門的隱藏駐點嗎?”
“當然什么都沒有!青羊鎮干干凈凈。”姜望道。
“很好。”重玄勝說道:“最早的流言,是傳你掩護地獄無門的閻羅進入臨淄,伙同秦廣王、仵官王,殺了聚寶商會會主蘇奢……而其余的部分,則是我補充的。”
“流言之所以是流言,就因為它沒有一個‘信’源,不能成為‘信’言,一旦傳播,就連最早傳播的那個人,也無法成為它的權威解釋,每個人都有解釋它的權力。顯然,我的補充讓它變得更翔實,更有板有眼,也更有說服力。”
“所以?”姜望問。
重玄勝說道:“在所有的流言之中,這一條最像樣,最真實,最有機會拿到鐵證。可以說是你的命門所在。所以很快就會有人要求徹查青羊鎮,而我會調動政治資源,盡全力反對。但最終,這件事情會如他們所愿!”
話說到這里,姜望完全明白了。
青羊鎮完全經得起調查!
既然青羊鎮不曾是地獄無門的駐點,姜望也不是地獄無門的殺手,那么他掩護閻羅入臨淄的事情,自然也就是無稽之談!
事實上,在這一次看似鋪天蓋地的黑潮中,這才是姜望唯一的弱點。
而重玄勝只是順手一推,就已將它抹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