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哭聲中,趙昊卻嘶嘶倒吸冷氣。
好家伙啊好家伙,怪不得岳父定要對這廝執而殺之,這個本該在七年前死于武昌大牢的何大俠,破壞力實在忒強了。
現在因為自己的干涉,何心隱非但沒死,還跑到了天高皇帝遠、說啥沒人管的海外領地,那還不放開了講?
這幾年經驗刷下來,都快要領悟我黨轉化國民黨軍隊的絕活——開控訴大會了。
“是誰規定窮人就該當人下人的?難道他們這樣規定,窮人就必須要認命嗎?那洪武爺也該放一輩子牛,要一輩子飯,當一輩子兩腳羊才對!”何心隱慷慨激昂道:
“洪武爺小時候,坐江山的是韃子,韃子最瞧不起酸子,他們把人分十等,九儒十丐,也就是把讀書人跟乞丐放在一起。久而久之,誰還會聽酸子的話?所以他就沒受酸子的荼毒,這才能不認命、不自賤,奮發圖強,成就帝王偉業!”
“可是等他驅逐了韃子,酸子們又湊上來了,開始勸他行儒術,還慫恿他認朱扒灰為祖宗。洪武爺英雄了得,自然不會為了抬高自己,亂認祖宗。但他讀書少啊,而且還是老農的思維,覺得自己是在為子孫創業,把天下視作老朱家的萬年產業。便還是上了酸子們的套,于是那套樊籠就又罩在老百姓頭上了。”
“我不是說為子孫創業有錯,大伙兒為誰辛苦為誰忙?還不都是為了下一代?”何心隱頓一頓,輕捋一下花白的長須,慨然道:“但平民百姓創業創的是財貨,有些人卻想把咱們老百姓當成牛羊永遠的圈養!”
“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他們還總結出馭民五術,世代視為圭臬,哪怕朝代更替,也絕不有絲毫變化!”
“那么是哪五術呢?”臺下有人問道。
“問得好,今天老夫就給你們捋一捋。”何心隱便伸出蒲扇大手,一根根屈指道:
“一,愚民——就是三綱五常、四維八德那套,把這些吃人的禮教抬得高高的,誰敢違反就是大逆不道,人人得而誅之。其實別的都是陪襯,他們真正強調的是三綱,是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
“綱的意思是做表率。三綱原本的意思是君主要為臣子做表率,父親要做兒子的表率,夫為妻綱亦然!然而他們為了一己私利,卻將其曲解為君對臣、父對子、夫對妻的絕對權威。而皇帝老兒號稱君父,又是個丈夫,所以他就有絕對的權威。所有臣子,他要你死,你就不得不死!所以當你信了三綱五常后,就自動變成天家的牛羊了,但凡有反抗之心,那就是大逆不道!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
“二,弱民。這條好理解,讓老百姓變成溫順弱雞,當然就能容易統治了。”
“三者,疲民。故意用繁重的勞役,沉重的賦稅,讓老百姓每天都累死累活,這樣就沒時間去思考,自己的生活到底哪里出了錯?”
臺下萬人鴉雀無聲,聽眾全都聽得入神,雖然大部分人都似懂非懂,卻又都分明感覺到,自己過去遭遇的,正如夫山先生所說……
“第四條是辱民。讓百姓無自尊無自信,覺得自己就是賤,只配被人踩在腳底下。這樣的一群百姓,人數再多也如同草芥,對他們形成不了威脅!”
“最后是貧民,要刻意讓老百姓保持赤貧,剝奪他們的余銀余財。人窮志短,也沒法習文修武,只能一輩輩的目不識丁,渾渾噩噩……”
何心隱說著長嘆一聲道:“你們現在明白,自己為什么一輩輩的受苦遭罪了吧?”
“嗯……”臺下眾人紛紛點頭,有人大聲道:“原來不是我們命不好,是有人把我們一輩輩安排得明明白白了!”
“操他娘!”更多的人紛紛破口大罵道:“老朱家真不是東西!”
“哎,這件事也怨不得人家。當年洪武爺也是一心光復華夏,解民倒懸啊。”何心隱卻一擺手道:“他老人家是何某最佩服的大英雄。唉,只能說誰當了皇帝都會干一樣的事兒,換了你們也不會例外的。”
“我們只睡娘娘……”臺下人一陣哄笑,氣氛稍稍輕松一些。
這時候,鐘樓報時的鐘聲響起,中午十二點了。
“好了,今天就扯到這兒了。”何心隱便結束了今日的講學,并做下回預告道:“回去好好想想,知道真相后該怎么做。要是想不明白,三天后來這里,聽老漢我繼續跟你們嘮!”
“是……”臺下的聽眾便一起應聲,然后參差不齊的朝臺上的夫山先生作揖。
“趕緊去吃飯吧,下午還要上工呢。”何心隱揮揮手,一萬多人很快便如水四散。
待他的弟子收拾好桌椅水壺,請老師也回去用飯時,卻見何心隱正目光炯炯的望著臺下一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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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候聽眾大都散盡,那群仍留在原地的人格外顯眼。只見為首的兩個中年人穿著普通,身周卻護衛森嚴,那些面無表情的彪形大漢,哪怕在北方也十分魁梧。
“夫山先生別來無恙啊。”那個稍長些的男子含笑拱手。
“托趙賢弟的福。”何心隱也含笑還禮道:“梁某這些年過得十分舒坦。”
此言非虛,張居正一直視何心隱和泰州學派為眼中釘,懷疑他們暗中指使自己的門生劉臺、鄒元標等人彈劾自己,并一手操縱了給他留下深刻創傷的奪情風暴。
所以在禁止講學、毀天下書院之后,他第一時間將何心隱定為妖言惑眾的妖人,下令全國緝拿。
何心隱只好東躲西藏了一陣子,后來他在學生胡時和家中避難時,又忍不住在田壟地頭講學,結果被官府偵知。湖廣巡撫王之垣派了jing干捕快和一營親兵,布下天羅地網抓捕。
幸虧特科的人提前一步,將他師徒救走,讓官府撲了個空。眼見他沒法在大陸待了,趙昊便命人將何心隱送到了耽羅島。
何心隱也不是不知好歹之人,趙昊救了他,他不能給人家惹麻煩,便恢復了本名梁汝元,跟通緝犯何心隱劃清了界限。
其實趙昊無所謂,他在海外干的犯忌諱的事兒多了,多一個何心隱根本不算事兒。這些年除了不許他回國,海外十八個行政區,隨便走他隨便他看。還應他之請,將他的老師顏山農也接到了耽羅來。
“山農先生身體可好啊?”趙昊便問起了顏鈞。
“好得很,能吃能睡天天筆耕不輟,還能跟我輪班出來講學呢。”何心隱從臺上走下來道:“他時常念叨要請趙賢弟吃個飯,好好表示下謝意。我看擇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
“你這請客的誠意未免潦草了點。”趙昊打趣笑道。
“我就是jing心準備一頓酒席,在你這富可敵國的大老板看來,怕也是粗茶淡飯吧。”何心隱哈哈大笑道:“還不如省下錢來,干點正事兒。”
“好家伙,還這么理直氣壯。”趙昊也大笑起來,跟著何心隱走向自己的馬車。
何心隱師徒三代住在外城,就是新港設市之初的那道長墻外。
當初再有想象力的規劃者,也預料不到這個孤懸海外的城市,居然短短十幾年時間,就發展到今天這種規模。
在人口達到三十五萬時,城內規劃的建筑用地就已經告罄了,市政廳不得不請示管委會擴建城墻。
原本按照朝日行政區管委會的規劃,是打算拆除原先的長墻,在十里之外重建的。集團的行政干部都上過城市規劃方面的課程,已經意識到城墻會阻礙城市的發展,導致墻內墻外兩個世界。
但方案報上去,卻被董事會打回,并附有趙昊親筆指示‘新港情況特殊,應保留原有長墻,另起新墻。’
于是萬歷十二年,在舊墻之外五公里,一道新起的城墻把李朝大靜縣城也括在了里頭。兩道城墻間的這片區域被稱為外城。
老百姓才不管什么里城外城呢,他們只知道,這下終于又可以愉快的蓋房子了。就連何心隱師徒三人也不能免俗……
車隊從中華門出了內城,便見才幾年功夫,外城也冒出一個個人煙稠密的街區,沿著主干道一眼望不到頭。
見趙昊饒有興趣的打量著車外,何心隱無盡感慨道:“盡管新港市規定,每家每戶都有低價長租一塊宅基地的資格。但大部分市民,尤其是新移民的財力,并不足以蓋屋建宅。”
“結果你們那個新港建設銀行,竟然允許市民以宅基地為抵押,辦理用來蓋屋的專項貸款。”
“這也是為了讓市民早日安居嘛。”趙昊笑瞇瞇道。
“可是貸款到不了市民手里,而是直接被劃給了市里的城建公司。”何心隱哂笑一聲道:“必須由城建公司承建。”
“這個么,一來是擔心有人拿了錢不蓋屋,光去吃喝嫖賭了。”趙昊面不改色的解釋道:“二來市里對民居是有一些硬性要求的,比如廁所、上下水這些,讓市民自己搞八成不合格。再說城建公司童叟無欺,保質保量,還能保證美觀,何樂不為?”
“花費也很美啊,貸款十年八年都還不完,市民必須要賣力勞動還房貸,不然蓋好的房子就被銀行收回了。”何心隱嘆道:
“老夫沒見過管仲、范蠡,但想來他們看到賢弟的手段,也要自嘆不如吧。”
“不必太崇拜,我只是站在偉人的肩膀上罷了。”趙昊謙虛笑道。
“我是夸你嗎……”何心隱翻了個大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