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者無眠

終章:回家

郭儒明在天河錄制了大量的資料。

隨著春暖花開,天河市距離解除封印的日子越來越近。郭儒明在天河市住了2個多月,雖然不是一線的醫護人員,卻也疲憊不堪,準備返程。

天河市將于4月8日零時解除封印。

得到確切的消息的時候,郭儒明長出了一口氣。

全城消殺工作已經在進行之中,郭儒明昨天錄制了天河市火車站的消殺過程。

身穿防護服的工作人員手持城市防疫手持煙霧機,隨著領隊隊長的手勢對火車站進行消殺工作。

他們像是未來戰士、又像是機體里的巨噬細胞一樣,為這座冰封了76天,承受了巨大的悲愴與災難,的城市最繁華的火車站進行最徹底的消毒。

整個過程棒極了,鏡頭感十足,郭儒明腦海里已經有了相應的BGM。相信放到紀錄片里,雖然只有短短的幾秒也能讓人為之震撼。

因為,他們的動作意味著這座冰封了整整76天、付出巨大犧牲的城市終于要蘇醒。

因為,他們的動作意味著這個偉大的國度在對抗狡詐的創世紀級別的病毒時,獲得了最后的勝利。

一種創世紀級別、無孔不入、防無可防的病毒被生生悶死。

這是人類歷史上唯一一次用自己的力量戰勝了大流行病。

回想來時路,郭儒明有一種做夢的感覺。

明天就要離開這座英雄的城市,他的心里有點空落落的。

作為一名文藝工作者,從頭到尾,完整目睹了這座城市從驚慌失措到混亂、再到緘默、最后隨著無數醫療支援隊伍的到來;隨著無數人力、物資的到來,一步一步的站起來。

這雖然是盼望已久的日子,也在3月15日湖北省其他城市陸續解除封印后開始有了期待。可知道這一天到來,郭儒明還是有了莫名的情緒。

不過他沒時間感慨,今天要先去雷神山醫院,晚上還約了吳冕吳老師去天河客廳方艙醫院。

火神山、雷神山因為疫情而建,成為定點醫院的一部分,發揮了巨大的作用。

雖然天河市明天就要解除封印,定點醫院也陸續回歸正常醫療秩序,但火神山、雷神山兩所醫院還有重癥患者,暫時還不能關門大吉。

還有一部分患者在住院治療,新型肺炎病毒的重癥患者治療過程是很漫長、艱難的。

天河市的街道上已經能看到車流、人流,一切都在緩慢的恢復。

雖然沒有從前那么繁華,但是傷疤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

來到雷神山醫院,有主管臨床業務的院長接待。

簡單寒暄幾句,郭儒明一行人換了衣服走進icu。

他最想留下來的影像資料卻沒有留下來,因為當時物資緊缺,根本沒有多余的防護物資給郭儒明,讓他和他的攝制組進入icu病房。

這不能不說是一個遺憾。

雖然中后期隨著生產機器的開啟,物資越來越充沛,終于有一天郭儒明進了忙碌的病房,但他總是覺得遺憾。

負責臨床的副院長本來想教郭儒明穿防護服,可看見他和他的攝制組穿防護服的手法雖然生澀,但每一步都很標準,明顯經過練習。

“郭導,練過?”副院長問道。

“馮院長,在天河市拍攝2個月的時間,我已經成了半個醫生。”郭儒明一邊穿防護服,一邊說道,“進重癥病房不謹慎怎么能行。最早獲得允許進重癥之前,我們6個人,一套防護服,跟寶貝一樣連夜練習。”

“哪家醫院的醫生護士教的?姿勢很標準。”馮院長贊了一句。

“疫情剛開始的時候,吳老師就錄制了穿脫防護服的影像資料,我跟著學的。”

“吳冕?”

“嗯。”郭儒明道,“看著吳老師的動作簡單,可自己上手試一試就知道深淺。穿還簡單點,脫的過程太難,想不碰里面的衣服,真是練了好久、好久。”

“您第一次進醫院、進病房是哪家醫院?”

“中法新城院區,進去后整個人都傻了。”郭儒明嘆了口氣,說道,“說句實話,您別笑話我,我去錄制影像資料前后1個小時,出來后全身都被汗水打透。整個人……感覺都要虛脫。”

馮院長沉默。

那段艱苦的時光,他不愿意回想。

“可能是因為緊張吧。”郭儒明訕笑道,“里面的醫生護士一溜小跑,工作強度是真大。換我在里面,不到4個小時就得暈死過去。”

“暈過去的醫生護士數量一只手都數不過來,還僅僅是雷神山。”

郭儒明吁了口氣,面罩上隨即出現水霧。

換了防護服,連呼吸都要小心,真的特別不方便。

他穩了穩心神,恢復平靜。要不然護目鏡和面罩一旦花了,錄制工作很難繼續下去。

沉默中用了12分24秒,一行人才穿上衣服。

相互之間在背后寫字。

防護服臃腫不堪,穿上后別說分出來誰是誰,連男女都分不出來。

“我在火山神錄制的時候,看見一名北部戰區的醫生背后寫著精忠報國四個字。”郭儒明道,“當時看見之后,我被感動的一塌糊涂。”

“呵呵。”馮院長笑了笑。

類似的事情見的太多,他已經無動于衷。

感慨或許會有一些,但那都是雷神山關門后的事情,現在他還沒這個心情。

“同事都打趣說岳母刺字,他也不在乎。火神山那面的患者情況略好一點?”

“嗯,他們徹底關閉的時間應該比我們早。”

“馮院長,明天天河市就解除封印了,您準備做點什么?”

“上班啊。”

“……”郭儒明笑了,是啊,對于醫院的醫生護士來講,對于重癥定點醫院的醫生護士來講,城市解除封印并沒有什么意義。

他們要站好最后一班崗,

他們守護的是最后一名患者

等所有患者都出院,然后才能休息一兩天,返程回家。

當這個詞再一次出現的時候,郭儒明心頭熱血涌動。

這是今天采訪的主題。

郭儒明做了一個手勢,攝影師扛起攝像機,助理把話筒也伸到馮院長面前。

“馮院長,可以說說回家后您第一件事要做什么么?”郭儒明問道。

“睡覺。”馮院長想也不想的說道。

簡單、樸實的回答,和郭儒明心里想的一樣。

“太累了……”馮院長道,“最辛苦的是一線醫護人員,其實我還算是好一些,只參加專家會診,為每一位重癥患者修改醫療方案。

但畢竟快五十的人了,時間太長有點扛不住,全靠著一口氣吊著。”

這兩個月來的采訪、錄制工作就是這樣,每一個平凡的人說出的每一句話都能讓人淚流滿面。

但郭儒明偏偏還不能哭,哭了護目鏡會花。

“有什么和家里人說的話么?”

“沒啥好說的,活著回去就行。回去后還要先隔離14天,睡個昏天黑地。然后回家,我兒子已經去南方上班了,我們爺倆視頻喝酒,看看小孫子。能活著回去就行,家里人也沒想別的。嗯,活著回去就行。”

馮院長反復說著活著回去就行這句話。

郭儒明知道,這是一線醫護人員心底的真心話。

簡單而質樸,沒有豪言壯語,沒有絲毫英雄氣。

走在雷神山醫院的走廊里,兩邊的房間已經貼上封條,意味著患者出院,人去樓空,消毒完畢,暫時封存。

走在空蕩蕩的走廊里,腳步聲與防護服摩擦聲回蕩,有點空曠。

這里已經不像是郭儒明印象中那么繁忙,空的讓人心悸。

不過這才是最好的狀態。

街道上車水馬龍,醫院里空無一人,大家都為三兩碎銀慌慌張張,不至于為了一條命拼盡全力。

“這里。”馮院長指著一個空房間說道,“一個43歲男患,出院的時候蹲在雷神山醫院外哭了10分鐘。醫生護士怎么勸都不好,后來我們陪著他,過了半個小時才走。

他也沒什么想說的,估計是情緒太激動,當時來雷神山的時候沒想著能走出去。”

“嗯,我在火神山錄制的時候趕上他們送一批患者出院。”郭儒明隨意聊著,“北部戰區的醫生護士去送患者離開,十幾個人敬軍禮,當時患者就崩潰了。

本來想要鞠個躬,轉身回家,可看到軍禮的瞬間蹲在地上哭的像是個孩子。”

“這里,有一個老太太,算是因禍得福了吧。”馮院長指著另外一個貼了封條的房間,“86歲,一身老年病。全國頂級醫生給治療的方案,幾乎三天就根據病情變化更換方案。

她出院的時候非但新型肺炎治愈,連高血壓、冠心病、糖尿病什么的都控制的非常好。”

“哈。”

“能多活十年。”馮院長笑道。

“這里……”

腳步走過的房間,馮院長都能清楚記得其中住過的患者。

一段段悲歡離合的故事在醫院里很常見,但在大廈將傾的天河市,在壓力大到能讓人崩潰的天河市,回想起來卻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來到重癥監護室,眾人進去。

16名上著呼吸機、ecmo的患者,每個患者床前都坐著一名護士。

正在有人給患者吸痰,呲啦呲啦的聲音、吸痰時刺激氣道的反應,監護儀、ecmo上數字的變化,一切的一切都很真實。

這些天里,醫生護士們就是這么過去的。

從死神手里搶奪一條條人命,有的搶回來了,有的沒搶回來。每一次都全力以赴,如同現在做的一樣。

郭儒明能在重癥病房逗留的時間有限,只給了10分鐘的時間。

進來后郭儒明的攝制組就抓緊時間留下資料。

詢問的問題,回答也都大同小異。醫生護士的注意力全都在患者身上,根本沒時間、沒心情“搭理”攝像機。

能不能留下影像資料,郭儒明的身份、能不能在全國人民面前露臉,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隨著患者的病情一點點好轉,回家的日子也一點點臨近。

回家、家人、孩子、昏天黑地的睡覺,這些質樸到了極點的回答像是他們每天的工作一樣。

平凡而重要,簡單而純粹。

在這里,她們是護士,是醫生,憑著一腔熱血從瘟神手里搶人的勇士。離開這里,他們都是普通人。

她們是兩個月沒看見孩子的母親,

她們是父母在家沒能在非常時期留在身邊照顧的孩子,忠孝不能兩全的時候,她們來到了天河。

錄制過程中,郭儒明特意多留了一些ecmo的資料。

這種“神秘”的設備在這之前他們都沒聽說過,但因為疫情的關系ecmo出現在全國人民面前。

它就像是一種特效藥一樣,神奇、有效,關鍵還有昂貴。

ecmo開機多少錢,每天多少錢……這些數據在疫情前,普通醫生護士都不知道。

可現如今,很多普通人對這些“用不到”的數據全都一清二楚。

郭儒明在重癥病房里,也屬于普通人,他對ecmo很感興趣。

甚至有時候他會想要是國內像美國一樣有近萬臺ecmo的話,會不會天河市的情況會好很多。

10分鐘轉瞬即逝,馮院長并沒有準備給他們留更多時間。郭儒明也很知趣,帶著攝制組結束了短暫的記錄。

穿脫防護服都要半個多小時,而攝制紀錄片的時間只有10分鐘。

和馮院長閑聊,盡量說著輕松一點的家常話,郭儒明一行人又錄制了雷神山醫院的各種作業文件。

雖然是臨時成立的醫院,短時間內就要關閉,或許像是小湯山醫院一樣封閉了17年再次開放,或許有生之年再也見不到雷神山重出江湖。

但是這里的每一點細節都很正規,和大型三甲醫院一樣,連各種作業文件都一模一樣。

沒有因為急著搶救、治療而放棄正規流程。

雷馳荊楚,術濟蒼生。

最后他們給雷神山醫院的兩行字留下影像,這才離開雷神山醫院。

比約定時間早了20分鐘,郭儒明來到吳冕的宿舍門口等他下來。

“郭導,這次咱們回去是不是也要隔離?”攝影師問道。

“應該是14天。”郭儒明道。

“好久……”

“比天河人好多了,他們隔離了76天,回帝都上班的人還要繼續隔離14天。”郭儒明的眼睛瞇著,笑意滿滿,“不知道還會有多少抱怨呢。”

“從前我最聽不得抱怨,可現在回頭看,能抱怨也是好事,最起碼人還活著。”攝影師笑道。

“是啊,活著,活著就好。”郭儒明長長的嘆了口氣。

死亡人數越來越少,出院人數越來越多,一切都向著好的方向發展。

本來一切都應該戛然而止,不管做了多少事情,最后肯定會留下無數的罵聲。

但這次似乎哪里不一樣。

不像是03年S病毒事件,最后隨著氣溫升高病毒忽然消失。在方艙醫院休艙大吉的那些天里,國內疫情得到了控制,但國外如火如荼的蔓延開。

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

原來教員說的紙老虎還真特么的是紙老虎,一場疫情就把紙老虎光鮮亮麗的外衣戳破。

紐約上空的禿鷲,那是一張即具有代表性的照片。意味深遠、雋永。

但郭儒明并沒有過多關注那面的種種悲慘,這一切只不過是曾經天河市的放大版。

那些畫面他無法直視,甚至都不敢想要是沒有全國醫生護士一批又一批無懼生死的來天河市支援,這里會是一種怎樣的情況。

這一年的一切都過于魔幻,魔幻到讓人感覺像是在做夢。

“郭導,吳老師明天也走么?”

“走。”郭儒明道,“他這幾天走在中法新城院區拆卸、消毒設備。帶來的呼吸機、ecmo要帶回去。”

“坐飛機?”

“火車。”郭儒明道,“現在不著急,吳老師怕那些設備被顛壞了,坐火車回去更安全。”

“是ecmo么?我聽說那玩意特別貴。”郭儒明的助理笑道。

“在疫情前,我從來都沒聽說過ecmo這種設備。現在,我覺得我都能上去操作了。”攝影師笑道。

“全國25的ecmo集中在天河市,現在用不上了,陸續撤走。生活還得繼續,日子還得過。”郭儒明道,“這次事情真心是改三觀,讓我信了四個字。”

“人定勝天?”

“嗯。”

這四個字這兩個月來郭儒明經常說。

“我還記得10年前我去蓉城,想看看青城山,導游一路講著故事、擺龍門,那是一個小姑娘。我只是看風景,后來她問道,郭導,是不是我講的不好,您怎么一直都不說話。”

“我說你講的很不錯,不過我不信這些。小導游問我,您信什么?我隨口說我信人定勝天。”

“郭導,您懟人還是有一套。”

“就是嫌導游話多。”郭儒明笑道,“也不好說什么,怕她們領導批評她。但這兩個月,我越來越相信人定勝天這四個字。”

“是哦,要是沒有對比,就會認為一切都是應該的,甚至有很多瑕疵、做的不好的地方。但這次真的不一樣,原來如果直接放棄,形勢會那么嚴峻。”

“不說這個,好在一切都過去了。”郭儒明笑呵呵的看著天河市。

說來也怪,剛來的時候漫天陰霾,下著冬雨,心情灰暗、壓抑。可現在天空竟然放了晴,仿佛冥冥之中一股力量也知道這座城市里的人的心情一樣。

“要是能解除封印的時候兩山醫院也關閉就好了。”

“是啊,大家也都盼著。”郭儒明道,“可不能全市都等十幾名患者康復不是。復工復產,加油干活,日子還得繼續。”

說著,郭儒明有些出神。

“最開始疫情剛起來的時候我覺得完蛋了。”郭儒明的助理說道,“我不懂經濟,但當時看那架勢,感覺咱們要被全世界拋棄。可現在看,全世界大型經濟體里就咱們能獨善其身。”

“是啊,現在大家都說2020是魔幻的一年,拭目以待吧。”

“可惜,要是兩山醫院關閉,天河市解封,那就完美嘍。”

“帶著ecmo怎么轉走,別琢磨了。”

“科學是科學,科學不應被輿論裹挾。”郭儒明道,“咱又不是做給別人看。”

“嘿嘿。”

“郭導,您覺悟挺高啊。”

吳冕的聲音從背后傳來,郭儒明怔了一下。

“要是還認為機器更貴,輕視成熟的醫生作用,那就很沒意思了。”

“吳老師,您這是從哪來?”

“去和工程師清理移動P3實驗室,這不是到了時間,就出來找您。”

吳冕笑瞇瞇的走過來,牽著楚知希的手,步伐輕松。

“吳老師,我們在雷神山醫院留了很多ecmo的資料。我覺得咱們進步空間還很大,美國那面有近萬臺的ecmo,咱們滿打滿算還不到400臺。”

“哦,在意這個干嘛?”吳冕問道。

“沒有特效藥,感覺ecmo就是特效機器。”郭儒明笑道。

“ECMO在****里面發揮這么重要的作用,不是因為它有奇效,是因為我們沒有辦法。”

吳冕淡淡說道。

“是,大家都認為ecmo貴,所以我們國家才會少。其實ecmo背后需要重癥、呼吸、麻醉、心內、甚至心胸外的人支持,這才是高昂成本的原因。不過無所謂,已經過來了。”

“劍橋大學的斯蒂芬托普特校長來做手術,中間涉及了一些事情,最后我從劍橋手里借來了一個icu的團隊。本來指望著他們能帶著醫大五院的團隊迅速成熟起來,可惜了。”

“國內會操作ecmo的人少?”

“是啊。”吳冕道,“咱們底子薄,正在追趕,講真的暫時還沒辦法和老牌資本主義國家比。”

“當時我聽人說過這件事兒,還以為您是占了大便宜。但后來了解后,以為您是隨便占點小便宜。沒想到……”郭儒明笑道。

“不是。”吳冕搖頭,“機器不重要,人才的培養最難。Ecmo為什么全國那么少?不是因為沒錢。

比ecmo更貴的PETCT都已經全面鋪開,怎么可能沒錢呢。

數量少,主要是ecmo涉及的學科太高端、太復雜,相應的人才比較少。帝都還好一點,省城的ecmo小組全省跑著做,疫情期間沒少挨累。”

“原來是這樣,吳老師。”攝影師站起來,笑呵呵的說道,“我們瞎傳,把ecmo傳成了特效藥一樣的設備。”

“哪有,都是沒辦法才用的。真要是有達菲那樣的特效藥,何至于非要上ecmo呢。雷神山醫院icu里現在還有16名重癥患者沒離開。”吳冕嘆了口氣,“希望他們能早點痊愈。”

“會的。”

“郭導,您可以啊,天河客廳休艙消毒,您能申請進去拍攝。”

“這不是為了留下點影音資料么,讓以后的人記得至暗時刻。”

“有心了。”吳冕輕輕說道。

上車,吳冕看著窗外,郭儒明問道,“吳老師,我聽王院士說這場戰役中我們很大程度上是社會組織力量,科技力量……”

“校長是想要加大醫療投入。”吳冕轉頭,瞇著眼睛說道,“本身我們的尖端技術力量并不是最強的,不過能集中力量打殲滅戰,勝的無話可說,漂亮到了極點。

話說回來,光是一個ecmo花不了多少錢,操作它們的人,才是最值錢的。要是這些人都跑去私立醫院,就沒下一次了。”

話題又說回到ecmo上。

吳冕道,“校長是文人心思,好多事兒看不慣。話說你們錄制了多少分鐘?回去后我看一眼?”

“正好,吳老師您幫我們掌一眼。”

“算了,不看了。”吳冕嘆了口氣,“這些日子回想起來難熬的很。光是回想一下就覺得心累,要是看一遍,估計整個人都會不好。”

“終于解除封印了,我明天回去也要好好歇一歇,最近也不知道是緊張還是老了,全身都像是散架了一樣。”

“腎上腺素和多巴胺的關系。”

“吳老師,您能說一說當時在方艙醫院里的感受么?”郭儒明問道。

“不是有采訪么?”

“沒采訪到您這面,想聽一下您的感受。”

“沒什么。”吳冕笑了笑,用沉默來拒絕回答這個問題。

雖然最后是一場酣暢淋漓的大勝,但所有人精疲力竭,想來沒人愿意去再去回憶。

來到熟悉的天河客廳方艙醫院,遠遠的看見一切如舊,吳冕的眼睛不知不覺瞇起來。

從前整個天河市仿佛中了定身術,保持靜默;方艙醫院卻忙碌無比,每天人來人往。

而如今街道上的車輛、行人漸漸多了,逐漸恢復往日的喧嘩熱鬧,有了人間煙火氣;方艙醫院卻安靜下去。

唯一不變的,是不遠處的金銀潭醫院。

它像是背景板一樣,佇立在天河市的夜幕之中。

天河客廳越來越近,吳冕下意識的舉起雙手,像是捋一下兔子耳朵。

可他碰了一個空。

吳冕隨即意識到一切都已經過去,一路走來,恍然如夢。

凡事真心無法回頭看。

珞珈山的櫻花開了,天河的春天也來了。

“吳老師,您幾點走?”

“第一班車。”吳冕道,“能走就走,我想家了。”

郭儒明笑了,想家了,這是最近最常聽到的一句話,吳老師這樣的人也想家。

“凌晨?”

“嗯。”

“正好我們也要去錄制解除封印時候的鐘聲,一起去。”

“您幾點走?”

“錄制完回去睡一覺,然后再走。我們東西多,急不得。”

天河客廳外的廣場上,有一個年輕人戴著口罩在完滑板;還有人在玩cos,在天河客廳前照相。

“吳老師,慢慢的都恢復正常了。天河,還是從前的天河。”

吳冕沒說話,只是靜靜的看著。

戴著N95玩滑板的年輕人看著真好,充滿了活力。

山河無恙,人也無恙。

這才是吳冕希望的模樣。

“咦?”楚知希疑惑了一下。

“怎么了?”

“那幾個玩cos的人看著年紀不小啊。”楚知希道,“她們怎么這么有興趣。”

吳冕瞇起眼睛仔細看遠處的人影。

夜色朦朦,霓虹閃爍,距離太遠細節上看的不是很清楚。

下車,郭儒明的攝制組先在天河客廳外留下影像資料。

春暖花開,萬物復蘇,天河市從冰封中蘇醒過來,畫面很平淡。

但對于經歷了這里一切的人來講,這一切都是那么的震撼。

吳冕牽著楚知希走過去,那幾個cos的身影越來越近,吳冕苦笑。

“劉阿姨!”楚知希蹦起來,揮舞著手臂招呼道。

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女人頭上戴著黃色的兔子耳朵,正在擺姿勢。聽到楚知希的招呼,她怔了一下。

聲音很熟悉,仿佛靈魂之間的呼喚。

順著聲音看到一高一矮兩個身影走來,她恍惚了一下。

“我,楚醫生!”

“小楚,是你呀。”幾個中年女人也揮手招呼道。

她們的目光看向吳冕。

吳冕瞇起眼睛笑了,松開楚知希的手,抬起雙臂,作勢在頭上捋了一下。

“吳醫生!”

“你們在干什么?”吳冕問道。

幾個中年阿姨跑過來,但下意識的距離1米停住腳步。

“凌晨解封,天河客廳說是也會很快恢復,我們姐幾個商量著來照個相。”

吳冕的目光落在黃色的兔子耳朵上。

和他戴的不一樣,顏色更嫩,看起來生機盎然。

“找我小孫女借的。”一個阿姨笑道,“但戴不上,你戴的那個呢?”

“留在方艙醫院里了。”吳冕道,“恢復的還好?”

“嗯,特別好,沒什么事兒了。回家后隔離14天,做了兩次核酸都是陰性。”

“那就好。”吳冕揮了揮手,“各位忙著,我去看一眼。”

“吳醫生,一起照個相?”

吳冕微一猶豫,但還是點了點頭。

疫情期間烙在腦海里保持社交距離的思想干預痕跡太重,但他最后還是沒拒絕阿姨們的要求。

吳冕伸手,拿著黃色兔子耳朵的阿姨會意,把兔子耳朵遞給吳冕。

微微扭轉角度,吳冕勉強把兔子耳朵戴在頭上。

阿姨們有些恍惚。

吳冕看著有些可笑,而且他沒穿防護服,和在方艙醫院里的那個住院總不一樣。

可是多看幾眼,兩個身影重疊。

這就是那個打字像飛一樣、站在床邊和患者們閑聊講故事、用比和紙畫手術示意圖、時不時會抬起雙臂捋一下兔子耳朵的住院總。

吳冕招呼郭儒明,他的助理跑過來幫忙照相。

黃色的大兔子耳朵,萌噠噠的,生機,盎然。

“好啦,您忙著,我這面還有事。”

照完相,吳冕把兔子耳朵還給阿姨們,笑瞇瞇的說道。

“吳醫生,再見!”

“嗯,再見。”

吳冕轉身,心里想著再見,再也不見才是最好的安排。

揮手告別,郭儒明笑呵呵的問道,“吳老師,在方艙醫院里您戴著這個?”

“是啊,最開始的時候怕混亂,所以想讓自己醒目一點。”吳冕淡淡說道,“畢竟第一次進方艙,書上留下來的也都是猜測,這么大的方艙醫院說出事就出事,我心里沒底,虛的慌。”

“那……”

郭儒明剛想問那您怎么還想讓自己變得醒目,但轉瞬就明白了吳冕的意思。

都不容易。

好在熬過來了,從三九寒冬來到春暖花開。

進了方艙醫院,每一個細節都是和吳冕記憶里一樣。

3月8日休艙,4月8日解除封印,一個月的時間過的真快,快到吳冕都沒什么反應。

方艙醫院卻像走的時候一樣,沒什么改變。

更衣室,一雙黃色的兔子耳朵掛在吳冕的更衣柜外。

吳冕怔怔的看著它,再見嘍,再也不見。

君問歸期,

未有期。

如今歸期就在眼前,吳冕卻覺得這么的不真實,像是大夢一場。

郭儒明沒有打擾吳冕,而是四處留影。這里曾經是沙場,如今靜悄悄的,等待著重新恢復成充滿人間煙火氣的地兒。

“哥哥,再戴一次?”楚知希笑吟吟的問道。

“不戴。”吳冕直接拒絕,“戴這玩意特傻,你想笑話我,我才不給你機會。”

“哈哈哈,阿姨已經把照片傳給我了。”

“帶回去么?”

“不帶,相忘于江海吧。”吳冕輕聲說道。

楚知希微微點頭。

能重新回到柴米油鹽醬醋茶的瑣碎日子里,在紅塵煙火氣里打滾、過活,何嘗不是一種幸福。

靠在吳冕肩膀上,楚知希笑看那雙黃色的兔子耳朵,曾經在方艙醫院的一幕一幕出現在眼前。

半個小時后,郭儒明帶隊和吳冕一起離開天河客廳。

本來想著讓吳老師講解一下,但吳老師明顯很抗拒,只是看著那雙黃色的兔子耳朵發呆。

多少有點遺憾,但無所謂。

“吳老師,咱們一起去火車站?”

“好。”吳冕道,“老任看著,已經把機器送過去,正在裝車。我回宿舍,收拾東西,您先忙,咱們在……”

“太麻煩了,我開車來接您的話時間有點尷尬,干脆就在外面等您得了。”郭儒明笑道。

“也行。”

約好時間,任海濤、大露、貝拉克教授拎著拉桿箱在宿舍樓下集合。

沒有相送,吳冕拒絕了一切送別。

很累,吳冕只想靜靜的離開天河。

兩個半月的時間轉瞬即逝,幾多疲倦迷茫都埋在冬雨里,連貝拉克教授都罕見的沒有分裂,靜悄悄的上了車。

天河市的霓虹比來的時候絢爛了很多,果真是春暖花開,希望破土而出。

路邊的led牌上寫著——白衣執甲,逆行出征,凱旋而歸!

火車站外的廣場上,人越聚越多,吳冕靜靜的看著最高處的鐘。

他知道江漢關的鐘下有更多人守候著。

天河人跨年聽江漢關的鐘聲,今夜不知道多少人等著0點的這一刻。

整整76天,天河市封印解除,留下的是歷史的一段見證。

這段時間極有可能是歷史的分水嶺,但后人如何評說,吳冕不得而知。

只是他認為和抗美援朝一樣,這段歷史是可以載入史冊,成為標志性的大事件。

0點,鐘聲響起。

廣場一片沸騰。

我的武漢,你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