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于,時辰到了。
幽州畢竟不是長安,此處也不是朝堂大殿,雖然同樣是上早朝,但是一切禮儀從簡。
既沒有朝鼓聲,也沒有內侍喊,大臣們排成兩列魚貫而入,按照各自的身份找準位置。
此時大殿之內,李世民已經坐在了最上首,由于這里畢竟只是個簡易朝堂,故而龍椅之類的擺設肯定不會有,頂多也就是為了照顧皇帝陛下威嚴,專門配備了一把比較厚重的椅子而已。
除了李世民坐的是椅子,大殿之中再無什么器具,如果和長安那邊的太極殿相比,這處朝議大殿實在是有夠簡陋的。
然而不管它如何簡陋,它代表的卻是整個朝堂,這里是整個大唐的權力中樞,能進入這里的每一個都是頂級大佬。
大唐時代的早朝,并沒有后面那些朝代的臭毛病,比如什么三叩九拜,又比如什么跪地請安……
并且上朝之時大臣也不需要站著,而是每個人都會配備一個柔軟的坐墊。
除此之外,還有其余,比如君臣之間的交談不會一板一眼,議事的時候壓根不會刻意擺出嚴肅架勢,反而像是‘拉家常’一般隨意,任何關于朝議的事情都可以議論。
這時代的朝堂規矩還是很簡單的。
雖然規矩比較簡單,但是該有的禮儀肯定要有,比如大臣們進入大殿之后,最起碼先要給皇帝行一個禮。
這既是一種對帝王的尊敬,同時也是大臣們對于自己的尊重……
后世之人很難理解,為什么向皇帝行禮會是對自己的尊重。但是在古人看來,儀意味著自身修養,所以如果舉止之間有所失禮,那么就是自己施加給自己的不尊重。
卻說大臣們給皇帝的行禮,禮儀并不能算是特別莊重,比如文臣僅僅是雙手相互一叉,然后朝著李世民微微一拱,這禮儀有個名堂叫做叉手禮,屬于比較常見但又不顯膚淺的常禮。
至于武將們的行禮,更加顯得簡單一些,純粹就是雙手抱拳,朝著皇帝舉上一舉,這就算是完事了,大唐世代的朝禮就是這么簡單。
行禮之后,就能落座。
大臣們各自按照身份和級別,找個坐墊坐下去便算是上朝。王爵和重臣的位置比較靠前,有些甚至就坐在李世民的幾步遠,所以一場朝議下來,必然會是精疲力盡,原因是無法偷懶,時刻要擺出用心議事的姿態。
但是對于一些級別不高的大臣,上朝之時照樣也是可以瞎混的,比如有些人坐在僻靜的角落之處,完全可以躲在柱子后面偷偷睡覺。
對于這種情況,無論皇帝還是重臣全都心知肚明,但是沒人會去刻意提及,仿佛這就是大唐早朝的潛規則……
啥潛規則?
重臣疲累,小臣輕松!
原因也很簡單,這時代的人務實,既然重臣和小臣享受的權力和待遇不同,自然需要付出和承擔的也會有所不同。
重臣手握重權,上朝的時候你就得累點,小臣權力不高,上朝的時候偷偷懶也沒關系。
按照以往的慣例,大臣們給皇帝見禮之后就該開始早朝了。
但是今日明顯有些不一樣,大臣們并沒有第一時間找坐墊坐下去。反而一齊把目光看向大殿左側,望向了早已坐在那里的李建成。
古代左側為尊,并且李建成坐的位置乃是左側第一,這幾乎是不言自明的態度,代表著李建成將會是今日的群臣之首。
然而誰都知道,李建成不該如此,三年前那一場玄武門巨變,固然是出于李氏皇族的計謀,雖然只是計謀,但是李建成畢竟‘死了’,就算眾所周知他是假死,但是該裝的態度還是要裝。
如果不裝,那就是惡狠狠的打臉。打誰的臉呢?打當初失敗那些世家的臉。
這簡直是不可思議的舉動。
要知道當初那一場雖然是世家敗了,但是世家損失的僅僅是兵馬之權,他們的經濟并未受到折損,依舊還是大唐的中流砥柱。這也就意味著,世家的實力仍然在,李氏皇族如果不是昏了頭,按說不應該做出打臉的舉動。
打臉,在這時代很容易被看成是敵意。
結果現在李建成卻進入了朝堂,并且還坐在了左側第一的位置上。這種態度給人的第一感覺,似乎就是李氏皇族要打世家的臉。
事出反常,必有深意。
終于有大臣隱忍不住,猛然開口做出試探道:“大唐朝議,乃君臣議,然則為何隱王竟會出現,這件事還請殿下給個解釋。”
稱呼的是隱王,喊的乃是殿下,顯然這大臣精明的很,絕不會在言語之間落人口實。他雖然開口表達了質疑,但是一絲敵意的把柄也不給人抓住。
并且這大臣的試探手法也很精妙,他并沒有直接向李世民開口求問,而是刻意把皇帝掠過不提,表現出專門針對李建成的態度。
由此也可以看出一件事,那就是世家再也不像以前那般強橫,雖然仍舊還是敢質疑皇族,但是在質疑的時候會做出諸多緩和余地。
世家,畢竟已經不再是當初的世家。
卻說李建成被人質疑之后,臉上先是顯出隨和的溫笑,然后才用他那特有的溫厚聲音做出解釋,緩緩道:“王中允剛才這一問,本王按說不需要回答。畢竟吾乃李氏皇族出身,想要參與朝政誰也沒資格指責……然而本王思慮諸臣之擔憂,認為必須要給你們解釋清楚,否則彼此之間產生誤會,將會影響大唐朝廷的運轉。顧因如此,我做解釋,并非懼怕了哪個人,也并非愧疚了哪個人。”
語氣溫厚,言辭卻強,滿殿眾人微微一怔,仿佛又看見了當年那個李建成,同樣的溫文爾雅,同樣的不屈不撓。
有人下意識開口,臉色隱約帶著激動,輕輕道:“殿…殿下……”隨即這人感覺不妥,連忙低頭做出掩飾,但是內心卻砰砰亂跳,似乎有一個渴望在不斷滋生,
恰恰也就在這時,李建成的語氣猛然一變,笑呵呵道:“本王生于大隋開皇年間,隋末大亂之時已經三十而立,當那群雄逐鹿中原的亂世,吾李氏皇族在太原趁勢而起,平定戰亂,立國開朝,而本王由于位列諸子之首,冊封為大唐第一代東宮……”
他說著停了一停,繼續笑呵呵又道:“東宮者,皇儲也。自打本王成為皇儲,可以說日日都是戰戰兢兢,生怕德不配位,生怕滋生驕狂,故而本王努力參政,全幅身心撲在朝堂,于國,有忠,于朝,盡心。對待天下百姓,更是愛如子出……”
他說著再次一停,語氣稍微顯得感慨,輕聲道:“所以我可以毫無羞愧的講,我李建成一生無愧于任何人。凡天下之百姓,聽民間之心聲,至今仍有稱贊懷念,言稱李建成乃是好人,諸位大臣,你們認為我李建成這個自辯對也不對?”
大殿之內落針可聞,大臣們的臉色各有異樣。
足足半晌之后,終于有人鄭重出聲,道:“殿下之仁厚,天下共鑒之。雖然您在三年之前以自身為誘餌坑害了世家,害的我們折損了用以自持和自保的私兵,但是我們時至今日,仍舊還是生不起恨意。每每提及殿下之名,世家之人僅是一聲輕嘆,幾乎每個人都會苦澀說上一句,為什么繼承皇位的不是李建成?”
“好!”
李建成猛然開口,陡然仰天發出一聲大笑,然后,他目視著剛才說話這個大臣,道:“為何繼承皇位者,竟然不是李建成?閣下剛才這句感慨,恰恰也是我李建成今日為什么會走進朝議大殿的原因。”
說著突然從坐墊上站起,大聲道:“時至今日,竟然還有思念者,此種情形,按說應該讓我李建成心生狂喜,但是諸位有沒有想過,這對于我們大唐乃是大隱患啊。吾之二弟已經登基,乃是大唐新一代君主。普天之下,他才是帝,率土之濱,他才是君。自古皆言國不可一日無君,但是同時又有一句國不可同有二主,然則現在的情況卻是,至今仍有人在想著讓我李建成當皇帝……”
這位皇族大兄長目光灼灼,猛然像是在某些大臣身上掃過,然后,他的語氣變得誠懇而又傷感,輕聲道:“我知道,有些人還在念著我。我也知道,你們一直都沒有甘心。可是我卻想勸你們一句,該放下的時候必須放下啊。”
他說著緩緩走動幾步,輕聲又道:“如果不然,就是危害。”
大殿之中無比寂靜。
李建成慢慢走回坐墊,似乎已經說完了自己的解釋,但他臉上卻再次浮現溫笑,聲音一如當年那種溫厚,于是整座大殿之中,盡是回蕩他的勸解,道:“你們,該放下了。因為,我李建成從來就沒打算爭……”
說完這一句后,緊跟著又是一句,這最后一句顯得特別耐人尋味,意味深長的道:“今次大唐發動征召,要為了漢家民族打一場百萬級別的震世大戰。當此大戰之中,必然會涌現出無數英豪熱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