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同年小錄后,即是敘齒,拜黃甲。
眾進士們聚集于藏經院內,堂上設褥,章越面西,陳睦,王陟臣二人面東各自高坐,其余同年四十歲以上皆立于東廊,四十歲以下立于西廊。
司儀出聲,令同年對拜,再復拜。
之后東廊一位鶴發老者出班,章越從褥上起身,來至院中向老者長拜。
老者歸班后,西廊一名年紀與章越差不多的進士,走到院中則向章越長拜。
這就是拜黃甲了。
這鶴發老者是眾進士中年紀最長者,早已過了花甲之年,由狀元先拜最年長者。
之后眾進士年紀最輕者,與章越一般是十七歲及第,不過差了章越兩三月如此。由進士中年紀最幼者再拜狀元。
這被稱為拜黃甲。
黃甲的意思,就是進士榜單都用黃紙書寫,故而中進士者稱為黃甲。
再之后吏部注授新及第進士差遣再頒一張文榜,稱為黃甲闕榜。
當即團司出首道:“拜黃甲之意,就是訓在榜之人勿以科名之高下相輕重,而以齒之長幼相伯仲。凡在榜之人,宜先義后利,爵位相讓,患難相恤,久相待而遠相致也。”
章越等在場進士聆聽訓誡一并稽首稱是。
自唐以來,進士約以同年相為兄弟,以主司為師長。
宋朝雖革除了主司為師長,將一切恩典都歸于官家,進士們統稱為天子門生。但同年約為兄弟的風氣還保留了下來。
眾人坐下之后,各自續話。
方才章越拜過的年老進士便說些掌故,此人也是科舉屢戰屢敗,屢敗屢戰,最后皇天不負苦心人地考上了進士。
此人雖行將就木,但因為落榜多次,對于期集等傳聞聽了很多,故而坐在那侃侃而談,甚至有點居高臨下指點眾人的意思。
章越也明白,自己之前一直都在讀書,對于這些門門道道不太清楚,寒門子弟的劣勢也在這里。
官場上的規矩,沒有人提點,這拜黃甲敘同年這些誰都會為之,但如何挑選誰來入局,誰來安排期集錢,這些自己一時沒有計較。
這名進士這邊說著,王陟臣就向章越道:“狀元公,關于團司我草擬了一份單子,你過目一下,若是沒有問題,就按著上面的擬。”
章越心底不悅,這還沒商量呢,你就給我遞來一份單子,到底你是狀元還是我是狀元?
不過按規矩甲科前三名都有資格敲定期集人選,王陟臣如此行為自己也一時挑不出理來。
王陟臣說完,也有幾個同年點了點頭,看來對方在同年進士之中也有號召力。不過章越也有號召力,那就是狀元二字。
但是自己是眾進士里年紀最輕的幾人之一。
難道真按照拜黃甲里所言,按照年紀長幼來排大小,那么要自己這狀元組局意義何在呢?
王陟臣的挑釁,其實算是章越為官以來面對的第一個挑戰。
看著王陟臣遞來的單子,章越笑了笑道:“希叔兄這么快就擬好了。”
王陟臣笑了道:“狀元公年輕,我也想著能多分擔著些就幫著分擔著,若是狀元公覺得我冒昧,那我這此賠不是了。”
“哪里的話,”章越笑道,“我相信希叔兄絕對是出自善意。”
眾人都在看章越如何應對。
但見章越從容地拿著單子,對那年紀最長的進士問道:“依明德兄之見,以往出任團司都是何者?”
稱為明德兄的進士也是一愣,他雖喜歡拿大,不過也意識到章越與王陟臣之間的較量,謹慎地含糊道:“團司負籌辦期集游宴,糾察諸事,以往人選都是由狀元與榜眼商量著定的。”
章越笑著追問道:“那么以往是如何商量的?”
“這嘛。”對方看著章越不放過他,心道對方十七歲即中了狀元,自己還是不得罪的好。
于是此人放棄模棱兩可的回答言道:“出任團司的多是殿試甲科省試前十,各路解試解頭,及名望人士。”
如今章越舉起王陟臣的單子道:“希叔兄,殿試甲科省試前十及解頭都在其中了?”
王陟臣不自然地道:“或有些遺漏,但也多在其中了。”
章越笑道:“團司于期集關系重大,誰來出任誰不出任,咱們務必公允來辦。就算是進士省試前十之中也有些人未必勝任。希叔兄,你看咱們再商量商量。”
王陟臣聞此不甘愿地點了點頭。
這名叫明德的進士笑著打圓場道:“說的是,說得是。”
章越與王陟臣這邊說完,那邊想如何將王魁踢出局去。
當下章越找到了韓忠彥,黃履道:“團司的人如何擬定,還有期集錢如何分配,你們二人可要幫我拿主意啊。”
方才王陟臣為難章越時,韓忠彥在一旁看得清楚。他沒有言語,看章越如何應對,卻見章越不費吹灰之力化解了倒也是佩服。
如今韓忠彥見章越來找他幫忙,更是高看一眼。
黃履道:“咱們太學里的同窗一定要盡可能入團司,或者參加期集。”
章越聞言點了點頭,他也經王陟臣一事明白,自己基本盤在哪里,要真得罪人還是要得罪的。
黃履道:“咱們太學二十四位同窗,除了你我,師樸兄外,無一人入進士甲科與省試前十。”
章越道:“那你們挑幾個才望出眾的,我盡力讓太學里的同窗多幾人入團司。”
“好。”
章越又想到了王安禮,王囧,劉奉世等等。
章越都出面一一邀請,最后陳睦,王陟臣一商量,定了團司的人選,一共五十人。
進士前十省試前十都出任團司,唯獨進士第六名,省試第三名王魁未入。
至于原因,外人也不敢多問。
團司作為主持期集的‘職事官’,是每次期集的固定人選,至于其他進士如何入局,就要再商量了。
新第進士都要喜歡入局,于是都是托人或到章越這來活動。同年這個圈子如此緊要,不僅是同年本人,甚至推愛于對方子孫數代,以后升官相互顯榮,貶官則一并屈辱。
最有名就屬太平興國三年進士公然結黨。狀元胡旦仗著宋太宗的賞識,對抗宰相趙普,他與同年董儼、陳象輿,時常聚于另一同年趙昌言家中徹夜長談,議論朝中大臣。
董儼、陳象輿還被人戲稱為董半夜,陳三更。
結果胡旦他們終歸是年輕人,本是被趙匡義用來對付趙普的,卻反被趙普收拾了。
除了這一榜,太平興國五年,天圣五年也是宰相榜,同年之間相互奧援。
與誰為同年是由考官所決,但同年之情誼,形成一個圈子,卻必須通過期集鞏固。故而為何新進士如此熱衷參加期集也在這里了,因為吏部授官后,包括狀元在內所有進士都必須到地方任官,從此眾人天南地北各在一方。
唯有在授官前的期集大家才能籠絡關系,再不濟也要混個臉熟。
同年小錄寫畢,拜完黃甲。
眾同年們坐下吃著茶水瓜果,抓緊時間來敘情誼,以及討論期集錢。
可以通過期集錢剔除一部分人……
說來這對家里貧寒的進士很不公平,但這也是事實,不得不采取篩選的方式。
期集錢是一千五百貫,這還是緊著用之下,章越這一科進士一百八十七人,以一百人入局而論,每人就要出十五貫。
一般而言是按名次高下來分配,比如章越身為狀元就要繳最多的錢,而陳濤身為最后一名就要少繳錢。
不過事實上,名次低進士們為了獲得入局的身份,反而名次越靠后的錢繳納得更多,章越等前三名反而不用繳錢。
章越感嘆任何時代都是贏者通吃,概莫能外。
不少有錢的進士都出聲說要用多繳納期集錢的辦法,來取得入局資格。其中有一人是富商子弟,愿出十倍的期集錢。
這時臺下有人突然談起盧文煥的故事,似意有指。
唐光化二年的狀元盧文煥組織期集,排場極大,同年中家里有錢的都花費不起,以至于同年都不愿去。有一天盧文煥以明目要眾同年出來期集,一名叫劉璨的進士實在出不起錢。
盧文煥當即將他的驢給扣下了,劉璨哀求說這驢子不是他的,而是別人借給他的。
盧文煥罵道,藥弗瞑眩,厥疾弗瘳。
出話出自尚書,盧文煥的言下之意就是,現在不給你下猛藥,你這窮病就治不好。
過了四年,劉璨顯貴,盧文煥失意。劉璨見了盧文煥就拿這句話諷刺他。
似盧文煥這樣的人不少,更有的狀元還借游宴大肆鋪張,壓榨同年,自己從中得到好處。
反正想起盧文煥,胡旦以及張唐卿,章越心知不是中了狀元就一帆風順了,狀元中的失敗者其實并不少。
章越決定改變規則,建議將期集從五日一宴改作三日一宴,宴飲也不追求奢華,夠吃就好,同時人數也以百人為聚,盡可能讓每位同年都能參加幾次期集。
章越還主動拿出一百貫作為期集之費,以堵住悠悠眾口,讓每個進士都出一些期集錢入局。
韓忠彥感嘆章越居然沒有利用這機會來搞小團體,以及排擠和打壓人,最后還是以雨露均沾的辦法請同年入局。
這到底是一等迂腐呢?還是所謀者甚大?
難道真如殿試上他與天子所言,要作一個孤臣么?但看他拉攏自己,黃履以及讓心腹出任團司的手段,又覺得有些不像?
章越到底要得是什么呢?自己看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