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蘭州城再次啟程西行之后,李素一行不過兩天時間,就過了劉家峽上游、轉入湟水流域,算是進入了后世的青海省境內。
說句大實話,哪怕是后世的李素,有那么便捷的飛機可以坐,他工作多年也沒去過青藏地區,所以到了這兒,已經是兩世為人第一次來了。
誰讓他前世不是什么文藝青年,對雪域高原不太感冒,他寧可花錢去海灘邊日光浴度假,看看玻璃海什么的。而且他對于“川藏線沿途有很多很OPEN的女生搭車蹭窮游”這種事兒也毫無興趣,同事們每每提及雪域艷遇,他總是嗤之以鼻。
連網紅都扎堆拍照的地方,他要是也去湊熱鬧,那不成跟網紅一樣low逼了?不過這一世不一樣了,他去的是真.無人秘境。沒有任何庸俗之人能打擾他,而且是為了公務,看看也就看看了。
車隊先裝在船里,沿著湟水逆流而上航行了七八天,經過破羌、安夷、西平、臨羌。一路上,李素每天就是跟諸葛亮聊些理科的話題,或者跟諸葛芷聊“朝廷信用背書建設物流業”的事兒,以及政策的配套改革,路上倒也不無聊,大家都收獲頗多。
從臨羌再往上游,其實到湟水源頭還有一百五十里路。不過因為已經進入積石山山區,落差開始變得陡峭起來,某些河段水流湍急船只逆流很難,所以大伙兒就在臨羌縣把大篷車從船上卸下來。
坡度大的河段,就讓車在河邊的谷地用馬匹拖著走,坡度緩的河段,甚至有短暫的下坡,那就重新把車開進河里淌一段。
一路上,李素看到路況還不錯,一開始還想感慨一下“天助我也”,不過改走陸路后沒二三十里,他就發現自己想多了——穿越積石山的黃水河谷兩岸,原本是沒有那么平坦的河灘的。
李素目前看到的這些,都是一個半月前,王平、張任征服了湟中之后,由雷定等當地氐族、先零羌蠻王部族臣服服役的結果。
那些之前沒長眼、選擇了武力抵抗王平的氐族、先零羌部落,都被那些臣服部落抓起來當投名狀獻給了王平,然后由王平派兵監督這些俘虜修路干活兒。
短短一個半月,把湟水穿過積石山的那段河道,兩岸的灘涂土路都平整了不少,很多都是危險地段用這些蠻夷俘虜的命填出來的路。光是龍夷縣的湟水源頭一帶、要翻越積石山山脊的那段最危險的路,為了把谷道破山劈石開辟平整寬大,就死了幾百個俘虜。
不過王平肯這么干,作為王平頂頭上司的關羽肯這么批準,顯然是看到了巨大的利益,值得這么干——把龍夷縣積石山山脊的隘口打通之后,翻過去對面就是青海湖了,以及青海湖周邊的一大片鹽湖。
根據王平之前派出的探路斥候觀察回報,說那一代有很多咸水大湖,而且其中一些湖特別咸。雖然當時還不知道這些咸水湖要產鹽難度有多大、成本有多高,但看這規模,產量應該是足夠滿足整個涼州甚至關中地區使用的,關鍵只是要解決運輸的困難。
這也是李素這次來青海湖,非要坐大篷車的原因之一。
他倒不是純粹為了享樂,或者求安逸不騎馬。他只是知道將來要把青海湖周邊的鹽以較低成本運出去,必須普及使用大篷車拉貨、然后走湟水水路。
如果王平現在不把道路打通到篷車可以過,依然只能騎馬,那將來總不能指望馱馬那點運力去運鹽吧。
“終于到最高點了,真是天高云淡,從未覺如此闊朗。”諸葛芷諸葛亮姐弟到了龍夷隘口后,居然還不滿足于直接翻過山去,而是非要下馬往山隘兩側的高處再攀登視察一番。
畢竟這一路來,走了七八天水路、三四天陸路,連續十二天都是上坡,現在終于爬到此番湟中之行的海拔最高點了,總得再稍稍登高留念一下。虧得這個時代沒相機,不然怕是諸葛亮還要自拍一個。
李素坐車騎馬也有些累了,就吩咐在龍夷隘稍作修整,但最多只能耽誤半個時辰,他還希望天黑之前趕到山下鹽池邊呢。要是天色暗下來,下山的路就不好走了。
唯一讓他覺得幸運的是,現在已經是農歷五月天了,所以高海拔的地方也不至于寒冷,只是陽光比較猛烈,高原的空氣也稍稍相對稀薄,紫外線特別毒辣,李素都是讓人穿長袖、還要戴斗笠,女子還得戴面紗。
李素身邊跟著劉妙和周櫻。周櫻性情機靈,又柔順乖巧,當然不會給李素添麻煩,哪怕內心想玩也不會說出來。
不過劉妙本來就是來跟著他云游四海增長見聞以助修行,劉妙也沒有那么為他人著想的習慣,見諸葛芷上山了,拉著李素也一起稍稍攀登一下。結果就是有五人結伴同行稍稍爬了一會兒山,登高遠眺。
典韋除了保護李素爬山,到了地方之后就遠遠躲開,免得打擾李素談正事兒。等李素要下山時,再過來保護他。
諸葛芷第一個爬上龍夷隘右側一處小峰,手扶著面紗斗笠遠眺,心中振奮不已:“妙姐阿亮櫻兒你們快看,那個湖怕不就是李兄說的‘青海’了吧,果真是靛青深碧,世上竟有如此深藍色的海水,真是心曠神怡。
這么看過去,海邊也就最多五十里遠吧,下面這幾個小小淺淺的白沙湖更近,估計也就二三十里。”
李素微微一笑,一路上也不糾正諸葛姐弟的地理錯誤——李素一開始其實是告訴他們,這個地方叫“青海湖”。
畢竟李素接受的是后世的地理教育,知道湖和海的分別,跟外洋水體不連通的就得叫湖。但可惜的是,他這個地理定義顯然不被古人接受。古人叫貝加爾湖北海,自然也會直接叫青海湖青海——甚至后來的“青海”這個省名,最初就是從這個湖來的。
尊重他們的傳統習慣吧。
李素只是淡然指出:“別小看腳下那幾個小湖,你看著小,那是因為我們站得高,離得遠。等你走到湖邊,就會發現這些小湖每個都有二十里寬呢。至于青海,比它們直徑大十倍,兩三百里寬呢。
那些小湖旁邊的白色,也不是白沙灘,而是鹽——鹽水是徹底飽和析出了,所以這兒的池鹽開發起來,都不用煮鹵,直接從湖底跟挖沙子一樣挖出來就行,一本萬利。全部的成本就只是運出去的運輸成本。”
諸葛姐弟和劉妙周櫻聞言,無不瞠目結舌。
諸葛亮:“什么?這……這不是沙灘?是鹽做的沙灘?鹽能多到水都溶不下?李師原來這就是你教過我的‘飽和’的概念……
沒想到啊,李師,你之前問我這輩子有沒有見過大海,沒想到還沒見到交州的真正汪洋大海,倒是先見了這青海的鹽灘,難怪這沙灘這么白。”
諸葛芷倒是沒有弟弟的學術驚訝,她的驚訝完全集中在了財富上:“什么?二十里寬十里長的湖底,全部都有鹽鋪著?旁邊那圈白沙灘一樣的地方也是鹽?這得多少鹽?
算它只有一尺厚的巖層,一丈見方就是一萬多漢斤……嚇!二十里長十里寬等于三千丈乘一千多丈,那不得三百萬萬斤!
按每人每年至少吃八漢斤鹽那就是四十萬萬人吃一年,大漢如今一共還不知道有沒有四千萬子民呢,豈不是天下人能吃一百年!
李兄!右將軍!得讓王平趕緊整頓修路啊!把從臨羌翻過龍夷隘的路再挖平坦寬敞一點。缺錢糧咱諸葛家出好了,不要別的,路修好了把這個鹽湖包給咱一年、該給朝廷繳納的鹽稅咱照繳,包湖權就當是折抵修路的錢了,實在不行到時候包半年也成。”
反正只要承包權到手,就瘋狂派人來湖底和沙灘上挖沙鹽!
可恨這個時代沒有挖機,否則諸葛芷肯定讓人派一堆大藍翔來搞定。
李素當然還是大公無私地,不想落下把巨額利益私相授受的把柄,畢竟這里的利益太大了,劉備都不一定肯讓李素拿去做私人人情。所以他半開玩笑的說:
“包給你們一陣子是可以的,你和阿亮也算是為國做了那么多事了,子瑜也不是外人。不過包多久得大王說了算。
而且,光修龍夷隘這邊怎么夠?至少得把青海以北通往張掖刪丹縣弱水之源的大斗拔谷路也修通了。以后這兒的鹽和其他高原上的物資,還能直接賣到張掖,便于跟西域互通有無。”
諸葛芷絲毫不還價:“右將軍說的是,這么好的地方,只有一條路出去怎么夠,是得多抓我是說多雇一些先零羌人開山劈石修路。”
大伙兒聊了幾句,李素看天色已經過午,吩咐大家趕緊上車下山。
諸葛芷原本跟弟弟和黃月英坐一輛車,因為跟李素聊正事兒在興頭上,結果就把諸葛亮拉來李素這車,一起閑聊,把黃月英一個人丟在第二輛篷車上。
諸葛芷這幾天本來就想了很多,此刻見了鹽湖之利,一些想法豁然開朗,原本下不了決心的改革建議,此刻膽子也大了,也敢毫無保留地建議李素大刀闊斧去干。
諸葛芷說道:“李兄,前些日子你也說了不少民間自建不負盈虧、純收運費商隊體系的難處,我也想了。這次確實是一個契機。
西涼,乃至眼下的湟中、未來的西域,有那么多價值高、也有利于國計民生的物資,但就因為沒有專業埋頭運輸的商人參與,官府直營效率又低。
如果朝廷肯給跟外國做生意的遠途商人一些背書,讓邊境的貨主也更相信這些專門的運輸商隊,對于國家朝廷吸取邊郡的物資為中樞所用,也是大有裨益的。
目前河西四郡別說是民間商貿的物資了,就是國家征收的稅賦,其實要調運到關中,乃至更東方的地區使用,路上損耗都很大。
要是跟桓靈時那樣,地方不僅要承擔應納稅的物資,還要負責把東西運到長安,額外的支出恐怕又會逼得一部分剛剛歸附的百姓日子難過。要是不征調的話,西涼除了為大王提供戰馬,其他怕是也無法以物力明顯幫助朝廷了。”
諸葛芷經過這些天的磨合,說話也更加站在朝廷的立場上勸說李素,說明這事兒確實對于朝廷更好地控制邊遠地區、提升對邊遠地區國力的調度動員有好處,而不僅僅是為了賺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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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李素這些天來,跟她互相啟發,其實也想明白了一點,原則性的問題肯定不能放松。具體將來要改革,提升大漢朝對邊境地區的動員抽取,李素自己有辦法。
所以李素說道:“行了,這不是你一個經了幾年商就能想明白的。朝廷怎么可能為某些車船商專門信用背書,簡直丟了朝廷的體統。
不過,之前對邊地的統治,要么是過于羈縻、讓他們自生自滅,比如西涼和交州,都是所有大宗物資的稅賦都不承擔,只進貢馬匹或者地方上的高價值珍貨寶物,南中也是這樣。
大漢朝號稱十三州部,真正繳納錢糧的只有九個半——涼州交州都形同免稅,只進貢寶物,南中和荊南、揚州的山越,也是如此,以羈縻進貢代稅。這里面的關鍵,就在于運輸的損耗,沒有被朝廷明確以法令定下來、折算進稅賦里。
我回長安之后,打算結合西巡和下半年去交州南巡的經驗,把這些州的運輸成本核算出來。到時候把運費折到租庸調制里面。比如當朝廷將來再要問西涼征稅時,就可以把糧食和棉布棉花也都納入納稅物資范圍。
如果西涼確實豐收、糧食富足而關中缺糧,那種年份就可以讓西涼運糧到關中交割。平原水路運輸的價錢是比較透明的,按照每石每十里一個錢算運費,就折到當地每人每年三百錢的丁稅里。
比如現在一個人每年繳納三百錢(或等值紡織品)、兩石米(官價六百錢)、服當九百錢的徭役,租庸調相加是一千八百錢一個壯丁。將來要是讓酒泉郡運兩石糧食走三千里水路到長安,那就等于兩石米值六百錢、運費值一千二百錢,跟一個壯丁一年該服的租庸調總和相當,庸和調就可以免了。
實際上酒泉到長安也沒那么遠,這里是假設。但我們可以按平原陸運折水運十倍算運費、崎嶇之地或者山區,根據各郡的路況、此前的徭役耗費,評估一個均價,按照險要難行程度折算為水路運費十五倍到五十倍。這樣一來,酒泉到長安假設是五百里平原陸運、一千里水運,也就跟上面的結果一樣了。
從此之后,朝廷可以不用專門征發當地的民夫服徭役運輸,可以找專門的運輸商按這個價格運輸。商人之間還可以競爭,誰的運費能比朝廷給出的指導價更低,收朝廷更少運費就這事兒辦了,朝廷就會和他們長期合作。”
李素的這套想法,其實已經超越了歷史,因為歷史上唐朝只到租庸調,后來中晚唐就變成兩稅法了。而到了宋朝之后,為了解決邊軍補給問題,給了抄引法,相當于是把運費折算為鹽茶酒之類的專賣權抄引,讓商人承擔為國家提供后勤運輸的義務。
但李素現在,卻是沒有廢除租庸調法改兩稅法、就直接把宋人的“運費標準化計價”單獨提出來用了。
所以李素這套制度歷史上從沒同時出現過,要李素自己定個名字的話,應該叫“租庸調輸”法,把“均輸”的成本也做成了一個標準化的征稅標的,允許地方以運輸勞動作為為朝廷納稅服役的體現。
這事兒其實不新鮮,因為大漢朝本來就存在跨地區組織運輸的事兒,但原先不是一項法律制度,而是臨時性抓壯丁的。這就導致一旦出現臨時性抓壯丁的高峰,當地就容易激發造反——
遠的不說,就說歷史上曹操跟劉備打漢中之戰時,后方長安關中和武關、宛絡之地民變四起,甚至宛城還有很多民不聊生的曹魏百姓響應關羽。
就是因為曹操為了蜀道運糧到漢中、臨時加派運輸徭役,卻沒有跟百姓約定算法,太隨意了,雖然說是以徭役抵償,但這個徭役期很隨意,大家都覺得活不下去。
邊遠地區物資動員效率低,就是因為運費沒有標準化、制度化、法律化。
法律明文規定了靜水河流一百里一石多少運費、平坦陸路多少運費、百姓一年交了稅糧之后,再承擔了相當于把他自己交的糧食運到陸路六百里外的勞動,這時候這人這年的一切對國家的義務就該到此為止了,不能再強行多奴役人民。
如果有人不愿意干,可以花錢請別人達到等效的運輸效果。又或者某些人腳力快、身強力壯、家里牲畜多,明明45天徭役期才能做到這個運輸效果,他實際只服役了30天就把活兒干完了、就把那么多物資運到了那么遠的地方。
那么這個百姓省下來的15天就該歸他自己支配,朝廷不能因為他工作效率高提前完成了徭役工作量就非得再讓他多干15天。
有了合理的“計件工資運輸徭役”,百姓干活的積極性肯定也會成倍提升,畢竟是早干完早回家,誰還磨洋工?而不擅長趕路運貨的百姓,知道自己沒有競爭力,就花點錢請同鄉親友中擅長做這事兒的人幫忙服役唄。
比如張三擅長種田,李四擅長運貨,張三要服役45天運貨才運那么多,李四30天就干完了,那就讓張三找鄰居商量,他幫李四種45天的地,確保一個農忙季把李四的田打理得好好的,請李四一年運60天貨,把張三那份徭役也干了。
這才是社會生產總效率的提升嘛。
李素最后總結敲打道:“……所以,我的大致思路就是這樣的,目前還沒確定,朝廷的指導價也不會按我說了算,肯定要調研,請大王由大司農劉巴他們商定,到時候也可以把子尼請回去跟劉巴一起商議。
你們就別亂動腦筋了,真想為朝廷出力的話,就自建車船運輸商隊,爭取多承接一些朝廷的官方指導價運輸任務,如此民間貨主自然會信任這些有業績的商隊。
如果別人做得比你們好,你們就得反思,自己想辦法控制成本、保證質量、保證貨物安全和準點率,降價贏得朝廷運輸訂單。”
諸葛芷聽完,也覺得自己之前的想法太不成熟。關鍵是自己沒有考慮到如何防止舞弊和利益輸送。還是右將軍英明,不但想出了可行的方案,關鍵是還非常公正有法。
諸葛芷慚愧地服輸:“這幾天是我異想天開了,我想的只是如何提升效率,最少的錢糧做最多的事兒,也算為朝廷分憂。卻沒想到如何確保公平,確保百姓看懂朝廷的苦心,右將軍真是王佐之才。”
諸葛芷都不好意思再叫李兄了,她的方案只能算是拋磚引玉,李素這才是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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