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轉眼,顏山農都已經在新港六年了。如今已經八十四歲高齡,卻還能管著做飯,這身子骨還真夠硬朗,顯然還沒到跟閻王爺報到的光景……
這也正常,泰州學派的瘋子們一個個都生命力旺盛,只要不作死,活個八九十歲跟玩一樣。不過就沒有不作死的……
見顏山農張羅著要加菜,趙昊忙笑著攔住他道:“不用了,我們來時捎上酒菜了。”
“這事兒鬧得,早就想請吃個飯,大恩不敢言謝……”老人家拉著趙昊的手,不住聲的道歉。
受過專政教育的就是不一樣,態度擺的特別端正。
“哎,山農先生太客氣了,再這樣我以后都不敢上門了。”趙昊哈哈大笑道。
兩人寒暄的功夫,趙士禎和胡時中在絲瓜架下支起了圓桌,擺上他們順道買來的熟食鹵貨。還有老人早做好的兩菜一湯——蒜炒絲瓜、清炒豆角,雞蛋紫菜湯。
老人本來還準備拍個黃瓜拌蒜的,但內味兒太沖,怕熏著貴客。就改生啃黃瓜了。
又是一番謙讓,趙昊坐了主賓,顏山農主陪,其余人也依次落座。
道謝敬酒之類的客套自不消提,酒過三巡,賓主便在醺醺然的氣氛中開始扯淡。
趙昊超喜歡跟搞文科的一起聊天,尤其是這陣子天天被王徵纏著請教數理化問題,弄得他神經緊繃,生怕哪里回答錯了讓孩子笑話。
跟何心隱師徒一起就放松極了,大家聊聊哲學,談談社會改造。只管信馬由韁的扯,反正也沒正確答案……嘴瓢了也能掰回來。
正聊得火熱,一個護衛進來,輕聲稟報說,當地里長有事兒找梁先生。
“我去吧。”一旁伺候的胡時中跑出去,過一會兒回來笑道:“沒什么事兒,就是王里長看著咱家來這么多人,問問情況。”
“小伙子還挺負責的。”趙昊滿意的點點頭。
里是集團對城市街區的稱呼,也是最基層行政單位,跟農村的生產隊平級。但里長是不負責安排生產的,也沒法負責。所以里長管轄戶數要比生產隊長多,通常三五百戶左右為一里。
跟‘市’一樣,‘里’也是舊瓶裝新酒,被趙昊賦予了不一樣的內涵。
傳統上的里長,都是由官員從百姓中挑選聲望能力出眾者擔任,是官府與百姓間聯系的紐帶,也負責替朝廷管理里中百姓,還要維持里中治安,及時報告輿情等等。
因為封建王朝一般負擔不起龐大的公務員隊伍,所以不得不普遍采取小政府模式。地方官沒有足夠的行政隊伍,無法完成上級交辦的各項任務,只能向下踢皮球,里長的任務便越來越重。
里長沒有工資,也沒有下屬,光靠自己當然抓瞎。于是只能依靠宗族的力量。而宗族的領袖——縉紳和大地主,也樂于承擔這樣的責任。因為承擔的責任越大,也就意味著權力越大。
地方官屆滿調任,但里長甲長和他們背后的宗族,縉紳和大地主們卻是一代代的不挪窩,老百姓會聽誰的一目了然。
久而久之,便形成了皇權不下縣,鄉村地方自治的模式。其實又何止鄉村,官府對城市的治理一樣不能下沉到最基層,還是要靠以里長為代言人的地頭蛇來馭民。
起先也有人建議趙昊在十八個行政區施行里甲制。畢竟這套自治制度已經運行了千年,可以在大量節省行政資源的前提下,基本維持地方穩定。
但趙昊不認為這是個好主意。在他看來,里長是直接與民眾打交道的干部,關乎集團在每個家庭心目中的形象。更是集團決策在基層的執行者,直接關系著集團執行力的強弱。
這樣重要的干部怎么能讓老百姓推舉業余選手呢?還不給開工資……
必須要由專業人士來干!而且要以行政主官的標準來選拔!
所以十八個行政區的里長和生產隊長,都是正經的集團管理崗員工,定為行政十一級,正科級干部。
而且里長也不是光桿司令,下面還設有副里長,以及三到五名辦事員。這幾個人負責三五百戶好幾千人的事務管理、日常治安、糾紛調解、排憂解難、戶籍登記、衛生檢查,稅務督察……還要完成上級交辦的各項任務。幾年下來,只要沒累死,就可以勝任更艱巨的工作了……
提到趙昊對里長制度的改革,顏山農贊嘆不已道:“下派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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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派里長這一手堪稱神來之筆啊!看似多開銷了些俸祿和辦公銀子,卻得到了千百倍的回報。”
“這不是什么新鮮法子,北魏時就給過里正正式官職,也安排了兩個下屬。然而并沒有什么用。”趙昊謙虛笑道:
“在海外能搞得好,主要還是移民里既沒有讀書人,又被有意識打散了分配。你讓我在大陸搞這套,恐怕得給里長配上軍隊才好使。”
“宗族鄉紳……”何心隱咔嚓咔嚓啃著黃瓜,含糊說道。他當年搞得烏托邦試驗——聚合堂,就是宗族鄉紳力量的一次展示。有如此強大的地頭蛇存在,空降的里長確實得靠軍隊才能站得住腳……
“過謙了。”顏山農喝了點酒,便漸漸露出赤手縛龍蛇的本色了。“茲事成因不重要,重要的是結果——貴集團對民眾的組織掌控,實在讓人佩服的五體投地。就連當年商君變法后的秦國也難望貴集團項背吧。”
“哈哈哈,山農先生越說越邪乎了。”趙昊放聲大笑道:“我們不過是家普普通通的商號,最多就是規模大一些。怎么能跟國家類比呢?風馬牛不相及的……”
“古往今來,有貴集團這樣的商號嗎?”顏山農一邊往煙袋鍋里裝煙草,一邊戲謔笑道:“擁有自己的領土、軍隊和官員,自行制定法律、收稅,與各國宣戰開戰,訂立協約。”
“呃……”趙昊語塞片刻,方道:“應該……會有的。”
如果他沒出現的話,十五年后成立的荷蘭東印度公司,就可以鑄造貨幣、與外國訂立條約、發動戰爭,建立殖民地。幾十年就發展為有史以來世界上最富有的公司。擁有150條商船,40條戰艦,50000名員工和10000人的私人武裝,以及大半個南洋。
至于英國東印度公司就更不用說了,跟它一比江南集團還是個弟弟呢……
只是這倆公司還沒成立呢,而且只要趙昊不空出生態位,估計成立了也沒戲了。
其實他想說的是成立于西元1344年的漢薩聯盟。它們設有最高議會和最高法院,入盟城市必須遵守同盟權力機關的決定。各城有公共的財政和海軍,有權對外進行外交、宣戰、媾和、締約等。壟斷歐洲北海貿易兩百余年。
但漢薩聯盟在組織上過于松弛,既無憲法,也無成文的制度和執行機構,空有強大財力和聲望,卻無法轉化為戰斗力。在歐洲主權國家崛起后,日子已經越來越難過,正走在窮途末路上。趙昊都不好意思拿它們說事兒,做反面教材還差不多。
“干都干了,還怕人家說嗎?我們都在你治下生活了七年了!”何心隱一邊啃黃瓜,一邊冷聲道:“你要是非睜著眼說瞎話,咱們也沒就得聊了。”
“是啊,我們不說,有的是人會說。”顏山農讓徒孫點上煙,叭叭抽兩口道:“其實叫國家也好,集團也罷,或者什么幫派道門,都是出于一定目的、本著一定宗旨,按照一定組織,建立起來的團伙嘛。有什么不能比較的?”
“你們集團不是特別注重那個組織力嗎?”何心隱可是得到趙昊允許,深入考察過集團的,自然洞若觀火道:“咱們不比別的,單比組織力。我們說你們集團的組織力已經強過秦國,有問題嗎?”
“要是還比不過兩千年前的老祖宗,那才真叫有問題呢。”趙昊淡淡道。
“哦,哈哈哈!”何心隱師徒也大笑起來,顏山農大贊道:“好,舍我其誰!這才是江南集團掌門人該有的氣度!”
說著他喟嘆一聲,一臉誠懇道:“老朽說這些,不是有意冒犯。實在是大恩不敢言謝,只能進獻逆耳忠言,請勿怪。”
“山農先生請講,我聽得進去。”趙昊輕輕點頭。
“江南集團如日中天不假,然而看似鮮花著錦、烈火烹油,實則——”便見顏山農聲色俱厲道:
“已經到了最危險的時候!”
趙昊聞言默然,少頃低聲問道:“老先生何出此言?”
“這還用問嗎?江南集團如今太大了,就像院子里的大象,藏不住的!”顏山農沉聲道:“屋里其實已經很多人都看到了,屋子的主人也不會一無所知,只是他還做不了主,所以裝作不知道的罷了。”
“但時間是站在年輕人一邊的。獨斷專行的老管家終究會老去,年輕的主人總會拿回自己的權力。”頓一下,他用一種瘆人的語氣幽幽道:
“而且他等得太久了,已是無比焦躁。一旦到那天,定然瘋狂報復!到那時,老管家已經不在,那滿腔的怨氣,又該朝誰……發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