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當日睡下。
到了次日清晨,經過一夜的雨水洗刷,這詭異的村落里多了幾分平和,只是沒有雞犬相聞,不見雞鳴狗吠而已。
陳正泰搖頭:“并不曾見到,倒是一副太平景象。”
李世民冷冷道:“是啊,真是太平景象。朕乏了,歇一歇吧。”
陳正泰不禁擔心起來:“這里遮不住風雨,不如……”
“不用啦。”李世民搖頭:“朕也不是吃不得苦的人。”
陳正泰不免對李世民感到佩服,雖說李世民身經百戰,曾經絕對也沒少吃過苦的,但做了皇帝這么久,卻依舊吃得了苦!
可是,這茅屋哪里能遮蔽什么風雨?不少雨水滴答滴答地落下。
李世民對此恍然不覺,他嘆了口氣,對陳正泰道:“這樣的大雨繼續下下去,只怕災情更加可怕了。”
可實際上呢,這一路行來,受災肯定是有的,可要說是真正遭遇了什么大災,總覺得有些浮夸,因為災情并沒有想象中的嚴重。
陳正泰只是拼命點頭,這個時候他自是不能多說什么的。
李世民感慨道:“災情是有,卻不至這樣的嚴重。該給的糧也都給了,朕可以松一口氣。”
他說罷,背著手,踱了幾步,還想說什么,遠處卻有一隊人馬來了。
李世民只眺望著遠處曲幽的小道,見遠方來了人,方才振奮了精神,總算可以看到人了。
隨即,有十幾人已進入了村落,這些人完全不像受災的樣子,一個個面帶油光,為首一個,卻是小吏的打扮,似乎察覺到了村落里有人,于是大喜,居然指揮著一個潑皮一樣的人,守住村子的通道。
而后大呼大叫著道:“人來,人來……”
等他見著了在外的李世民,又見這里有許多匹馬,眼里便更是發亮,挺身上前道:“爾等何人,可是高郵的嘛?”
李世民見了這小吏,心里略有失望,他以為村中的人回來了。
李世民便道:“我等不過是途經此地……”
“村中之人呢?”小吏叉手,顯然并不將李世民放在眼里,他以為李世民是來往的客商。
李世民眉微微一顫,耐著性子道:“我們來時,這里就沒有人煙。”
“胡說,沒有人煙,人還會不見了嘛?現在高郵發了大水,越王殿下為了這賑濟的事,已經是焦頭爛額,成宿的睡不著覺,揚州刺史吳使君也是憂心如焚,此次需固守住河堤,若是河堤潰了,那萬千百姓可就萬劫不復啦。爾等分明是私藏了村民,和那些刁民們沆瀣一氣,卻還在此偽裝是良善之輩嘛?”
小吏聲色俱厲,眼睛卻已是直勾勾地盯著一輛輛馬車,那馬車里厚厚實實的,卻不知裝著什么。
他挺著肚皮,聲音更加的洪亮,道:“真是不知好歹,這村中徭役者當有七十五人,可迄今為止,只押了十三個,其余的人,既是逃了,你們便休想走……”
他大聲出言恫嚇,李世民卻對他的叫囂恍若未覺,心思卻好像在別處,李世民抓著那七十五人的字眼,不由道:“這樣的小村落,人丁不過百人,竟要七十五人服徭役?”
小吏冷笑:“誰和你啰嗦這樣多,某不是已說了,越王殿下和吳使君為此而憂心如焚,現在到處征募人賑濟災情,怎么,越王殿下的詔令也敢不聽嗎。”
他說著,發出了很為囂張的冷笑,不自覺地走到了馬車邊。
此時見蘇定方等人紛紛圍攏上來。
蘇定方等人沒有李世民的旨意不敢妄動,只在旁冷笑旁觀。
這小吏見這商隊的人多,倒也并不畏懼,畢竟他是官府的人,在高郵縣,偶遇的客商,比這龐大的商隊也有的是,平日里,他倒不敢輕易勒索商賈,畢竟敢出來行商的,絕不會是小角色。
可現今不同了,現今高郵遭災,越王殿下和刺史吳使君親自坐鎮,非要賑災不可。
有了賑災的名義,便可無往而不利!
這擾亂賑濟的罪名,可不是誰都可以擔待得起的。
他到了一輛馬車邊,笑嘻嘻地道:“這個時節,還帶這么多的貨物嘛?哼,我看這車中一定有鬼,今日定要查一查才好。”
于是,氣勢洶洶地掀開了貨車上的烏蓬,他的面上還是笑嘻嘻的,身后幾個幫閑也都跟著笑。
倘若真有什么名貴的貨物,自己等人一番恫嚇,商賈們為了息事寧人,十之八九要賄賂的。
如若不然,就將帶走的商賈給帶回衙里去,現在災情可是刻不容緩,管你是什么人,能大的過越王殿下嘛?
于是他毫無顧忌地伸手將這烏篷揭開了。
一打開,他還笑嘻嘻地想說什么。
可隨即……他的臉色驟然變了。
整整一車的貨,竟都是弓弩,還有一箱箱的弩箭,除此之外,還有刀槍劍戟等物。
這些武器,個個都格外的耀眼,一看都是精鋼打制,甚至是揚州驃騎府的府兵所用的武器,跟這車中的比起來,便如破銅爛鐵一般。
小吏是何等人,他啊呀的一聲,瞬間就覺得不對勁了。
這樣的制式武器,可不是尋常人可以用的,而且還是這樣多,而自己眼前所見的,不過是冰山一角。
此時便是豬,他也曉得情況有些不對了。
下一刻,他軟噠噠地跪在了地上,朝李世民叩首道:“不知郎君是哪里的官,我……我有眼不識泰山……”
李世民冷冰冰地看著他,卻是道:“我方才問你,這樣的小村落,不過百戶人家,何以需抽丁七十五之多?”
“這……這……”小吏大汗淋漓,在李世民的冷視下,忙道:“照朝廷的規矩,徭役是三戶抽一丁,只是今歲高郵大災……需要人力,越王殿下……”
“不要提越王。”李世民冷聲打斷,眼眸微微闔起,眼睛似刀子一般:“就算是守護河堤,又何須這么多的人力?再者,此地并沒有成為澤國,災情也并不曾有這樣嚴重,爾雖小吏,難道連這點見識都沒有嘛?”
“這……這……”小吏越發的覺得不對勁了,那一句不要提越王,說話間,倒似是對越王殿下很是不屑一般。
他心里嘀咕,這莫非來的乃是御史?大唐的御史,可是什么人都敢罵的。
他便哭喪著臉道:“水患確實是不嚴重,實際上,卻需大量的人力修補一下新鄉的河堤。”
李世民皺起眉頭,眼中浮出狐疑之色:“這又是何故?”
小吏的口氣很理所當然:“因為那里乃是高郵鄧氏的田啊,鄧氏的田都在那呢。”
李世民的眉頭皺的更深了:“這與賑濟有何干系?”
“鄧氏您也不知?這可是揚州大族,家里不知出了多少官,其中一位大儒鄧文生,更是名冠江南,越王殿下甚是敬重他,他還教越王殿下行書呢,這……這在揚州,可是傳為了一段佳話的。此次發生了水患,鄧氏的田偏在低洼處,岌岌可危,因而需要趕緊疏通河道,免得將田淹了。越王殿下他……他禮賢下士,鄧先生又名滿江南……若是他家的田淹了……”
李世民聽到此,并沒有陳正泰想象中那樣的勃然大怒。
反而面上帶著難測的冷靜,他徐徐道:“就算如此,何以這村中不見一人?
小吏戰戰兢兢的,越發覺得對方的身份有些不同,牙關打顫地道:“從前徭役,官府尚還提供一頓餐食,可這一次,因為是遭災,官府便不提供了。讓他們自個兒備糧去……再有河堤上辛苦,這些刁民們吃不得苦……”
李世民似乎隱忍到了極點,額上青筋暴出,突然道:“只怕楊廣在江都時,也不曾至這樣的地步吧。”
“什……什么?”小吏沒明白李世民的意思。
李世民隨即道:“朝廷賑濟的糧,還未調來揚州?”
小吏在李世民的怒目下,心驚膽跳地道:“調,調來了……不過揚州的賢達和高門都勸說越王殿下,說是現在高郵等縣,還未到缺糧的時候,不妨將這些糧暫時寄存,等將來百姓們沒了吃食,再行發放。越王殿下也覺得這樣辦妥當,便讓揚州刺史吳使君將糧暫存在府庫里……”
“好,好得很,真是妙極。”李世民竟是笑了起來,他搖了搖頭,只是笑著笑著,眼眶卻是紅了:“真是處處都有大道理,樁樁件件都是理所當然。”
小吏努力地讓自己穩住心神,好不容易擠出了一點笑容,陪笑道:“敢問使君是哪里來的官?既來了高郵,沒有不去拜見越王的道理,不妨我這先去報縣令,先將使君安排下來,等越王殿下日理萬機,閑暇下來,再與使君相見。”
李世民突然冷冷凝視小吏:“你還想走嗎?”
這聲音冰冷,嚇得小吏魂飛魄散。
小吏尷尬笑道:“使君這話說的,我乃高郵縣刑房……”
李世民卻在此時,竟已是拔出了腰間的劍。
不等小吏反應,李世民已是極嫻熟地一把揪住小吏頭上的發髻,小吏不得已,仰起臉,他覺得眼前這人,力道極大,哪里是什么御史,自己渾身動彈不得,最可怕的是,一切來得太快,快到小吏甚至還未察覺到危險。
李世民手中的短劍,已是刺入了他的喉嚨。
一道血注,便如噴泉一般涌出,濺射在泥濘中。
小吏沒死透,等李世民將他踢開,他還在地上不斷的抽搐,眼睛拼命地張大,胸膛起伏著想要呼吸,可每一口氣,血水便又噴出。
最終,小吏不再動彈。
陳正泰站得很近,他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看到殺人,一時腦子竟是懵了,頓時他覺得有些反胃,尤其是聞到本是在造飯的炊煙,那一股股肉香傳來,令他干嘔了一下,渾身覺得毛骨悚然。
那些小吏帶來的幫閑們見了,都嚇得臉色煞白,轉念要跑,可此時,卻像是感覺自己的腳如樁子一般,盯在了地上。
李世民已輕描淡寫地將短劍拋在了地上,看都不看地上的小吏一眼。
他似乎有些后悔,當然,后悔的不是殺人,而是以自己的千金之軀,竟是親自殺小吏這般的土雞瓦狗之輩。
他只平靜地道:“一個不留。”
本是在一旁一直默不作聲的蘇定方人等,聽到了一個不留四字,已紛紛取出短劍,那幾個幫閑還不等求饒,身上便已經多了數十個窟窿,紛紛倒地斃命。
陳正泰這才發現,方才蘇定方這些人,看上去似是叉手在旁看熱鬧一般,可實際上,他們早已在悄然無聲的時候,各自站住了不同的方位。
無論是那小吏還是其他的幫閑,其實早已被盯死了,無論他們是死是活,其實早已成了案板上的肥肉而已。
那遠處,一個守在村道的幫閑察覺到了這里的情況,啊呀一聲,轉身要逃。
蘇定方也不急,好整以暇地到貨車里取了弓箭,彎弓,拉弦,搭箭一氣呵成,而后箭矢如流星一般射出。箭矢一出弦,蘇定方看也不看目標,便將弓箭丟回了貨車里。
下一刻……遠處那人直接倒地。
氣絕。
陳正泰不斷地深呼吸。
若不是因為帶來了個背包,還有自己站在巨人肩膀上的知識,陳正泰發現,和這個時代的這些人相比,自己簡直和廢物沒有區別。
李世民隨即淡淡地道:“餐食好了嗎?”
張千忙道:“好了。”
“吃吧。”
張千很快給李世民端來了早食,順道給陳正泰端了一碗。
是肉羹。
這肉香撲鼻而來,可陳正泰感覺胃里翻騰得厲害,只想嘔吐啊。
李世民突然看向他道:“為何不食?”
陳正泰這才回過神來,錯愕地看著李世民,一時無言。
李世民卻輕松地笑道:“你呀你,你可忘了,當時你可是每日給朕修書,問朕食否。”
陳正泰努力地使自己平靜一些,才道:“恩師,我們待會兒趕路,去見越王師弟?”
李世民目光幽幽,語調里帶著別樣的意味:“他真是朕的好兒子啊。”
陳正泰尷尬一笑,道:“越王師弟一定是被人蒙蔽了。我想……”
李世民卻是目光一冷,打斷道:“蒙蔽與否,一丁點也不重要,那些逃亡的百姓,受到的驚嚇無法彌補。那道旁的枯骨和溺亡的女嬰,也不能死而復生。現在再說這些,又有何用呢?天底下的事,對便是對,錯便是錯,有些錯可以彌補,有一些,如何去彌補?”
陳正泰此時也不由得很是感觸,眼中多了幾分郁郁,嘆了口氣道:“我萬萬不曾想到,原來賑濟這樣的好事,也可以成為這些人敲骨榨髓的借口。”
李世民已是三下兩下的吃完了早食,隨即站了起來,蘇定方等人也吃飽喝足,他們很有默契,將一個個尸首聚在一起,尋了一些火油來,又堆了干柴,直接一把火燒了。
李世民始終都顯得冷靜,竟還輕松地對陳正泰道:“現在,我等便算是殺官的罪囚了,倘若高郵縣海捕,朕是主犯,你便是脅從。”
別開玩笑了。
陳正泰心里很鄙視他,王法不就是你家的嗎?
叫一聲
,你敢給你嗎?
陳正泰臉上露出少有的陰沉之色,道:“恩師,這村里的人……”
李世民面上沒有表情:“朕想,他們大多已逃亡了吧,只是但愿,這樣的大雨,不至再讓他們產生什么災禍。”
李世民臉色有些蒼白,他又一字一句地道:“我們在揚州城時,你可見到流民?”
“看來你的記憶還不如朕呢。”李世民搖頭道。
此時他恢復了常色,只是眉頭之間,總是帶著幾分隱隱不妙的感覺,他隨即道:“為了賑濟,朕令房卿自然關東調了七萬石糧。青雀和越州,揚州等地刺史,也紛紛上奏,說是自江南緊急調了三萬石糧。”
“朕在想,受災的不過是區區數縣,想來這些賑濟的糧食是足夠了。去歲的時候,關中遭遇了蝗災,朝廷到現在還未恢復,這些糧,還是房卿家東挪西借來的。”
蘇定方帶人造飯,李世民卻已起了,叫醒了陳正泰。
此時天色放晴,竟是萬里無云,雨過之后,江南的濕潤空氣,讓人神清氣爽。
李世民遙望著蔚藍的天空,卻是皺著眉道:“朕看那些奏疏,都說百姓們安樂,災情賑濟的很及時,你是詹事,想來也看過奏報的。”
終于,天上壓頂的烏云化作了雨水,大雨傾盆而下。
天地之間,宛如水簾,無盡的雨水傾瀉在大地上。
蘇定方不得不讓將士們進入這些無人的茅屋里躲避。
陳正泰心里說,我看的奏報還是三個月前,還沒更新呢!
他不敢說自己還堆積著數不清的奏疏,只干笑道:“是啊,學士依稀記得。”
李世民的語氣很平靜:“他們說,此次水患,其中這高郵縣受災最是嚴重。可這一路來看,哪怕是高郵的災情,也并沒有想象中這般的嚴重。”
這是實話,奏疏里,高郵縣已經成了一片澤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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