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經歷過云游翁的選擇,或許很難理解他的偏執,很難理解他的不甘與嫉恨。
他像一個輸紅了眼睛的賭徒,壓上自己的全副身家,壓上田地屋宅老婆孩子……顯然無法接受失敗,更沒有失敗的余地。
而對于姜望來說,他并不需要、也懶得理解云游翁的情緒。
對他來說,云游翁和斗勉是徹徹底底的陌生人,也算得上立場分明的對手、敵人。
他需要做的,只是擊敗他們,打垮他們,從肉身到意志。
所以他甚至都沒有看這兩人一眼,飛落遲云山頂,只對葉青雨輕輕一笑:“你的神通已經運用得很不錯。”
老實說,剛剛看到葉青雨跟斗勉、云游翁兩人的交鋒,他是非常驚艷的。
在他的心里,對葉青雨戰斗能力的記憶,還始終停留在玉衡峰那里的驚慌失措上。確實沒有想到,如今的葉青雨,在戰斗方面已經如此老道。
雖說缺乏直面生死的經歷,少了一些果決狠厲,但招式的運用,時機的把握,都算得上一流。
等以后完全熟悉了云篆神通,她也算是能夠獨當一面的高手了。
“謝謝。”葉青雨巧笑倩兮,有些俏皮地回道:“你翻掌也翻得很有氣勢。”
她調侃的是姜望剛剛伸手引動滿山云獸,翻掌壓服斗勉、云游翁,確實是很有強者風范。
姜望老臉一紅。
他以云頂仙宮之主的權力,控制著遲云山這座山門的力量,調動山門力量,心念一動即可,的確不需要翻覆手掌。之所以那樣做,只是為了增加氣勢罷了。
說白了,不僅僅是為了壓服兩人的意志,更有那么幾分人前顯圣的心思。
這點炫耀心思,對于個性沉穩的他來說并不多見,無非是骨子里少年的天性偶然流露,得到了新“玩具”,想要夸耀一下。
他終歸臉皮不夠厚實,被葉青雨這么一調侃,就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不及你云篆飄逸,術法精巧。”
他們在這邊言笑晏晏,那邊云游翁已經嫉火攻心。
“狗男女!就你們這種人,也能好處占盡?”
葉青雨此時額上云紋已褪去,云篆神通有持續時間的限制,這一點倒與斗勉的斗戰金身相似。
聽到云游翁的口不擇言,她不由得皺起秀眉,泛生厭惡。作為葉凌霄的女兒,她平素接觸的人物自都不凡,在她看來,修行中人,自是奮勇前行,就算失敗,也不該如此失態。
姜望回過身去,看著困獸一般的云游翁道:“我們是哪種人?”
云游翁怒視著他,目眥欲裂:“你問問你自己,你憑什么得到云頂仙宮!?”
“你為遲云山付出了什么?你為云頂仙宮做了什么?為這一天,你做了什么努力?”
“談談情,說說愛,聊聊天,就輕松擁有這一切?”
他渾不懼死。或者說,此行失敗,他斷無可能成就神臨,失壽八十年,本就活不了多久了。
“你憑什么!”
他悲聲嘶喊:“蒼天何其不公,蒼天待我何薄!”
姜望其實不打算聽他說完,這人偏激失常,沒有什么溝通的必要。本來早就要拔劍,但體內五府海中,恰在此刻出現變化。具體的說,變化來自于云層上的云頂仙宮廢墟中。
心神一動,神魂已落入云頂仙宮廢墟里,降臨在那唯一還算完好的照壁前。
他感應到的變化,就來自此處。
照壁之上,出現一道畫影,乃是一位白衣道童。
姜望先是若進了迎客亭的過去景象,就能夠認出來,這位白衣道童,正是那位迎來送往,拿著那唯一真實云紋令牌的童子。
只見他對姜望低頭一禮:“仙主。小童冒昧。”
正是他影響了照壁,顯化身影,才讓姜望動念來此。
是云頂仙宮里的幸存者?是古代的殘魂?還是什么后來的寄魂者?
姜望保持著警惕,淡聲問道:“你是何人?”
“仙主不必顧慮。”白衣道童禮道:“云頂仙宮已經認您為主,仙宮里的一切,都由仙主掌控。包括這塊寄神碑。您動念之間,小童便即刻崩碎。”
原來這不是照壁,而是一塊寄神碑?寄神……
姜望早時未覺,此刻細細感知,方覺它的材質,果然與森海源界里見到的那塊寄神玉相同。
森海源界見到的那塊寄神玉,是出身偷天府的蘇綺云所有,乃是她師尊傳給她的珍物,只是小小一塊,卻珍貴無比。在彼時令觀衍得以顯化身形,在后來也寄托了小魚的神念,令蘇綺云有機會復活小魚。
而眼前這一塊,如此巨大!恰恰是因為它的巨大,才讓姜望根本沒有寄神玉那方面想。
誰說這云頂仙宮的廢墟一文不值?僅就這塊寄神碑,敲碎了一小塊一小塊的賣,那也是價值非凡。
姜望還在驚訝中,那白衣道童又道:“況且也不需您動念,小童死去多時。與您說話的,只是留在遙遠過去的一幕殘影而已,很快就要散去……”
他又問:“敢問仙主,今是何年?”
這倒不是什么隱秘,姜望直接回答道:“今年是道歷三九一八年。”
“道歷重啟?”白衣道童喃喃自語:“我們的時代,終究結束了么?”
不待姜望發問,他又急急道:“沒有時間了。仙主,小童求您一事。”
姜望自然不會直接就答應,只問:“何事?”
“小童乃是云頂仙宮的迎客童子,因為太過弱小,未被注意,才僥幸從那場浩劫脫身……此刻在遲云山頂伏于地上的,是小童的轉世身。這么些年來,他一直在輪回中,一直在追索云頂仙宮。最初是為了尋回云頂仙宮的榮耀,后來隨著轉世,記憶缺失越來越多,已經什么都不記得,只憑著最早的一點執念,一世又一世地找尋云頂仙宮。積了不知多少世的不甘,令他完全無法面對失敗。而他自己卻不知道這一點。無數歲月,他都在云頂仙宮的陰影里,從未真正活過。”
白衣道童說道:“小童不請求您原諒他的冒犯,只求您,讓他死得服氣。不要再把不甘,帶去來世。”
姜望心下確有惻隱,白衣道童留在過去的這段殘影,也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轉世身輪回了多少世。這種無數年月的奮斗,卻終究是夢幻泡影的結局,真真切切體現了命運的殘酷。
只是,如今人為魚肉,我為刀俎,讓云游翁死倒是容易,但讓他死得服氣,卻相當難辦。
白衣道童卻并不給他考慮的時間,身影已經在寄神碑上淡化、消失。
只留下一句充滿遺憾的話語
“云頂仙宮復蘇的契機,在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