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想世界

329、上善若水

仍然是那樣令人難以描述的療程,結束之后連喝了兩瓶水,瓦里希又一次“活”了過來,感覺身體舒泰、jing神飽滿,就連思維都變得特別清晰。就算不是為了治病,僅僅當成日常的療養,這也是一種莫大的享受。

可惜這個念頭只是在他腦海中轉了轉便收起,像風自賓這樣的人物,怎么可能屈尊給自己做日常療養服務?如今只是因為特殊情況而已。

而風自賓仿佛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淡淡開口道:“是不是感覺很舒適,想著每天都能來一兩次?”

瓦里希趕緊搖頭:“不敢,真的不敢!只要能保住一條命,我已經感激不盡。”

風自賓笑了:“這有什么敢不敢的?我能做到的事情,你自己未必做不到。人不可能總是指望被救,終究要學會自救。再過一段時間,瓦歌市這邊也會成立養元術中心,瓦歌礦業當然是重點推廣單位,到時候你也可以和其他人一起去學習養元術。”

瓦里希有些激動地問道:“就是生機俱樂部中流傳的修煉秘法嗎?”

風自賓點頭:“是的,就是他們內部宣傳的,那種能夠提高生命活力、達到更高層次身心境界的鍛煉方法。”

說完這番話,過了半天都不見瓦里希吱聲,風自賓又問道:“你怎么了?”

瓦里希剛才不知在想寫什么,此刻才回過神來,問道:“您這么做,究竟是為什么?”

這句話有些沒頭沒尾,但風自賓卻好像明白他的意思,反問道:“你能否換個問題,或者換一種提問角度——我為什么不這么做呢?”

瓦里希:“這段時間,我和當地的土著礦工生活在一起,同吃同住、干同樣的工作。我很同情他們,也愿意改善他們的處境。但是另一方面,正因為這樣,我也應該比您更了解他們。據我所知,至少他們中的大部分人,不是您想象的那樣。”

瓦里希不知道眼前的勛爵閣下就是華真行,當然了,他也根本不認識華真行,所以才會說出“我應該比您更了解他們”這樣的話。

風自賓:“不是我想象的怎樣?”

瓦里希似是鼓足了勇氣道:“我必須說實話,他們中沒幾個好東西,至少大部分都不是好東西。您對他們所傾注的情感與心血,代表了高尚的情操,令我欽佩萬分,但恐怕最終換不來真正的回報。我知道您也許不求回報,但他們恐怕并不值得。”

他原以為說出這番話來,風自賓會生氣或者很激動,不料對方竟沒有任何情緒波動,只是淡淡道:“是的,我知道,我早就清楚他們是什么樣的人。”

他的確早就知道了,甚至沒有人比他更了解這是一個什么樣的國度、生活著一群怎么樣的人。

他曾陪同石雙成“參觀”尚未解放的瓦歌市,所見就是一副人間地獄般的景象,他當時也告訴石雙成,班達市與非索港以前也是那樣。

如果說煉獄中生活的大都是良善之輩,只是少數幾個黑幫頭子作惡,這話恐怕也沒人相信。就華真行從小親眼所見,身邊的街區居民,要么是渾噩的,要么是絕望的,要么就是黑幫預備役。

在他們身上,集中了各種負面情緒與惡劣品質,自私、兇殘、懶惰、不負責、喜歡不勞而獲、毫無羞恥之心、言而無信、對坑蒙拐騙與明偷暗槍甚至殺人越貨都習以為常……這些腌臜事幾天幾夜都說不完。

就像曾經的那個問題,黑幫里有沒有好人?或許是有的,但這并不改變實質。那么還有一個問題,假如這里的大部分人都品行純良,又怎么會把他們的世界搞成這樣?

窮困弱苦,并不天然就代表了高貴的品格,如果一定要從正面的角度去評價這樣的處境,那也只是他們親身經歷與見證了人間苦難,只要看到希望,便對擺脫這種苦難懷有迫切的期待。

這就是華真行早已了解的現實。

新聯盟干掉了雄獅組織,鏟除了瓦歌市的各個黑幫,但假如沒有強大的執行能力迅速重整了秩序,那么這里必然會迎來一場巨大的動蕩與騷亂。到時候打砸搶、零元購等活動不要鬧得太歡,而干這種事的主力同樣也會是當地的居民。

瓦歌礦業雇傭的這兩萬名當地礦工,已經算相對素質最高的一個群體,畢竟已受到了現代工業大生產的培訓與熏陶。某些方面連華真行都很贊賞,比如他們懂得復雜工序中的相互協作,甚至包括他們能夠認可每個月才領一次工資!

記得當初在非索港,歡想實業擴大經營規模、陸續創辦了很多地方企業,便開始招收當地居民,把他們組織起來進行培訓然后參加工作。當時就有人建議,要因地制宜,工資不能月結,至少得周結,最好是日結。

因為很多當地土著,只要手里有了錢就會去花天酒地,根本就不想再工作,什么時候把錢花完了才會回來上班。假如工資月結,只會出現兩種情況,第一是這些人的錢根本花不到月底就沒了,第二是發完工資恐怕第二天廠里就沒人來了。

華真行知道這是事實,但當時主持歡想實業工作的柯夫子卻堅持不妥協,要求歡想實業下屬所有部門都要堅決實行工資月結制。

他老人家給出的理由很簡單,既然當地有很多人都缺乏良好的習慣,比如不會為長遠考慮、對未來缺乏規劃、對各種事情沒有分析與預期,那就要讓他們養成這種習慣,而不是縱容他們不去做出改變。

各種補習班和培訓活動也要加強這方面的宣傳教育,歡想實業的招工規模可以逐步擴大,先吸納與鼓勵那些愿意也能夠培養出這些習慣的人,直至形成主流。

如今在非索港,已經沒人會對工資月結制度感到意外了。而瓦歌礦業一直就實行工資月結制度,雖然有黑幫控制礦工抽水、工人在礦區吃住不花錢等多方面因素,但也算很不錯了,至少省了工作組的不少jing力。

但是這里的礦工群體,仍然保留著很多當地由來已久的惡劣習氣,瓦里希說他們大部分都不是好東西,其實也是他親眼所見的事實。

而且從另一方面看,就華真行親眼所見,他們中的大部分人也談不上有多么吃苦耐勞。這里的工作條件和環境雖然艱苦,但大部分人的工作量和工作效率,遠遠無法與那些東國援建工人相比,至于jing神面貌和思維方式,更是不能相提并論。

事實如此,華真行對這些情況的了解要比瓦里希深刻得多,但是他的回答卻讓瓦里希很驚訝,瓦里希抬頭道:“那么您又是為了什么?”

風自賓再度反問了一句:“你知道什么叫上善若水嗎?”

瓦里希:“我沒太聽明白您的意思。”

“你知道什么叫上善若水嗎?”風自賓又問了一句同樣的話,但這回換成了漢斯語,而剛才他們一直在用蘭西語交談。

由于文化的差異,東國的傳統思想經典,很難準確地翻譯成羅巴語系表達,也難怪瓦里希剛才沒聽懂華真行想說什么。

但羅巴洲也有一批出色的大思想家,曾嘗試著翻譯過不少東國語典籍,留下的主要是漢斯語版本,所以華真行改說漢斯語了,就直接引用了這些經典的譯文。

問完這句話,他也沒等瓦里希回答,從寬大的辦公桌后站了起來,轉過身背手望著窗外的夜色道:“我小的時候,啟蒙讀物除了那些描述各種人間美味的連環畫,所讀的第一本書就是《老子》……”

《老子》是什么書?瓦里希不知道,但眼見勛爵閣下顯然想抒情,他也很知趣地扮演好一名聆聽者的角色。

這棟五層的辦公樓,是這片礦區的制高點,而瓦里希的辦公室就在第五層,寬敞的落地長窗前,擁有這一帶最好的景觀視野。

風自賓站在窗前,似是在自言自語:“我那時并不懂書中的道理,只是把它背了下來,認識其中所有的東國字。直到這幾年我才漸漸明白了一些,但還遠遠稱不上完全明白,也許將來還會明白更多吧。

上善若水,并不是《圣約》中的神發動的那場大洪水,名為毀滅罪惡實則毀滅一切,認為自己可以隨意生殺予奪。

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是生而不有,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于我而言,什么才是真正的德行?行符于道,是以有德!

你認為我對那些礦工們很好,在拯救他們。而你了解他們之后又覺得很奇怪,我為什么要拯救這樣的人?其實對于我而言,真正的問題不是去,是應該以什么方式去行事。

他們是么樣的人,并不改變我所追求的道。

就像我們不可能要求所有的受害人都是完美的,也不可能要求所有的被欺壓者都是良善之輩,但這改變不了他們使受害人、被壓迫者的事實。

我并不是在拯救他們中特定的某個人,我甚至親手干掉了他們中的很多人,我在意的是這個世界應該是什么樣的?至少我從小就明白一件事,它不應該是現在這個樣子。

我在這里說的世界,重點并不是日月星辰、天地萬物,而是我們自己。

有一句話我曾琢磨了很久,那現在也沒琢磨透。‘後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無私邪,故能成其私。’什么事既是我的又不是我的,什么人既是我又不是我?

如果我不做今天這些,好像也不會妨礙我成為一個大資本家,但會妨礙我成為你、成為他們,所以我今天才會以你的身份出現在這里。

我無所謂外面的人是否知道我的存在,我也不會帶著牛奶和餅干,特意找一群當地小孩去拍照合影。這個世界的改變就是我的收獲,因為我就在其中。”

瓦里希越聽眼神越迷糊,也不禁陷入了深思,有些話他沒太聽明白,但有些意思他還是聽懂了。

華真行這番話是有感而發,或許只有在這樣特定的場合,他才會有這樣一番自問自答。他并不完全是解釋給瓦里希聽的,更主要是解釋給自己聽的。

假如瓦里希清楚眼前的勛爵閣下真正的身份,或許感觸更深。歡想實業和新聯盟的高層,大多知道華真行做了什么,可是更多的人根本沒有聽說過他,夏爾和洛克才是這里家喻戶曉的明星人物。

說到這里華真行轉過身來,看著瓦里希道:“新聯盟解放了瓦歌市,為什么是解放,而不是征服或占領?如果你認為這里大部分人都是罪惡的,那么這里的秩序崩壞,就是因為罪惡曾經得不到懲治。

所以新聯盟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恢復秩序。如果你說這是一種拯救,那么拯救的方式,就是讓他們曾經惡行得到懲罰,并阻止他們繼續作惡。

這與他們中的某個人的好壞無關,哪怕這些礦工大部分都不是好東西,新聯盟仍然需要這么做,而且更應該這么做,你明白了嗎?”

瓦里希:“我,我好像明白了您的意思……請問,這樣的治療我還需要接受多少次?”

風自賓:“總共九次,算上這兩次,你還需要再來七次。希望到了那個時候,你自己已經學會了養元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