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宗實緩緩走出濮王府,章越在旁一面跟隨,一面對趙宗實道:“方才之言多有得罪,還望太尉體諒。”
趙宗實則沒什么好臉色道:“我實不欲作這官家,奈何汝為何以忠孝之義加之?”
章越訕笑,自己確實是太狠了些。
官家曾是趙宗實的養父,故而二人的關系又是父子,又是君臣。
所以章越以‘父召,無諾;君命召,不俟駕’之言勸諫。父親命兒子,有唯無諾,皇帝命臣子,臣子不等馬車備好就要去了。
你稱病在家里,官家召你去見一面,你推說不去,無論是以兒子的身份還是臣子的身份,你這個做法都是不對的。這顯然是要陷對方又不忠不孝之意。
這頂帽子扣下來,誰也是頂不住,如此趙宗實不去也得去了。
趙宗實對自己如今是一肚子的怨氣。
章越于是萬金油般地道:“下官一切都是為了太尉計也。”
我一切都是為了你好啊!
這話與父母沒收兒子游戲機一個意思,我現在這樣作你會怪我,但將來就會感謝我了。
趙宗實反復打量章越氣笑道:“好,我還道狀元公是文學之士,沒料到也是個梟臣。”
梟臣?
章越心道,給未來皇帝留下一個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印象,這到底是好還不好?算了,不管他了,先回去復命再說。
章越道:“太尉若要責罰下官也是以后的事了,如今請太尉上轎!”
都走到這一步了,你還要反悔么?
趙宗實怒氣沖沖地哼了一聲,走到轎前微微躊躇,他回頭看了一眼濮王府,卻見門邊圍了不少人,他的記室周孟陽,翊善等王府侍從以及他的幾個宗室兄弟,都站到了門邊。
章越也不由順著對方的目光看了一眼府門,他看出趙宗實似乎甚是留戀。
無論如何,踏上這個轎子后,他趙宗實就不是一個普通的宗室。
趙宗實嘆了口氣,最終還是登轎。
章越還是與幾位內宦一起攙著他上了八抬轎子。
周孟陽此刻追了出來,對章越道:“這一路上一切有勞章學士了,方才郡君說了若團練為皇子,忘不了這大恩,在下也是銘感五內。”
說完周孟陽用身子擋著要塞給章越與幾位內宦一些金銀。章越知道這也是規矩,替天子到王府上宣旨,無論趙宗實最后去或不去這錢財都要塞的。
章越卻推道:“周記室言重了,你是潛邸之臣,他日飛黃騰達時,莫要忘了在下才是。”
章越此話一出,其他幾名內宦也是醒悟過來,紛紛退了錢不敢收。
周孟陽一愣方道:“在下明白了。”
章越又道:“讓縣君收拾行李,稍后與隨人一并入宮吧。”
說完章越等人一并擁著趙宗實入宮。
章越生怕事到臨頭又出什么幺蛾子,一步不離地緊緊跟在轎子邊。濮王府所在的宣化坊就在內城里,皇城根的腳下。
只要將這轎子送入了皇城,自己的差事就算辦成了。
章越如臨大敵,卻見轎簾突然掀起趙宗實道:“狀元公,我上了轎子就不會回頭,你莫如此謹慎。”
章越一笑,嘿,你倒是看出來。
章越道:“太尉萬金之軀,下官雖在旁伴駕隨行,心底不知為何也是忐忑。”
所謂龍屁奉上!
趙宗實也是一愣,方才章越脅迫自己上轎時,還是大有你不去,我就跟你翻臉的架勢,如今這變臉變得倒是挺快。
趙宗實不犯病時,還是挺正常的,開口寬慰了章越幾句。
他看著高大的皇城,想起自己四歲入宮,八歲出宮,如今二十年過去了,除了年節拜會,未曾被召入宮中一趟,也未與官家說過一句話。
在他懵懵懂懂之際,心底曾把官家當作過父親,把皇后當作母親,但一切從那一天開始就變了……他如同孤兒般被丟出了皇城,那日下著大雨,在兩名內侍的陪同下,他帶著行李又回到了濮王府,自己的生父生母身邊。
他還想到司馬光,章越建議立儲后,自己的妻子高滔滔去曹皇后那挨了一番冷臉,高滔滔與曹皇后親如母女,這是前所未有的事。
想到這里,趙宗實苦笑著放下了簾子。
抵至皇城時,看守宣德門左掖門的皇城司親事官大聲厲喝道:“這是何人竟然坐轎入宮?”
章越還未開口,幾位內宦即罵道:“瞎了你的狗眼,官家下旨相召,轎子上坐得是十三團練!”
親事官顯然也有耳聞,官家要立十三團練為皇子的事,當即嚇得伏地請罪。
內宦道:“別說了,開門吧!”
眾人擁著轎子入了皇城,方才那名宦官出了風頭很是得意,與一名交好的內宦私語,大意思是方才在未來官家面前露了臉兒,沒準官家一高興,日后賞了他個大官作。
章越聽了笑了笑。
這邊章越早派人入宮通報消息,到了大慶殿卻見到了虢國公趙宗諤,趙宗諤是趙宗實的堂兄,這也是此番建儲的暗中競爭對手。
趙宗諤曾有一個廚子擅制羊膾,有次趙宗實到訪,廚子就作兩盤羊膾。趙宗諤詢問廚子,廚子說十三團練讓他作的。
趙宗諤大怒當即把這廚子吊起來鞭撻。
從名分來說,趙宗諤是趙宗實祖父魯王趙元份的長孫。
趙宗實之父濮王趙允讓逝去后,魯王子孫以他為長,故而他依仗此時常為難趙宗實。另一方面他知道當今官家喜歡文學,為了討官家的歡心。
他命王府中書手為他代筆撰書,先是上《治原》十五卷,后又上《太平盤維錄》給官家。
至和四年時,官家身子不舒服,他更是說他自小生在太宗宮里,又上了珍藏的真宗御容,圖謀之心甚濃。
后來官家有意讓趙宗實為儲位,還令趙宗諤率魯王宮的宗室都上門三請。但趙宗實一直不愿去,趙宗諤以為趙宗實怕了自己故而不敢承襲王位。
但他怎么也沒料到今日章越一句‘官家日后另擇他人,太尉燕安無患’的話,令趙宗實不免想到了趙宗諤。
以他堂兄這陰狠忌刻的性子,他若為官家,恐怕是容不下自己的。
但見趙宗諤站在大慶殿上居高臨下地對趙宗實道:“汝為人臣子乎?怎么能堅拒君父之命而不受?你這是人臣之義么?”
下轎之后的趙宗實聞言唯唯諾諾稱是。但趙宗諤仍不放過,劈頭蓋臉地罵道。
章越也知道趙宗諤的為人,聽說過他宮里有的不喜歡的女使都是動輒鴆殺。自趙宗實被退貨回濮王宮后,沒少遭這位堂兄的冷言冷語。
這樣的日子是個人都要瘋了。
如今故意拿著君臣大義責罵趙宗實,就是要他打退堂鼓,退出這儲位之爭。
章越上前道:“皇子之前是在病中不能行動,如今稍稍病愈,得圣上允許坐轎入宮,還請國公容情。”
趙宗諤聞言不悅,惡狠狠地橫了章越一眼。章越心道,還好,不是讓你當官家,否則這個性子豈能容人。
趙宗諤道:“你就是言建儲之事的章學士?此乃大臣與謀之,怎么是你一介寒臣議之?汝到底是何居心?”
章越心道,老子還沒惹你,你倒招惹老子,我將趙宗實入宮來,犯了你的忌諱不成。
章越道:“大邦維屏,大宗維翰。懷德維寧,宗子維城。我聽聞同宗同姓者,乃國家之屏翰,國公平日為魯國宮長,對同宗便是這般苛厲么?”
“我豈有如此?你一介寒臣安敢胡言亂語?”趙宗諤罵道。
章越道:“國公口口聲聲言我是寒臣,不錯,我是寒臣,但昔日魯國一個漆室之女尚且憂魯君老,太子幼而放聲大哭,我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又有何不可附而言之。”
趙宗諤本欲責趙宗實,卻被章越一打岔,不由短了氣勢。
“汝是何臣?安敢如此與我說話?”趙宗諤氣急敗壞。
趙宗實反復看向章越,他平日一直為趙宗諤打壓,直至今日方才揚眉吐氣。
這時候一名小黃門來此道:“陛下清居殿于召見團練。”
章越對趙宗諤道:“國公請了。”
當即章越理也不理會趙宗諤,與幾名內宦奉著趙宗實直抵清居殿,卻見官家與韓琦等幾位宰執正在與殿內安坐。
見趙宗實到來,官家看去,二人對望了片刻。
趙宗實忙趨前至殿中伏下泣道:“不仁不孝不義之臣子趙宗實見過陛下。”
但見官家緩緩從御座上起身,走至趙宗實面前手撫其背道:“朕記得你剛入宮時也是這般高吧,如今這么大了。”
官家感慨道:“歲月不饒人,之前我與二府相公商量建儲事時,朕問宗室中誰可為者,宰相道,此事非臣所議,當出圣擇。朕說朕曾于宮中養過二人,小者甚純樸,可惜不聰明,大者則可。宰相請其名,朕說名為宗實者,如今三十有許了吧。”
“你看看你都三十有許了!你當初出宮時,朕遠遠地看了一眼,不忍送之,當時朕與你如今是一般年紀了!”
說完官家流下淚來,至于殿中的趙宗實亦是泣不成聲。
說到這里,韓琦,曾公亮等人都是面有喜色。
韓琦道:“陛下自理家事,臣告退!”
說完韓琦,章越等一并退出殿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