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閣老

第三十七章 齋堂

待到侯大使緩過來,眾人離開碼頭。

趙昊打量四周,只見已身處深山之中,周遭山高谷狹,溝壑縱橫,一座城寨高懸在山巔之上,大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勢。

侯大使面色蒼白,還不忘導游重任道:“此處東連京城,西通大漠,是京城西邊最后一道防線,不過前頭不遠還有個沿河城頂著,那邊不放烽火,這邊就太平無事。”

趙昊點點頭,他已經看到山寨腳下屋舍如鱗。

這里因為煤炭,形成了一個熱鬧的集鎮。

眾人來到鎮上,只見這里并沒有想象中成片的煤棧,倒是窯子比想象中還要多,而且衛生條件特別差……呃,說的是大街上。

“這里是那些煤窯東家們、管賬的住的地方,要找他們談買賣也在這里。”侯大使捂著鼻子介紹道:“挖煤的工人都住在礦上,有大作頭、小作頭看著,整年下不了山。”

趙昊點點頭,在這種地方可以獲取很多有用的消息。

橫豎要等著騎馬的人趕來匯合,他便拉著侯大使在街上轉悠起來。

趙昊先進了家煤炭牙行詢問煤價。

從經紀口中,他知道了一百斤煤只賣八十文,無煙煤的價格貴將近一倍,每百斤大概一百五十文。當然,這是齋堂的煤價,運到北京城還要再加二三十文的運費。

“那柴火和炭都多少錢?”趙昊開始盤算起這里頭的利差來,要知道,全國除了京師和山西之外,大都還是燒柴禾的,尤其是江南地區,很多人都不認識煤這種東西。

“這里不知道,京里的柴每百斤一百五十文左右,木炭每百斤四五百文。”侯大使不愧是專業的,如數家珍答道。

“也差不了太多……”趙昊嘟囔一聲,心說產銷量上不去,沒什么賺頭。

他這純屬賺錢太容易,膨脹了。

煤炭生意除了人工、運費幾乎沒成本,又銷量穩定,源遠流長。

誰家能開個小煤窯,一年穩穩賺個兩三千兩,得頂個好大的地主呢。

“北京城人口超過百萬,早就把附近的山頭砍得光禿禿,這才不得不改用煤的。”侯大使忙接話道:“有錢人家還是燒炭的,畢竟無煙煤再好,也比不了木炭啊。”

“是啊。便宜坊的鴨子要是改成用煤烤出來的,估計一只都賣不掉。”趙士禎見叔父神情有些嚴肅,便開了個玩笑,果然惹得眾人哈哈大笑。

煤炭現在的定位,還是作為柴禾木炭的替代品存在的。

除了趙昊,沒有任何人知道,這種極其廉價的化石能源中,蘊藏著改變世界的力量!

除了窯子之外,鎮上最多的就是人力牙行。

煤礦是個勞動密集型產業,在這個年代更是如此。吳康遠告訴趙昊,少說兩三萬流民在挖煤運煤,趙昊當時覺得有些夸張,但親眼看到街面的情形,他才徹底信了這話。

滿大街都是衣衫襤褸、面黃肌瘦的流民,他們是聞名而來找活干的。

還有一個個人牙子吆吆喝喝,像趕牲口似的把這些流民轟進店中。

趙昊也混在人群中,進了一家牙行,嘮嗑似的詢問那些流民都來自哪里,結果河南,山東、山西、遼東的都有。

這么多流民并非都是為躲避韃子才逃到北京的。

事實上,從嘉靖中葉開始,亞歐大陸便有進入漫長小冰河期的征兆了。大寒大澇、極寒酷暑等等不正常的氣候陸續出現,各地莊稼歉收乃至絕收,讓農民不得不大量拋荒逃難。

說起來,韃子之所以如此頻繁內侵,也跟極端天氣下,牲口大量死亡有很大關系……

而這一切,只是這場持續百年以上的小冰河的序幕而已,甚至連開胃菜都算不上……

當然氣候變冷也并非完全一無是處,因為人類在這種時候會出現兩個有益的進步,一是思想的大迸發;二是技術的改良……

且從冷酷純資本角度講,因為氣候變冷產生的大量流民,正是工業生產所需要的,大量離開土地的勞動力。

正胡思亂想間,趙昊聽到有人鐺的一聲,敲了下鑼。

原來是店里人聚滿了,一個經紀便敲鑼讓眾人安靜,然后高聲吆喝道:

“胡家三窯招下井工三十,挑工三十,管吃管住,工錢優厚。”

“敢問,一天多少錢?”

“窯里算錢不按天,按擔算,井下送上一擔十文,從窯口運下山二十文。”經紀便高聲答道。

“老胡家這么大方?去年我在別家,才給一半的錢。”便有個高瘦的漢子感慨起來。

“是啊,這樣的東家可不多見。聽說老胡家的鍋伙里,頓頓管飽,隔三差五還有肉吃呢。”又有個馬臉附和起來。

其余的流民一聽,兩眼就放了光。

“這幾位一聽就是老窯,懂行。”經紀笑著點點頭。

“那能干多久呢?”高瘦漢子便問道。

“干到明年五月散工,愿意干的趕緊按手印,過了這村沒這店兒。”經紀說完一擺手,讓手下的人牙子,拿出了一摞寫好的契約。

“這下可好,半年不用愁了,我劉老六得趕緊簽。”高瘦漢子馬上擠到前頭,報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在一張契約上按了手印。

“算我一個!”馬臉漢子也跟著按了手印。

其余人一看有人帶頭,便再也不猶豫,爭先恐后報名按了手印。

趙昊湊上去,見那契約上寫滿苛刻條件,甚至有‘工傷病死,一概自理’這種混賬條款……但他估計這滿屋子就沒人能看懂。

他看不下去,便退出了牙行。

就聽侯大使小聲對他說道:“那高個和那個馬臉,本身就是牙行雇來的托兒。”

趙昊點點頭,又聽他接著道:“許諾的工錢,這些人能拿到一半就不錯了。”

待到經紀將一摞契約收好,自有那胡家窯派來的工頭,將他們領到礦上去。

趙昊看著那些工人,被工頭像趕牲口似的驅趕在山路上,心里有些不是滋味,這些沒見過世面的流民,實在太好騙了。

這跟刁滑的江浙鄉民,完全是兩個概念。

待他回頭時,果然又看到那高個和馬臉的漢子,閃身進了另一家牙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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