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淵神色頗為狼狽。
他的手腳都因為之前過于用力而微微顫抖著,身軀刺痛,每一次的呼吸都會引起臥虎決和煞氣在體內的爭斗,這此所見鬼王,實在是衛淵之前從不曾遇到過的大敵,戰到此時,早已是精疲力竭。
此刻坐倒在地,心神俱疲,一根手指都不想要再動。
而在那鬼物徹底煙消云散之際,臥虎腰牌低聲震顫。
靈臺中有文字流過,是獲得的功勛。
或許是因為衛淵只不過是補了最后一劍,功勛沒有如想象那么多,但是也不少,和先前盜取羽衣時殺的妖鬼湊起來,勉勉強強得了一百之數,先前斬一小鬼不過是二三之術,而七娘是自行散去了戾氣,只得七點功勛。
這已是難得的豐厚數字。
衛淵吐出一口濁氣。
稍微緩和了一會兒氣息,強撐著起身,回過頭來,看到滿山的廢墟,想到了剛剛曾見到的那邪道人,也不知那道人是否已經被天女喚起的風暴卷做齏粉,有沒有留下一絲魂魄用來驅鬼。
泉市邪術傳播之事,以及究竟是誰導致了這鬼域當中妖魔的復蘇。
恐怕都和那道人脫不開干系。
衛淵取出一枚千里追蹤符,抖手將其燃起,自身感知大幅度上升,周圍的一切都變得無比清晰,旋即就看到那道人氣息,竟未曾消散,反倒是不知用什么手段避開了堪稱天災的風暴,往山下隱蔽處奔去。
黑袍道人狼狽不堪,直往山下奔走。
面色煞白,氣喘如牛。
現在只是稍微回憶剛剛那仿佛天怒的場景,都會讓他覺得頭皮發麻,驚懼難言,如果不是祖師傳下的躲災避劫符警示,他恐怕必死無疑,可就算是僥幸逃得了一命,一身道行卻被那風雷撞破,連符箓都耗了干凈,這才將將逃得一命。
道人腳下踩空,跌倒在地上滾了兩圈。
遠遠已經見到了山下仿照人間所做的村落酒店,咬著牙,掙扎起來繼續往過走。
只需要藏進去,只需要躲進那些生人當中,就能夠偷偷溜出去。
然后將今日所見傳出。
秦漢天女復蘇,古之臥虎再現。
要將這些消息全部都傳出去。
他隱隱約約聽到了這座山另一個側面,低沉癲狂的怒吼,知道臥虎和天女眼下正對上了這鬼域妖魔的本體,無暇顧及自己這邊,更是提一口氣,加快速度,可就在他就要走到目標所在的時候,一股寒意浮現。
道士幾乎是本能朝著側面翻滾了下。
爾后,脊背一涼,就是火辣辣的劇痛感。
已是負了傷。
口中低低痛吼了一聲,那黑袍道士掙扎著轉過身來,見到樹林的陰影中走出一個人來,一身灰色褐色的衣服,身軀枯瘦,面無表情,像是個老人,又像是個年輕人,如果衛淵在此,當能認得出來,這正是那民宿店的老板吳六。
他現在惡狠狠地盯著那道人,牙齒咬得嘎吱作響。
他枯瘦地幾乎沒有肌肉的手臂,拖拽著一柄森森的鬼頭刀,在地上劃出一道痕跡來。
風暴平息,但是卻牽扯云氣,現在山上一片晴空,山周卻是突兀下起了暴雨,將這里兩人身上衣服淋得透濕,吳六眼睛發紅,死死盯著那道人,那將他騙入水中,把他魂魄封在肉體內,人不人,鬼不鬼的道人。
咬緊牙關,聲音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
“奸道!!”
“終于等到你了……”
黑衣道人看著那復仇來的吳六,眼底卻是驚詫之后的荒謬和被看輕的怒意,冷笑道:“區區一只尸鬼,在這里放什么屁話!”
吳六瞪大了雙目,那張原本面無表情的臉上瘋狂而且痛苦。
他邁開腳步,在雨夜之中,朝著黑衣道人沖過去。
陰森森的鬼頭刀借助扭身的力氣揚起,帶著一個普通人的怒火,撞破了雨簾。
衛淵靠著千里追蹤符的效力,找到那邪道人的時候,道人已經變成了一具尸體,雙目怒睜,躺倒在泥水里面,腰上給開了一道大口子,腸子混著鮮血流出來,浸泡在泥里。
吳六靠著石頭坐著。
整個人沒了一條胳膊。
剛剛他就是用這胳膊和道人換了一命。
一個自詡為高高在上,且苦心思慮要逃命的人,是沒有辦法懂一個不要性命也要復仇的人究竟是怎么想的,道士不知道,所以他丟了性命,衛淵低下身,感覺到邪道士的魂魄在離開身體的時候就魂飛魄散。
似乎是提前被下了咒術,根本不能給搜魂驅鬼。
倒是在他身上翻找出了一枚黃色的符箓,上面寫著他的道號和姓氏,像是身份證明,將其和道人的遺物裝在一起,望向了吳六,后者復仇之后,就像是一具行尸走肉一樣,靠著石頭坐著,神色呆滯。
許久,他望著天空,似哭似笑低嘆:
“想要曬曬太陽啊……”
鬼域本身存在的方式,是以鬼王為核心,積蓄洛江江水煞氣,形成了有別于人間常世的一處所在,現在鬼王伏誅,江水改道,鬼域所存的基礎也已經蕩然無存。
很快這一方世界就和人間相連。
就在那反弓煞原本所在的地方,還留存在鬼域中的眾人都突兀浮現。
而原本的飯店客棧,在出現在人間的時候,變作了紙糊的東西,然后紛紛被人間陽氣燃燒,消失不見,頂著一雙黑眼圈的張浩等人見到那些無辜游客都還好,只是昏迷不醒,又見到衛淵,霎時心里一安。
張浩掐了煙迎上前去,松了口氣道:“衛館主你平安無事,太好了。”
“那鬼域怎么樣了?”
衛淵本來想要說在天女的幫助下已經解決了鬼王,回身才看到白衣天女不知何時已經消失不見,微微一怔,知道她不愿意出現,于是微笑答道:
“被一位路過的高人幫忙,已經破去了。”
“往后可以不用擔心。”
路過的高人?
張浩和沈寄風眼神古怪,但是也沒有追問,而是淋漓柯組織人手,把這些昏睡不醒的游客都轉移到安全的地方去,衛淵看到吳六欲言又止,于是代他向張浩道:“這位是吳六,陷落在那鬼域中有一段時間了,不知道能不能幫忙找一找他的家人?”
張浩訝然,點頭道:“這自然沒有問題。”
又看向吳六,道:“不知道吳先生你家具體在哪個城市?”
吳六遲疑了許久,才報出了一個從來沒有聽過的名字。
柳村。
最后繞了好大一圈子,加上吳六模糊的形容,才找到了正主,吳六所說的村子,竟然就是那座真正的鄉村療養中心,只不過那個名字已經很老很老了,老到了村子里也只有一些老邁到牙齒都掉光了的老人才記得。
汽車慢慢停在村口。
或許是煞氣殘留的影響,今日天上云霧壓得很低,陰沉沉的,不見一點陽光。
斷了一臂的吳六顫顫巍巍走下車,看著修建地熱鬧繁華的村子,滿眼陌生,有些不敢認,村長湊上前來,張浩和衛淵解釋之后,那不過中年,滿臉精干的村長很配合地找到了村子里所有姓吳的人。
可都不認得吳六,至少對這樣一個人沒有印象。
正當眾人面面相覷,不知該怎么做的時候,一個二十來歲的青年一拍額頭,突地道:
“這,絕了戶的吳家算不算?!”
眾人看去,中年村長瞪眼看過去,那青年給嚇了一跳,聲音都放低了下來,卻還是訥訥道:“我是記起來,老村頭那邊兒柳樹下頭,那老太太不就說是死了夫家,就是姓吳的。”
衛淵若有所思,看著激動起來的吳六,看向村長,客氣道:
“麻煩帶我們去一趟。”
村長張了張口,還是點頭,道:
“去是沒有關系,可是,那老太太她,唉,你們去了就知道……”
衛淵等人很快就看到了那老柳樹,還有柳樹下坐著的老人。
一路上從村長絮絮叨叨的敘述里知道老人年紀很大了,已經得了老年癡呆,什么都已不記得了,村長搖了搖頭,道:“這老太太都已經七十多歲了,丈夫走丟也已經是六十年前的事情,大家都說是到水里淹死了,她不相信,一直都等著。”
“等啊等的,就從十七歲等到了現在。”
“喏,現在人都癡了,還在等。”
“要不是村子里接濟,老太太哪兒還能熬得住,現在啊,村子里的人她都不認得了……”
村長見那斷臂男人張了張口,然后朝著老人走去,這村長剛剛口里說的不怎么客氣,卻有些急了,抬手要拉吳六,衛淵抬臂攔住他,看著身軀顫抖的吳六,嘆息一聲,只是無言。
柳樹下老太太銀發齊整,安靜望著村口。
衛淵邁步隨著吳六。
吳六一步步往前走,眼睛看著那老太太,自嘲道:
“就是她,我一眼就能認得出來,她是我的妻,我們這村子偏,我家和她家對門兒,理所應當地從小玩到大,理所應當地成親,我家窮,成親那天我扛了兩袋米面,就把她帶回了我家里,她也沒嫌棄我什么,只是我心底里憋著一口氣,覺得旁人有的,我家的也該有。”
“那天我是給她出去打一支簪子的,見那道士落水,我去救他……”
他蹲下來,看著老人,似哭似笑道:
“還記得我嗎?”
不抱什么希望,但是那連村子里人都不記得的老人看著那哭泣的枯瘦男人,卻很自然地伸出手,問道:“你回來啦?”
吳六身子顫了下,眼淚止不住往下流。
他像是終于放下最擔心最害怕的事情,一下坐倒在地上,咧嘴道:
“我回來了。”
他和老太太一起坐著,似乎想要如同他先前所說的那樣,曬一會兒太陰,但是今天天氣太過于陰沉,頭靠著老柳樹,看著衛淵,呢喃道:
“真想要再曬一曬太陽啊……”
衛淵抬頭望了望天空,煞氣低垂在上,不肯散去,突兀想起了先前天女操控風暴的浩瀚壯闊,心中微動,衛淵并掌如刀,朝著煞氣所在,虛斬一刀。
倚靠著先前操控煞氣的經驗,那殘留的煞氣登時被攪動。
其實他只是將地面的煞氣攪碎。
但是煞氣聯結上空的風,風又牽扯著云,天地萬物都有聯系,于是這地方突兀地起風,風猛地上旋,壓得極低的云氣登時逆旋,繼而于天空當中,慢慢崩碎,淡金色的,鬼域絕不可能見到的溫暖陽光落下來。
眾人只是訝異這天象突然變化,咕噥一聲這天氣真是老天爺的臉色,說變就變,并不放在心上,衛淵卻覺得好不容易恢復過來的一點法力霎時間人去樓空,險些摔倒,好不容易緩過氣來,就見到沈寄風瞪大眼睛,看著自己。
衛淵想起了沈寄風先前尋找到鬼域薄弱點的特長,知道瞞不過去。
只能抬起食指,抵在唇前,微笑著噓了一聲。
沈寄風像是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雙手捂著嘴唇,瞪大眼睛,重重點頭。
代表著天地至陽之氣的陽光落下來,照在了吳六的身上,他已是尸鬼,感覺到自己作為鬼的部分被驅散,灼熱的痛苦浮現,似是要灰飛煙滅,卻瞇著眼睛,像是享受一樣露出微笑。
他小心翼翼伸手入懷,取出了一個東西,那是個小小的包裹。
包裹里面發灰的布料,包著一枚粗糙的釵子。
吳六輕輕把釵子放在妻子手中,等待著自己的灰飛煙滅,但是只是刺痛,而這刺痛竟然也在緩緩消失,反倒是有著陽光的溫暖和煦,身體變得虛弱無力,肩膀處有劇烈的痛苦,他睜開眼睛,已經滿頭白發。
手掌之上,糾纏一股清氣。
吳六瞪大眼睛,猛地抬頭。
卻只見到了衛淵背影。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執念成魔,一念成佛。
你,是否還記得我……
我走了很久的路,跨過了千山萬水,走過生,走過死,才回到這里。
見到你。
衛淵止步,望向前方隱于山林的天女:“多謝姑娘相助吳六。”
“此事已畢。”
“不知姑娘,欲要何去何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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