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廣總督府位于肇慶城中央,門前空曠的大坪足有四畝見方,取‘朝廷統御四方’之意。大坪正中豎一根三丈高的帶斗旗桿,上懸一面寶藍色的金字大旗,寫的是‘總督兩廣軍務兼理糧餉帶管鹽法欽差大臣殷’,長長一串威風凜凜的官號。
與旗桿正對的,是大門前那對耀武揚威的紅砂巖石雕雙獅,石獅前的石階上精神抖擻的立著兩排衣甲鮮明的總督親兵,不許任何閑雜人等靠近總督衙門一步。
總督府內,廳堂房門、亭臺樓閣、牌坊花園一應俱全,完全按照封疆的規制建造,堪比王府。
此時,后衙那座氣派的簽押房內,兩廣總督殷正茂正在接見廣東巡撫林潤。
殷正茂與張居正同科,是嘉靖二十六年的進士,但年齡比張神童大了整整一輪,倒與高拱同年。
而且他戎馬生涯多年,氣質上也與高胡子相仿,方面膛、濃眉須,一雙鷹隼般的眼睛,深刻的法令紋,配上他淵渟岳峙的氣質,完美詮釋了什么叫不怒自威。
相較而言,林潤就愈發顯得溫文爾雅,書生氣質了。
但有道是人不可貌相,林中丞那漂亮的皮囊下,可是藏著一個無比強悍的靈魂。他在總督簽押房中已經坐了盞茶功夫,殷正茂卻一直顧左右而言他,就是不肯正面回應,林潤便有些急了。
“部堂時間寶貴,您就給句準話吧。到底什么時候發兵?!”
“這個么……”殷正茂攏一攏花白的胡須,索性也不再兜圈子了。“中丞也是元輔的人,本座就實話告訴你,這個兵,短時間內我是不打算發的。”
“那就坐視潮州城破,整個潮州府生靈涂炭?!”林潤劍眉一挑。
“不要說的那么嚴重。”殷正茂擺擺手:“潮州那片跟你老家福建一樣,都大建土樓圍屋,外頭兵荒馬亂,圍子里自成春秋,別說幾個月了,就是亂個幾年都不打緊。”
“話不能這么說。”林潤愈發皺眉道:“保境安民是官府的天職,若對匪亂聽之任之,只會讓潮汕百姓愈加對大明離心離德的。”
“我們救了他們,他們就會感恩戴德嗎?”殷正茂卻哂笑一聲道:“我看未必吧。那幫潮汕佬無法無天,居然連堂堂四品大員,朝廷委任的知府都敢截殺,他們眼中哪里還有朝廷?!”
“你說是海寇攻打潮州城,我看卻是狗咬狗!那些大海主哪里來的?不是潮州就是漳州!再加上藍一清、賴元爵、馬祖昌、黃民太、曾廷鳳、黃鳴時、曾萬璋、李仲山、卓子望、葉景清、曾仕龍那幫山賊,在潮州惠州兩府山地據險結砦,連地八百余里,眾至數萬人!你看看,海寇有他們,山賊還有他們,要我說,這個潮州府早就頭頂長瘡、腳底流膿爛透了!”
殷總督越說越氣憤,拍著幾案,勃然作色道:“醒醒吧,我的林中丞。潮汕根本不是王化之地,而是匪區!對于匪區不能存婦人之仁,要有犁庭掃穴、大破大立的決心,才能讓潮州如永寧州那樣重歸王化!”
永寧州就是韋銀豹作亂的古田地區,當時韋銀豹、黃朝猛等糾集瑤僮土人十余萬,占領八九個縣,進逼省城桂林。單論聲勢而言,確實比潮州更勝數籌。
殷正茂去歲征諸路漢土官兵十四萬,分兵七道進,連破數十巢,殺黃朝猛、擒韋銀豹,然后上奏朝廷,新設永寧州,對降服區域實施軍管,徹底平定了瑤僮叛亂。
此乃殷正茂平生功業所在,也助長了他對自己路線的極度自信,準備在潮州復制一下‘永寧模式’了。
林潤卻有不同看法,待清秀的小廝添茶退下后,他便沉聲勸道:
“部堂對永寧州的經略堪稱完美。但潮州的情況還是不一樣的,那可是唐朝就設立郡縣的海濱鄒魯之地啊!尤其是沿海平原一帶,商貿昌盛、文教繁榮,并不遜色于省城廣州,怎么能說不是王化之地呢?”
“那也是過去的事情了,眼下的潮州,嘿嘿……”殷正茂呷一口茶,不以為然。
“眼下潮州的問題確實很多,但層出不窮的叛亂有其復雜的原因,諸如土客矛盾,加劇了山民的沖突;地少人多,導致下海謀生者眾等等等等,但下官以為,都不是不能治理的。至少侯必登在時,就大有緩和的驅使嘛。”
“你這是在指責本座嗎?”殷正茂忽然幽幽問道,瞇著一雙鷹隼般的眼睛,目光不善的打量著對方。
“下官沒有那個意思,下官只是就事論事。”林潤可是干過嚴黨和徐黨的戰斗大師,自然不懼殷正茂的威脅,便也用那雙降妖除魔的眼睛,毫不避讓的與其對視。
兩人對視片刻,險些迸出火花。還是殷正茂先哈哈大笑道:“若雨賢弟果然名不虛傳,佩服佩服。”
“下官也改不了這副討人嫌的狗脾氣,還請部堂擔待。”見對方鳴金,林潤也見好就收。
“哪里哪里,彼此彼此,咱們互相擔待。”殷正茂很好的藏住了自己眼中的怒火。沒辦法,兩人的官位雖然有上下之分,但都是欽差封疆大吏,他也沒法處置對方,只有上本參其目無上級,不聽號令而已。
但鬧到朝廷的話,可就不是單看官職那么簡單了。兩人過往的官聲,將是朝中判斷曲直的重要依據。
殷正茂雖然有大功勞,但‘留一半’的惡名太過響亮。官聲如何能與清廉自守、剛直不阿的林潤相比?
所以他只能先壓住火氣,日后尋機報復了。
“既然林中丞堅持替潮州說話,本座也不能不給你這么面子。”殷正茂略一沉吟,便笑道:“這樣吧,我給你一年時間,如果一年內潮州的局面能大為好轉,那我就承認他們是服王化,潮州今后就歸你撫民,我不動兵。”
說著他目光一凜,聲音轉冷道:“要是一年內不能好轉,那就請巡撫大人靠邊站,本座將親提大軍,犁庭掃穴,還大明一個干干凈凈的潮州!”
“多謝部堂厚意。”林潤先道聲謝,然后拱手道:“只是眼下這一關該怎么過呀?曾一本已經兵臨城下,我們總不能見死不救吧?”
“眼下,這是他們必須付出的代價。”可惜殷正茂心如鋼鐵,一旦決定,斷無更改之理。
“就算他們是王化之地,但地方豪強作大,總不是假的吧?讓他們先亂一陣子,削弱一下土豪的勢力,等他們被曾一本打疼了,知道怕了,自會來求天兵下凡的。”說著他皮笑肉不笑的看一眼林潤道:“眼下,他們不還沒來肇慶求援嗎?潮州的土豪都不急了,你個巡撫大人急個啥子嘛?”
林潤的俊臉一陣漲紅,這是他燒傷留下的后遺癥,只要稍一動怒,一張白臉就會通紅,情緒藏都藏不住。
他算是聽明白了,總督大人還等著潮州的富戶們來行賄呢。沒收到足夠的好處前,怎么可能發兵替他們平叛?
哦對了,還有李知府那茬,潮汕佬們也得大出血擺平。
總之,錢不到位,說什么都是白搭。
自己當人家財路,怪不得人家罵自己皇帝不急太監急呢……
林潤不禁一陣灰心,高閣老怎么用這樣無恥的官員?就算他能力再強,可貪瀆,是絕對不能容忍的。
因為那敗壞的是朝廷的信譽,損害的是國家體制。哪怕這種人能立一時之功,但長久來看,卻是遺患無窮的。
不知多少官員會以他為榜樣,當然不是學他打仗的本事。那玩意兒他們也學不來,但他們學他貪瀆卻是易如反掌,定能青出于藍的!
看到林潤一副吃了蒼蠅似的表情,殷正茂嘿然一笑,知道清流官員的精神潔癖又犯了。他便淡淡辯解道:“若雨你雖然不領兵,卻也定然聽過‘皇帝不差餓兵’、‘兵馬未動、糧草先行’、‘當兵當兵,拿錢買命’這些俗話。”
“當然也聽過本座‘留一半’的惡名,可我要是不留一半,朝廷撥下的軍費糧秣,就全都要用去養那些屁用沒有的衛所兵了。那些軍戶能打仗嗎?指望他們,俞龍戚虎早就死了不知多少次了。”
“所以打仗要靠募兵,戚家軍、俞家軍都是他們親自招募的,用雙倍的軍餉,高額的賞賜堆起來的。但這個錢從哪來?軍費中嗎?當初俞大猷那夯貨,提出要裁撤衛所軍,用養三個兵的軍費,招募一個精兵。這話有錯么?一點錯沒有。可結果呢?他得罪了上上下下的軍中同僚,只能落個解甲還鄉。”
“所以這錢沒法正大光明從軍費中出,只能想方設法的截留挪用。要不怎么說,領兵的都是戴罪之人呢?打了敗仗要治罪,想打勝仗就不能不伸手撈錢。就說總督府兩個營,雖然兩廣也給錢,但只能維持而已,真要讓他們賣命,需要賞賜,大量的賞賜。這錢粵省給不了,桂省更給不了。本座只能自己解決。我要不過手留一半,能行嗎?”
殷正茂說完長長一嘆,端茶送客,不給林潤反駁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