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顧先生沒笑。
他伸手拍了拍俺肩膀,溫聲道:“拿了這第一筆錢,有兩個選擇供你選,所以接下來我說,你聽,至于怎么選,看你個人的意思定!”
兩個選擇?
俺微微一呆。
卻見顧先生滿臉溫笑,緩緩道:“第一選擇,是你把錢暫存在我的幽州銀行中,由于你們馬上就要上戰場,帶著錢幣去打仗肯定不合適,所以我開設了一個銀行,方便所有府兵暫存錢幣。并且這個暫存不是白白存放,而是會給你們生出一部分利息,比如你趙老四的這3300文錢,一個月后就會變成3330文……”
俺登時一愣,下意識脫口而出,驚喜道:“錢竟然還能生錢?”
顧先生這才哈哈大笑起來,像是十分開心的打趣道:“不是錢生錢,而是加利息。”
俺傻乎乎的表示沒聽懂。
顧先生又道:“至于第二個選擇,則是委托官府把錢給你寄回家。之所以讓你寄回家,是因為償還世家的債……如果我猜測沒錯的話,你們每個人都已經欠了世家的錢。然而世家的錢可不是好欠的啊,能早一點還給他們就早一點還給他們。”
俺陡然一驚,記起離開濟州府時的事。
當時俺吃了一頓三文錢的大鍋燉肉,并且瑯琊王氏曾經說過要照顧俺的家人,但是并不是白白照顧,事后是要給他們錢款的。
只聽顧先生悠悠說道:“欠債還錢,天經地義,那些人之所以上趕著做事,無非是奔著你們手中的錢……所以,咱們不欠他們的。”
俺連忙點頭,急急表態道:“對對對,寄回去。俺可不敢欠債,尤其是欠大戶的債。除了給他們還債,多余的給家里人,現在是最容易斷糧的大冬天,俺擔心她們在家里吃不上飯。”
顧先生哈哈大笑,點點頭道:“能有這個選擇,說明你是個有良心的人,不過這個事你先別急,我和陛下正在制定專門的郵寄章程,畢竟此事涉及的府兵實在太多太多,你們每個人都往家里寄錢的話是個大數目……”
俺呆了一呆,有些擔憂的道:“那欠世家的錢咋辦?他們會不會急著要?”
那一刻的顧先生,突然顯現出一種莫大的氣勢,悠悠道:“他們肯定急,但卻不敢催著要。”
這時程十七將軍湊過來,擠眉弄眼的朝著顧先生涎臉笑,然后就見顧先生指著他笑一笑,打趣問道:“你這家伙還是想看看新錢對不對?那你直接讓趙老四拿出來你看看啊。不用這般擠眉弄眼的樣子,渾身不見一丁點將軍的威風……”
程將軍嘿嘿兩聲,道:“俺這不是先得征求您同意么!您要是不允許的話誰敢讓趙老四拿錢出來看。再說了,俺算個啥將軍啊?如果在您面前擺氣勢,俺家大公子先就要揍俺一頓。”
顧先生等了他一眼,然而似乎并不生氣,僅是笑罵一句道:“油滑的老兵蛋子。真虧你當初還是天策府悍卒。”
程十七將軍再次擠眉弄眼,隨即嗖嗖一聲竄到了俺身邊。
他大手一拍,那勁道差點把俺拍趴下,哈哈大笑道:“趙老四,快快快,打開錢袋子讓咱瞅瞅,到底新錢幣是個啥樣子……”
同一時間里,旁邊好多大人物也哈哈大笑,紛紛道:“對對對,瞅瞅瞅瞅,到底新錢幣是個啥樣子,我們這些人也跟著見識見識!”
另有一部分文縐縐的大人物,他們則是緩緩用手輕撫胡須,笑瞇瞇的道:“此前雖然在早朝上見過母錢,但是新鑄出來的錢幣卻未見過,吾等心中一直甚是好奇,奈何顧領主太過嚴謹,新錢未曾面世之前,任何人都不準覬覦……哈哈哈哈,其實我們哪里會覬覦啊。大家僅僅是心里好奇而已,新錢面世豈能不好奇嘛?對不對?今日倒要沾一沾這位府兵兄弟光,讓吾等終于可以一飽眼福也。”
趙老四說到這里的時候,敦厚的臉上現出憨憨的笑。
他明顯陷入一種幸福的回憶中,口中喃喃自語又道:“那一天,是俺這輩子最風光的時刻。好多好多大人物圍在俺身邊,口中說著各種各樣套近乎的話。”
他說著停了一停,呵呵憨笑又道:“其實俺知道,他們的套近乎都是假的,除了顧先生和程將軍是真心實意,其他那些大人物只不過是做做樣子。他們之所以圍著俺套近乎,無非是想看一看俺手里的錢袋子。”
他說完這番話后,眼睛看向篝火邊的少年,問道:“盧小哥,你說俺猜的對不對?”
少年放下手中的筆,目光隱約有些蕭索,柔聲道:“趙四哥,這世上有些事難得糊涂。雖然事實正如你所說,那些人套近乎都是做做樣子,但是你又何必說出來呢,說出來突然令人傷感啊……那些人,他們骨子里高高在上,如果不是有師尊壓制,他們何曾會在意百姓。”
少年說著也停了一停,仰起小臉看著天空,喃喃道:“然而就算他們是做做樣子,但是他們畢竟做出了樣子。既然愿意做樣子給人看,這本身就是一大進步,趙四哥,你說對不對?”
趙老四顯然沒聽懂。
少年似乎也不打算他能聽懂,依舊仰頭望著夜空喃喃自語,又道:“趙四哥,你可能還不知道,其實我的出身也是世家大族,而且是號稱五姓七望的門閥……在我幼年時期,見過了太多的冷漠無情,比如家族對我們的教育,總是把百姓當做黔首,可以吸骨敲髓,像草一般收割。”
“呵呵,百姓如草,年年可割,不需要擔心會被割斷了根,因為總會有新草生長起來。這就是世家,這就是門閥,何謂人上人也?就是踩在人的腦袋上啊……”
“后來我拜在師尊門下,曾經把這個理念向師尊求問,你知道我師尊當時的表現如何嗎?他那一天前所未有的雷霆暴怒。”
“師尊很少發火,那一天卻大聲咆哮。不但我們幾個弟子嚇的瑟瑟發抖,甚至就連我們師娘都躲開遠遠的,直到師尊自己消除了火氣,我們才敢小心翼翼的站在他面前……”
“那一日,師尊用手輕撫我的額頭,他語氣很傷感,語重心長的跟說我:這個世界太可怕了,他們把人分成了三六九等,享受著物質和jing神的最高供養,卻把欺壓良善當成了天經地義……世界不應該如此,人類族群也不該如此。”
“可惜師尊緊跟著又苦笑起來,不斷搖頭顯得那般消沉落寞,他緩緩道:沒辦法啊,改變不了的,只要人類還有私心,就會存在各種欲望,他們把人分成三六九等,其實是欲望的三六九等。我們若是看不慣這種事,就得想辦法成為最上層的那批人,然后自己制定規則,盡最大能力去庇護底層的人……”
少年喃喃自語說完這番話,慢慢收回仰頭望天的目光,看著趙老四道:“趙四哥,我說的這些話你可能聽不懂,聽不懂沒關系,我可以教你怎么做……那些人不在意你是吧?認為你是個黔首黎民是吧?今次遼東大戰,你打一個威風出來,師尊和陛下已經定下章程,此戰軍功一律從重而酬。斬首一級者,軍餉翻一番,斬首五人者,立地封隊正。倘若能夠斬首五百人,又或者做出對大戰有巨大影響的事,那么就不是軍餉翻番或者提升軍職了,而是會給予封爵。”
“封爵?”趙老四呆呆的念叨一聲。
少年緩緩點頭,鄭重的道:“不錯,封爵,將軍百戰死,只為能封爵。但是斬首五百人這個條件很難,我們需要另找一條路徑去走,比如,做出對大戰有巨大影響之事……”
他說著停了一停,小臉之上現出深意,微笑道:“而身為大軍斥候,你們恰恰是最有機會做成這件事的人。現在大戰尚未發起,百萬大軍正在邊境集結,你們卻被提前派來遼東,深入腹地探查高句麗的軍情。趙四哥你知不知道,這是你們一輩子最大的機遇啊。”
“機遇?”
“這輩子最大的機遇?”
不止趙老四口中喃喃,篝火旁邊的幾個府兵也在喃喃,漸漸的,他們的眼中現出一抹銳利的光。
那是一種對命運改變的渴望,更是一種想要建功立業的憧憬。
“娘的,拼一次。”趙老四喘息粗重,惡狠狠的攥起拳頭。
旁邊另一個府兵緊跟著開口,同樣惡狠狠的點頭道:“對,拼一次。咱們乃是斥候,身為斥候最大的任務是打探軍情……咱們直接去摸高句麗的軍營,把他們的軍力排布全都搞清楚,如果有機會的話,順便再弄死幾個人。”
這人說著一停,猛然伸手一拍胸口,鏗鏘一聲脆響,那是鎧甲的聲音,只聽他緩緩吐出一口氣又道:“如果不砍死幾個高句麗兵,真有點對不起這一身明晃晃的鎧甲。”
“對對對!”
其他府兵齊齊出聲,每個人臉上都現出興奮顏色。
有人猛然抽出武器,篝火之下折射著白森森的光,這人血脈噴張,殺氣爆棚道:“還有咱們的武器,顧先生說它乃是天下少有的利器,一刀之下,牛可斷頭,這要是不去砍死幾個高句麗兵,怎能對得起顧先生給咱們配備的刀。”
“干了!”
府兵們齊齊低吼。
但是誰也沒有想到,世事就是如此巧合。
當這群斥候府兵剛剛定下決心,想要去摸一摸高句麗人的軍事排布,哪知忽聽山林之外蹄聲隆隆,緊跟著便是一陣地動山搖的喊殺聲。
那是高句麗人的喊殺聲。
并且還是急速逼近的喊殺聲……
篝火邊的眾人先是一怔,隨即就見少年霍然而起,他目光凌然一閃,凝重說道:“敵襲?”
說完這兩個字后,臉色顯得更加凝重,緊跟著又道:“真是想不到,高句麗人竟然和我想到了一起,咱們剛剛想要去探營,他們先來圍剿我們的營……只是很奇怪啊,他們怎么會知道我們來了呢?這幾天咱們一直躲在山林之中,按說并沒有泄露任何蹤跡才對。”
然而形勢之急已經容不得他迷惑,山林之外的喊殺聲越發急速逼近,夜色之下,向外望去,只見林外大地皚皚積雪,無數火把將積雪照的發白,黑壓壓一片人影殺來,最前方赫然竟是一隊騎兵。
趙老四下意識喘口氣,咽口唾沫道:“這最起碼得有上千個兵?”
敵人有上千個兵。
他們這邊的斥候才只十幾個人。
少年深深吸了一口氣,補充道:“最主要的是,對方有騎兵,如果采用步卒驅林而入的辦法,很容易把我們一步一步逼著出林,那時候就算我們想逃,但卻無法逃過騎兵的追擊……這也就意味著,我們只有一條路。”
“拼死,然后真的在拼中去死。”
結局肯定是死啊?
彼我軍力差距太大。
對方出動了足足上千人,他們這邊只有十幾個兵,就算渾身武裝到了牙齒,然而十幾個人怎能打得過上千人。
這是一個死局。
喊殺聲音已經到了林邊!
這一刻的少年,再次深深吸了口氣,他臉上并未現出驚慌,反而有種異樣的坦然,悠悠笑道:“想不到我盧照鄰,出師未捷身先死,這輩子拜在師尊門下,死的原因竟然這般可笑,身為斥候隊伍的戰地記者,沒能選好斥候藏身的地方……唉,我給師門丟臉了。”
說話之間,鏗鏘一聲,卻是他拔出了一柄匕首,小臉上現出決絕的神情。
“戰!”
僅有一個字的大吼,凸顯了他死戰的決心。
然而也就在他剛剛喊出這一聲吼的同時,猛然見到一個人影迅速竄到他的身邊,飛起來就是一腳,直接將他踢翻在地。
這人赫然竟是趙老四,他一腳將盧照鄰踢在雪地上,然后急速彎下要來,重重把盧照鄰一按。
緊跟著,他大手抓著盧照鄰的肩膀一拎,拎起來之后狠狠朝著旁邊一甩。
而也就在同一時間里,另有一個漢子伸手接住,然而那個漢子雖然接住了盧照鄰,但卻并不沒有理解趙老四什么意思。
只見趙老四深深吸了一口氣,目光看著那個漢子道:“韓老哥,這孩子不能死。他是貴人,是顧先生的弟子。他的命,比咱們值錢……”
那漢子這才明白,瞬間重重點頭。
他既然明白過來,立馬就知道應該怎么做,于是霍然轉身,抱著拼命掙扎的盧照鄰發足飛奔,他直朝著山林深處跑去,顯然是要找地方躲藏起來。
而這邊的趙老四同樣霍然轉身,只不過他轉身的方向則是面朝著林外,轟的一聲,他從篝火邊把起一桿巨大的槍,那竟然真的是顧天涯當初開玩笑所說的霸王槍,光是槍桿就有足足六尺開外。
火光熊熊之下,照亮了趙老四凝重的臉,他單手扶搶而立,目光看向其他十幾個府兵,道:“韓老哥帶著盧小哥去藏,但是不一定能藏的足夠好。如果敵人仔細搜尋這片林子,肯定會把盧小哥給找出來,所以,咱們得想辦法讓敵人忽視搜林這個念頭。”
怎么讓敵人忽視念頭?
唯有惡狠狠的爆殺反擊,讓對方在巨大犧牲之下怒昏了頭。
“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