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徐都頭的話,章越和于氏的耳朵都豎起來了。
一旁章實將信將疑地道:“哦?望徐大哥詳細說來則個。”
于氏也道:“實郎,問徐都頭吃過飯沒?我再置辦些酒菜,請徐都頭進門來邊吃邊說?”
但聽徐都頭在門外笑道:“還有公事在身,不敢叨擾,說幾句話就走。”
章實道:“敢問都頭,鋪子被焚之案,不是衙門早有了定論?如何有翻案之說。”
徐都頭道:“案子是定了,縣里早已迭成文案,不過正值務月,照例是不能結解往州聽斷,故而文案沒往州里送。”
“哪又是何人翻的案呢?”
徐都頭道:“當初你章家鋪子被焚后,縣里就有人言此中必有蹊蹺,衙門里明察暗訪,終于查得那吳絲商勾結你家伙計喬三為之。要的就是從你們章家訛一筆錢財來。”
“喬三?”章實一臉不可思議,“他竟吃里扒外。”
徐都頭道:“而今案子已破,吳絲商在逃不知去向,令君已令責限比捕,而喬三正羈押在縣衙大牢里,等候令君發落。”
章實道:“喬三也是一時糊涂,怕……”
一旁耳聽的于氏忍不住走上前道:“我早言這喬三好賭靠不住,實郎就是聽不進,說喬三人雖糊涂,但知恩義,而今你還要為他替令君求情不成?”
章實道:“喬三對我一向忠心,那吳絲商逃了,不是錢財也被卷走了?”
徐都頭笑道:“錢財確實沒追回,不過卻查到了吳絲商本該被焚的六擔真絲。”
章越心想,這吳絲商怎會在真絲沒交割清楚前逃了?此事有些蹊蹺。但他聽說衙門里辦案總是要留些首尾,一次不能與你清楚了。
聽到真絲被追回章實心底一定,轉而罵道:“這賈奴實在……”
徐都頭道:“我聽得消息特來報信。明日令君會傳你們過堂問話。”
章實想了想還是高興多過一切道:“不敢置信,案子這么翻了……全仰賴都頭仗義為之!實在是不知說什么才好。”
章實向徐都頭行禮。
徐都頭給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道:“誒,你我多年交情,哪有不放在心上的道理。”
章越聞言連連冷笑。
但片刻后徐都頭又道:“話說回來,此案能水落石出,最后彭縣尉使力的。”
“哦,彭縣尉為何幫我們?這實令我不明白了?”
“具體我也知個朦朧,但不好分說,他日大郎自會明白,”徐都頭道,“之前大郎你惡了趙押司,沒幫得上什么,這幾日來我心底著實過意不去,改日再登門向大郎和嫂子賠罪。”
章實聞言道:“這……這是哪里話,等此事一了,我做東再請徐都頭喝酒。”
“好說,好說,衙門還有些事務,先行一步。”
“都頭慢走!”
章實回到屋里一臉喜色。
于氏立即道:“先別高興太早,為何縣尉會幫我們?再說咱們被騙走的是錢,衙門肯不肯用六擔生絲抵數?令君雖說高高在上,但衙門官官相護,又豈能冒著得罪趙押司的風險,來替我們主持公道?”
章實聞此點了點頭道:“夫人說得極是。”
于氏聞此消氣了不少。
章丘見父母有了笑臉,也是活潑起來。
章實道:“明日我去衙門看看,怎么說都要試一試……這人啊,你有時候不能把他想得太好,但也不能把他想得太壞。”
章越在旁聽了,不知說得是徐都頭,還是別人。
次日天一亮,章越依舊在家睡到三竿方才起床。
章越看來是要將晝寢進行到底了。
早些年時,父兄對章越也是抱有期望的,希望章家能再出一個讀書人。
二哥章旭曾受父兄之命,來輔導章越功課,結果被氣不行,以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墻不可圬來喻之,拒絕再教章越。
從此章越放棄治療。
好事的人拿了個段子議論他們兄弟二人。
說章旭讀書極為了得,先生講課時,他一般是閉目養神,但睜開眼睛時,先生就知道自己哪里講錯了。至于章越他也是平分秋色的存在,每當自己一睜眼,先生就知道是時候該下課了。
章越聽了一會,聽出章丘在讀的都是蒙學讀物,是開蒙要訓和百家姓。
百家姓起于宋初,如第一句趙錢孫李,意指宋朝皇帝的趙氏、吳越國國王錢俶、正妃孫氏以及南唐國主李氏。
而千字文成書還要更早于百家姓,是梁武帝命員外散騎侍郎周興嗣所作。周興嗣為了這篇一千字不重復的千字文而一夜白頭。
也是造化鐘神秀,這篇千字文‘局于有限之字而能條理貫穿,毫無舛錯’,而且寫得如此文辭藻采,實在令人贊嘆不已。
古代小學(蒙學)讀什么?
主要還是為了啟蒙識字,秦代有三蒼,小篆三千三百個常用字已備。
但是三蒼太難了,初學者不易,早已失傳。
漢后流傳的是急就篇,急就的意思,謂字之難知者,緩急可就而求焉,說白了就是識字速成的意思。
但急就篇也不易,因為是七言。
蒙童識字兩千,方可讀經。也就是說蒙童識字量最少要兩千。僅讀了百家姓,千字文識字還不夠,蒙學還要輔以一本雜字書,與之并行。
如開蒙要訓就是一本雜字書。
雜字書是教學生些日用常識,普遍應用于村塾冬學之中。所謂冬學就是十月時農家遣子弟入學,趁著農閑讀兩三月書。
冬學連開蒙都不算,主要讓子弟識幾個字。讀幾本雜字書,百家姓識字就好了,如此教材也被稱之為村書。
真正有志于制舉的蒙童是不會去冬學讀書的。
作為長孫家中對章丘栽培還是很用心的,小小年紀已讀了百家姓與開蒙要訓,千字文未讀,蒙學的課程只是進行一半。
而自己雖被開除學籍,但好歹蒙學已是讀得差不多,但下一步若要制舉,是時候找個明師攻讀經史,開筆作文章了。
但以往章家寬裕時,尚供得起三兄弟讀書。但現在窘迫到連房子都要賣了,章越如何再提?但不提不是又辜負了自己讀書的天賦嗎?
此刻章丘搬著小板凳在窗前,膝頭放著書。待章越起床時,章丘早已讀了一個多時辰書,這樣勤勉實在是令章越汗顏。
自己這么大的人了,連個小孩子都不如。
“三叔,溪兒的讀書可吵到你了嗎?”章丘眨巴著眼睛問道。
此話說得章越有些面上掛不住:“還好,三叔我一貫睡得實。”
“好的,爹娘都曾說晝寢不好。”
“溪兒不晝寢就好了。”
“是,娘告訴溪兒千萬不要學三叔。”
好吧,童言無忌。
章越轉移話題道:“溪兒,你爹爹回來了么?”
章越心想,自己兄長應該一大早去衙門打聽消息,也不知官司有了眉目了沒有。
“爹爹一早就出門了,是了,三叔你以后可以教我讀千字文嗎?”章丘抬起頭。
“好啊!”
“三叔快教我!”
雖說千字文他早已經掌握,但章越心底卻想得是另一篇與千字文齊名的蒙學經典。
見章丘一臉好學的樣子,章越道:“溪兒我教你,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
章丘想了想道:“三叔,這不是千字文,這是三言呀。”
“對啊,三叔教得是一首三言詩,”章越笑了笑道,“溪兒,真聰明。”
“人之初,性本善,意思是生而為人,天性都是良善的。人與人之間秉性相近,可習性卻是不同。”
章丘念了念道:“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溪兒明白了,可有下句?”
章越點點頭道:“有的,聽好了,下句是‘茍不教,性乃遷。教之道,貴以專’。”
“如果不教導,本性就變壞,而教導之道,貴在專一。”
“溪兒明白了,這是要我們從小好好讀書,聽從師長教導的道理。”
章越笑了笑道:“是這個意思。昔孟母,擇鄰處。子不學,斷機杼。”
“這說得是一段典故,大賢孟子的母,為了讓孟子讀書,曾搬了三次家。孟子貪玩不肯學,她就剪斷機杼來教育孟子……”
章越草草說了幾句,章丘已是背下。
見章丘如此聰穎,章越十分高興,還欲再教,卻聽樓下的于氏聲打斷道:“叔叔該用早飯了。”
章丘道:“三叔再教嘛!”
章越笑道:“教你六句已是足用了,明日再教吧!”
“那三叔不許賴賬哦。”
章越笑道:“你如此好學,三叔高興還來不及呢。”
“溪兒你看是不是爹爹回來了?”
于氏走到了扶梯一旁催促。
章越明白于氏這是故意頻繁來‘打斷’自己與章丘的談話。真是沒有意思,整天怕自己‘誤人子弟’,在于氏眼底自己是有那么不爭氣嗎?
好吧,是有那么一點。
想到這里,章越低聲對章丘道:“溪兒,我教你三言詩的事不要與你娘說哦。”
章丘懂事點點頭道:“溪兒明白。娘不喜歡三叔你教我讀書。”
多么實誠的孩子啊!
章越勉強地笑著道:“去吧!”
章丘從樓上飛奔至樓下開門一望喜道:“果真是爹爹回來了。”
章越一聽隨之下樓,于氏也擠到門前:“夫君……”
眾人看到站在門前的章實雙手負后,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
于氏放下抹布,上前問道:“官人,衙門……回來就好。”
章實不吭聲。
章丘躲在章越身后不出聲,章越有些疑惑,章越看見章實背著手后露出了一瓶酒來,及一閃而過的眼神,頓時會意。
章越配合地道:“兄長,令君如何說得?若是不行,咱們再找別的路子。”
章實嘆道:“什么路子,還有什么別的辦法?”
章越分明看得章實眼底的喜意,那是壓也壓不住。
于氏丟下抹布,悶悶不樂地道:“若不得錢,這屋子就一定要抵賣,浦城以后就沒有我們容身之所了。”
“娘莫要難過,你還有溪兒。”章丘懂事地扯著母親的衣裙言道。
于氏強笑道:“娘沒有難過,只是空歡喜一場,也是,這徐都頭又怎么信得過?”
但見章實突‘詭異’一笑,背在身后的手各拿出一瓶酒,一包荷葉雞:“娘子,你看著這是什么?”
“怎地還買了酒菜?”于氏驚訝之后,“難道?”
“剛才我故意這般,其實令君替我們翻案了!”章實一臉吐氣揚眉地言道。
于氏聞言喜不自勝,紅著眼睛一拳砸在了章實的肩膀道:“你這冤家,這都什么時候了?你還來戲我!”
章實聞言哈哈大笑:“娘子這一拳夠重的,身子骨吃不住啊。”
“最好錘死你,永遠別進這家門來,讓三哥看了笑話。”于氏抹去眼淚,終于破涕為笑。
“瞧你一陣哭,一陣笑的,才是讓溪兒看了笑話。”
章越與章丘二人在旁笑而不語。
章實將酒菜遞給于氏:“快將酒燙,再燒幾個好菜,咱們一家人坐下來邊吃邊說。”
章丘在旁雀躍道:“太好了,有肉吃了!”
一家人聞此都是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