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冕唐皇

1045 籬墻筑定,打掃廳堂

臨淄王妃返回王邸時,便見到夫郎正臉色陰沉的獨坐堂中,心內頓時便覺一慌,垂首趨行步入堂中,強作無事狀的開口詢問道:“大王還未入寢?”

“你去了哪里了?”

李隆基眼簾一掀看了王妃一眼,語調低沉的開口問道。

王妃雖然沒想要隱瞞自己的行蹤,但也知大王困居邸中、心境日趨偏激,對宗家親員們都頗存怨念,必是不喜自己自作主張的前往拜訪大長公主,所以便想著要等到一個合適的時機與氣氛才作告知,卻沒想到歸邸之后便遭到訓問。

于是她也只能垂首低聲道:“大長公主歸京已有幾日,妾邸居清閑,午后便往拜訪問候……”

“邸居清閑?戶中全無雜事供你操心,讓你散漫到無事生擾、去會見一些無聊人眾!”

果然李隆基在聽到這回答后,臉色頓時變得更加陰沉:“我家縱非權勢喧熱,也不是寒素平民人家。既享當家主婦的名分,有什么底氣狂言清閑無事?合家老少衣食用度,你都已經料理得周全無缺?”

王妃聽到這訓斥聲,眼眶不免微微泛紅,但也談不上多么羞愧傷心。實在是過去這幾個月的時間里,類似場景經歷太多,或遭遷怒、或是小題大做的訓斥。

雖然家庭氛圍并不融洽,但她能體會大王壯年幽居的苦悶,只覺得夫妻共是一體,是苦是樂自然也需要并作分擔。她既然得享列籍宗家的榮華富貴,自然也需要承受身處逆境的憂苦煎熬。大王心中積郁向她發作,總好過暴躁人前、人不敢近。

于是她便又低頭說道:“妾婦功拙劣,縱容戶中雜情滋擾大王,受責應當,日后一定加倍用心于家事,大王請勿因妾愚鈍傷動肝氣。”

李隆基心中自是憤懣不淺,但見這娘子只是態度柔順的低頭認錯、無所辯言申訴,眉頭皺了一皺后便又沉默不語。

他同王妃本不存在什么兩情相悅的感情,純是受了姑母太平公主的游說才迎娶入門。只是當時計議此樁結親的情事益處多無實現,再作更換已非他能私計決定,心里對于王妃也就越發的冷淡不喜。

王妃見大王不再說話,又低聲詢問仆員得知大王還未用餐,連忙又欠身告退,自赴廚下著人整備餐食,然后又趕緊的趁熱送入堂中。

李隆基望著案上餐食也并不加箸,沉默片刻后才又開口望著王妃問道:“去見大長公主,她同你說了什么?”

“只說太皇太后體中不和,命數恐難再續。公主殿下悲傷囑我歸邸誦經祈福……”

王妃聞言后便作回答,并從身側取出太平公主贈給的幾卷佛經。

李隆基聞言后嘴角顫了一顫,看不出心情是悲是喜,只是望著那幾卷佛經冷笑道:“蕃法邪義,只不過蠱惑一群愚昧癡迷的蠢物,若神佛果有業力神通,人間何至于正邪失序、善惡混淆!不準在我門中作弄這些邪說惡法!”

說話間,他直接抬手將一卷經文丟進了案側的一座銅爐中,多看一眼都覺得會遭玷污。

王妃見狀欲言又止,也只在心底悵然一嘆,轉又垂首說道:“只是恩長叮囑,不費工料,妾也不便回拒。大王既然不喜,妾便當無有此事。”

“除了這些呢?還說過什么?”

李隆基擦了一把手掌,接著又發問道:“我今所遭厄,大長公主亦不清白。此前恃寵脫身、隨駕東去,今既歸京,她難道無有表態?”

講到這一點,他心中又有忿氣滋生。人不患貧而患不均,此前和親計議,并非他一人弄巧,太平公主亦頗有涉計,結果到最后他被奪職禁錮,這個姑姑反而無傷分毫,實在是讓人感到不公平。

“大長公主說,世遭國喪,宗家諸員也都不可側身偷閑。她將遞教留守府,著令稍開邸中門禁,希望大王能夠集會在野才流……”

王妃自不敢說是她一番哭訴央求,只說是太平公主主動提議,給大王一個事中表現的機會。

然而李隆基在聽完后,臉色卻陡然一變,直將面前擺布餐食的桌案掀飛:“這惡婦、這惡婦!何樣物料、逞此奸心?故事如何,她難道不知,竟敢逼我為老物……”

一番憤怒咆哮戛然而止,他突然轉頭死死盯住王妃,那眼神陰冷又恐怖。王妃這會兒也被驚嚇得呆若木雞,又遭這樣的眼神注視,臉色已是蒼白至極,深跪在地、瑟瑟發抖的泣聲道:“大王息怒、大王……”

李隆基驅退堂內侍員,緩緩行至王妃身前,抬手按在這娘子腦后,冷聲道:“太皇太后失勢已久,早已不能庇護你武氏諸人!若非入我門中,你也只是閭里貧寒一民婦而已!今雖仍有妖氛頑固不散,但除此戶內至親,人間再無別者可以供你生機托庇!該說什么,什么又不該訴于外人,你自己該有權衡!”

“既是夫妻,生死有誓!妾怎么會、妾絕不會失言庭外,為家門召禍……”

王妃聽到這話,才意識到大王是顧忌自己武氏女的身份,擔心她會向外告密,驚懼之余,又覺得悲涼絕望,竟直拔下髻上發簪,反手便要刺入口舌。

李隆基見狀自是一驚,眼疾手快的抬手按住王妃手臂,又將這悲哭不止的娘子攬在懷內,語調略轉柔和:“我情忿失言,不該怪罪娘子。唯今所遭刁難處境,言行都需謹慎,否則便要牽連妻兒……生死于我已經不稱恫嚇,但一團jing血凝成的孩兒尚在懷抱,怎忍人間險惡加之……”

講到這里,他也不免悲從心生,淚水從眼眶里滾滾涌出。王妃再哭泣半晌后也不再像剛才那樣激動,眼見大王英目垂淚,心內既憐且痛,啜泣哽咽道:“妾所憤懣,大王不該貳懷度我……此身此命既系夫郎,生死禍福俱在此內,妾唯愿大王能有富貴長生,卻絕不許自己孤獨茍活!”

夫妻兩抱頭痛哭一番,待到王妃情緒平復下來,李隆基才著其歸舍就寢,自己則獨坐堂內,著員入內收拾一番,又讓人取來酒水獨坐悶飲。

“耶娘在上,兒子無能、兒子不孝……碌碌經年、一事無成,今又由得那禍國老婦得享善終!人生竟如此辛苦,若我今便棄世尋覓耶娘,你們會否怨我軟弱無能、辜負養育……”

夜深人靜時,人最心感孤獨無依,那遮天蔓延的黑暗深浸人心,直將所有的光亮盡數吞沒,讓人無從抵抗,身心俱傷。

李隆基一夜宿醉,哭倒之后便直宿堂中。

王妃這一夜也是輾轉難眠,天還未亮便起身前來探望,卻發現大王早已穿戴整齊,正在堂內斯文進食,除了眼內密布的血絲瞧著有幾分憔悴,整個人已經不復昨夜的悲愴憤怒。

見王妃狐疑畏怯不敢上前,李隆基只是淡淡一笑,抬手指了指案左側席并溫聲道:“在上有父母魂靈的殷切關注,在庭有我嬌妻幼子的生機托仰,生而為人,哪能常懷頹喪。人間悲苦并非獨虐一人,旁人可以負重而行,我又如何做不到?長久孤僻避世,并不是為人處事的常態,故事不必多說,今既姑母尚肯循情關照,我自不能辜負這一份情義,該要收拾身心、振奮前行。”

王妃聽到這一番話,眼角又忍不住濕潤起來、喜極而泣,她入前坐定、素手調羹,眼眸則癡望著又恢復jing神與自信的大王,忍不住便低聲說道:“麩糠醋布、亦是一餐,妾并不貪貴懼賤,有我夫主支當門戶,妾共孩兒便能長樂無憂……”

李隆基聞言后又是微微一笑,抬手幫王妃理定幾縷鬢角碎發,然后便又說道:“君威嚇世,大長公主能作此關照并不容易。我終究不便出邸遐游,請娘子你代我再往道謝。我已經著人整備禮品,稍后娘子一并攜往致意。”

王妃聽到這話后又是連連點頭,表示一定將大王的心意轉達到位。

因有夫郎的認同指使,王妃這次出門自不需再輕車簡從,出行儀仗足以匹配身份,兩大車的厚禮跟隨在后。

李隆基親將王妃一行送出邸門,并走到京營駐守的街鋪前告知車駕是為拜訪大長公主,甚至主動請這些軍士們檢查一番。軍士訕笑著入內略作打量,然后便擺手放行。

及至返回自家邸中,李隆基臉上的和氣笑容才陡地收斂起來,抬手招來了家奴王毛仲低聲道:“蕃人所進諸貨,已經封進禮盒?”

王毛仲聞言后便點了點頭,低聲說道:“仆下做事,大王但請放心。諸類物品密封當中,若非仔細拆驗檢點,絕難發現。”

李隆基聽到這話,嘴角便勾起一絲冷笑。原本他對太平公主這個姑姑雖然略存幾分怨氣,但卻并沒有什么恨意,但這一次太平公主居然迫令他編擬詩文粉飾太皇太后喪事,這便直接觸犯到了他的尊嚴底線。

過往他在京中,表面上雖也一直困居邸中,與外間人事無所交涉。但年前王守一等人收復了京營郎將權楚臨之后,已經讓王邸周圍的監察眼線出現了漏洞。

如今長安京營留守萬余眾,分由六名郎將領掌調度。監守臨淄王邸并此坊曲的是一營三百人,由一校尉營主負責,每半月為一番值。

權楚臨作為京營郎將,已經是眼下長安留守級別頗高的武官,自不會親入坊中盯守一個宗王。但每輪值到了他的部伍,想要調度親信于此遮蔽,也并不困難,自可以做得不露痕跡。

臨淄王邸看似監視嚴密,但與外界人事也一直存在著藕斷絲連的聯絡。特別在權楚臨部屬當值的時候,近乎無作設防。

眼下這身遭禁錮的處境,對李隆基而言也是有好有壞。壞處自然不必多說,世道時流幾乎人人對他敬而遠之。但好處則是,在如此處境中仍肯向他靠攏的人事,便不必再懷疑是否虛情假意,起碼都可與作共謀。

“誰人心懷不存三分險惡?欲求不得,難免就要鋌而走險。人目我為奇貨可居,也是禍福相依,只需力爭造化!”

李隆基自知這些向他靠攏的人事絕不單純,往常對此或還心存敬畏遠之,但如今的他既已退無可退,若不甘于束手待斃,對此也大可不必如遭蛇蝎的退避躲讓。

諸如他著娘子送往太平公主處的禮貨中,就暗藏著許多吐蕃人賄獻的禮貨。去年吐蕃使者中便有人逗留長安、訪探他的事情,但當時他方遭禁錮、身心頹廢又無計可施,彼此沒有直接的會面交談,那蕃使便遭擒逐。

一直到了年前將近年關之際,李隆基才輾轉由權楚臨處知悉此事,也才明白圣駕東行之后還要加派京營將士監視他的府邸,原來是擔心他里通外蕃。

這無妄之災自讓李隆基憤慨不已,他對圣人、對太皇太后雖然深存怨念,但不至于數典忘祖、出賣家國。圣人以此設防,可以察知其心境已經將自己視作十惡不赦之類。

新年之前,權楚臨卻主動將吐蕃暗藏坊間的眼線引入王邸相見,李隆基羞惱驚詫之余,心中卻覺得有些可笑。圣人看似英明,實則也是視聽昏聵,防他如賊、卻根本不知所放置的耳目已經是逆骨暗生!

吐蕃人所以厚禮賄結,是想對他進行鼓動隱憂、作為攪亂大唐政治時局的一枚棋子。而權楚臨肯于穿針引線,這自然也是圣人虐害關中世族的余患流毒。

這幾方陰謀構陷,已經逼得他無從躲避,但李隆基卻仍一直沒有松口表態,所恃無非事情一旦泄露,眾人俱是一死,這些人也絕不敢逼迫太甚、把事做絕。

吐蕃人所賄獻禮貨一直收存邸中,這自然是一大物證禍根。權楚臨反志甚堅,其人黨徒當值時也不給李隆基留下消弭禍根的漏洞,至于其他京營將士當值,他就更加不敢張示運出。

太平公主既然敢逼他歌頌那禍國老嫗,那他也不妨稍借聲勢、禍水東引,將罪證分攤給這姑母一部分。

歸邸坐定未久,安平王李隆范便又匆匆入邸,開口便說道:“三兄你知不知,今早大長公主使員著令二兄前往乾陵,輔助同王修備皇陵?二兄恐你怨忿,不知該不該行。”

昨夜一番崩潰放縱,此類小事已經很難再撼動李隆基心防,聞言后便說道:“既然親長有使,不妨直去。即便就此喧鬧,也只是讓時流恥笑宗家倫情淡薄。”

“既然三兄你無異議,那我便歸告二兄,讓他速行。”

李隆范聞言后雖有些意外,但也未再更作詢問,只是又長舒了一口氣說道:“太皇太后總算遭天收拿,從此以后便不會再有人情勢之內刁難咱們兄弟,處境可以大有寬松了。”

李隆基本不欲多說,聽到這話后則忍不住冷笑道:“時至今日,四郎你還覺得只是太皇太后厭惡咱們兄弟?她死了咱們便能寬心?”

“我當然明白,人事紛繁、利害復雜。三兄你所遭遇的刁難,我又不是無眼望見……”

李隆范聽到這話后臉色一沉,繼而又說道:“但之前二兄也有勸說,尊者雖有防備,但也需要修飾表情,只要咱們謹慎自守,并不會趕盡殺絕……”

“此一時、彼一時!舊者家國新安,躁不如靜,我兄弟齒齡稚嫩,即便暫作收留也無稱大害,不值得因此敗壞他苦心營就的大局。但今時過境遷,我兄弟各自開枝散葉,而其恩威愈熾、局勢愈穩,已經不能舊態視之……”

講到這里,李隆基抬眼望向北面,眼神深沉的凝聲道:“日前北征軍伍已經掃定突厥,至此周邊外患悉數鎮定,籬墻筑定,常情慣理、接下來難道不該打掃廳堂?日前我已經遭受污名定罪,今再引頸就戮,內外又有誰敢置一辭?”

“不會罷?不會真的……三兄你怕是想得太多,往年尚肯收留,今又何必再生波瀾……”

李隆范聽到這番分析,一時間也是幡然色變、坐立不安,連連搖頭,不敢也不愿相信。

眼見李隆范還心存僥幸,李隆基一時間也生不出什么嘲笑或訓斥的想法,事實上他又何嘗想面對這種必死的局面。

但過去這段時間里,圣人先是以張說做局、直接將他踢出朝堂、禁錮家中,之后又擔心他與吐蕃勾結、加派軍士駐守。繼而就連權楚臨這樣的關中世族余子都已經將主意打到他的身上,主動招引蕃國奸細入他庭門,他哪怕再樂觀,也已經深知死局已經織定,退則萬劫不復、進亦生機渺茫。

當然,他如今處境最大的兇險還在于不該讓王守一去主動糾纏招惹權楚臨這個京營郎將。當時只為求一方便從容,卻沒想到看似平平無奇的一個人竟有如此毒心包藏!

“我不想死!三兄,我……”

見兄長只是沉默不語,李隆范便越加的惶恐,眼淚奪眶而出,扯著李隆基的胳膊便悲聲道:“三兄,你滿腹的主意,一定要給咱們兄弟尋到一條活路!去求圣人、去……他總是咱們堂兄,咱們生人無作大惡,未來也決計不會,為什么、為什么就不能留下一條活路!”

眼見李隆范如此驚懼惶恐,李隆基心中也半是慚愧、半是懊悔,他自不敢將真正的險惡所在告知,只是拍著兄弟肩膀嘆聲道:“四郎不要驚怕,我兄弟生則同榮、死亦同行。是生是死,都不孤獨。但只要還要人力可作回挽之處,我也絕不會束手待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