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春風重歸洛水、兩岸楊柳夾青時,來自漠北的軍情捷報也抵達了東都朝堂,朝廷內外頓時群情振奮。哪怕素來都以威嚴肅穆著稱的政事堂集會,都是歡聲笑語不斷。
至于圣人更是毫不掩飾心中的喜悅,一日之內連下數敕,都是責令有司一定要對北征功士們優厚封賞,大有竭盡府庫犒此壯功的架勢。
也無怪大唐君臣們喜樂忘形,雖然說近年來突厥退縮漠北,給北線邊防帶來的實際壓力與困擾并不算大,但只要這所謂的漠北牙帳存在一日,如今的開元一朝便稱不上徹底的中興,仍然有遜于貞觀、永徽之際的大唐盛世。
如今死灰復燃的突厥政權總算再遭撲滅,而在此之前,包括吐蕃、契丹等諸胡在內的邊患也都得到了有效的控制。
自當年圣人東行靖國、定亂歸治,到如今的開元十一年初,整整十年的時間,開元君臣兢兢業業、不懈努力,終于讓整個大唐帝國從內到外再次回到諸先皇治世所曾達到的強大盛世!
自從捷報傳來那一刻開始,李潼的心情便一直處于一種頗為復雜的燥熱狀態。
他的興奮不只在于自此之后無愧自詡中興之主,更在于作為本不屬于這個時代的意外因素,大唐帝國在他的領導之下并沒有走向更壞,而是終于步入正軌,甚至內外情勢較之原本還要更加的出色。
單就邊事問題而言,且不說原本的歷史上一直把控青海、毒狼一般待時而噬的吐蕃,亡魂不死的后突厥便一直茍延殘喘到天寶年間才得以徹底的解決。
李潼雖不敢自夸憑其一己之力,但也的確是在他不失前瞻性的領導之下,大唐的邊事經略得以少走了許多彎路,較之原本的進程更早的重現輝煌!
在這內外一片喜樂的氣氛中,也并非全無雜聲滋擾。
其中最主要的還是圍繞張仁愿這個北征主帥的征計策略問題,張仁愿在前線放任諸胡部伍任意搶掠兼并突厥部伍,這使得以默啜為首的所謂后突厥汗國雖然得到了平定,但漠北卻仍秩序未復,仍有許多余波亟待鎮壓梳理。
包括張仁愿自己隨捷報露布入都的軍情奏報中也有進言,漠北胡情仍有紛亂雜多,希望朝廷不要即刻便讓北征大軍班師回朝,留鎮漠北將局勢震懾平穩下來。
大戰之后,漠北所謂的余波主要還是突厥遺產的分配問題,胡部人口與牧場領地的重新劃分,這將直接影響到漠北之后的秩序與情勢。
在經過最初的喜悅之后,朝中也即刻開始了針對這一系列問題的權衡商討。
不同于時流對張仁愿征計中否相間的看法,李潼對于這位他親自選定的北征主將的一系列做法都是持高度認可的態度,甚至張仁愿的一些態度和做法就是直接出于他的授意。
往年大唐北面用兵,除了本身強大的軍事實力作為基礎與后盾之外,對諸胡力量的運用也甚是jing彩。他太爺爺唐太宗針對東突厥一系列戰略、戰術的運用,可謂歷代以來兵家經典。
但戰爭作為人類社會最復雜、也最激烈的群體行動,哪怕再經典的戰例,也要結合背景來做取舍化用。
當時的大唐立國未久、內政蕭條,又剛發生玄武門之變這種撼動根本的政治變故,突厥頡利長驅直入、陳兵渭北,唐太宗所面對的處境可謂內外交困、兇險到了極點。換了任何一個稍有軟弱智短的帝王,怕都將要束手無策、致使內外局勢糜爛。
但唐太宗卻能動員一切可作動員的力量,短短幾年時間內便完成局勢的逆轉翻盤,功業可謂偉極!
或許正是因為貞觀年間攻滅東突厥的事跡太過輝煌經典,以至于后續計略都難脫離這一窠臼,對胡人力量在漠北局勢當中所占比例過于看重。
事實上哪怕在貞觀一朝,對漠北群胡的態度也是前后有別的。武德九年頡利南下牧馬,貞觀四年入朝蹈舞,短短三年多的時間從大漠霸主淪為階下囚。而站在突厥尸骨上崛起的薛延陀,則就一直持續到貞觀二十年才被徹底解決掉。
解決掉薛延陀之后,大唐便不再特意于漠北扶植什么胡部勢力,諸如鐵勒諸部中比較強大的回紇、契苾等部,其主體都大量內遷,不再放養漠北。
而在后續的歷史中,大唐在解決后突厥的時候不免又走上攻略東突厥的老路,對諸胡力量過于倚重放縱,以至于后突厥覆亡未久,回紇便成為漠北新的霸主,成為北疆一大威脅。
李潼自不希望大唐針對突厥的征伐攻略成全那些渴望上位的鐵勒諸部,從北征伊始便告令張仁愿一定要防范此節。
他這一份警惕也并不單純的源于猜忌心重、罔顧現實,早年親自出征青海、解決吐蕃帶來的困擾,也是為了大唐能有更好的狀態收復漠北。
如今邊中并無大擾,國內政治有序,自有足夠的底氣與實力從容解決漠北戰后的紛爭混亂,大不必對鐵勒諸部過于倚重讓步。
朝廷內部倒是沒有什么路線上的分歧爭議,但是對于坐鎮漠北的人員則就不乏異見,頗有臣員覺得張仁愿征計雖壯、但撫恤卻非其所長,使之坐鎮漠北未稱良選。
但李潼還是力排眾議、加張仁愿安北大都護,就是要借重他的強硬作風,讓漠北群胡凜然生畏,縱有什么余波紛擾,也能從速擊定。至于存亡撫恤,那些都是后話了。
這一日結束明堂議政,李潼正打算返回側殿批閱諸司奏章,剛剛行至殿左,便見又皇后宮官神情焦急的立在廊下等候。
他還未及詢問,那宮官已經匆匆入前叩告道:“稟圣人,太皇太后與眾會宴,席中突然昏厥……”
聽到這話,李潼不免有些緊張,也顧不得再留殿視事,直接策馬返回上陽宮。當他來到太皇太后所居甘露殿外,便見皇后等人皆神情憂慮的等候在此。
“得知漠北捷報,祖母近日興致頗高。今日集眾宴慶,淺飲幾杯果酒……”
皇后入前快速將事由經過講述一番,轉又一臉自責的說道:“是妾大意了,宮醫早有囑咐不可悲喜大動、飲食不調……”
“不怪皇后,是我耐不住阿母要強訴求,偏要奉酒助興……”
太平公主今日也在殿中聚宴,這會兒焦急的淚痕未干,也顧不得禮數,入前拉著李潼便向殿內引去:“圣人承天厚眷,諸邪難侵,快快入舍為你祖母祛除病魔……”
李潼聽到這話,自有幾分哭笑不得,但這會兒也顧不得細說,抬腿便往殿中行去,此時殿內已經站滿了內外醫官,神情皆有幾分凝重,眼見圣人入殿,連忙入前見禮。
“太皇太后情況如何?”
李潼隨手一擺,拉過一名醫官便詢問道。
那醫官垂首澀聲答道:“太皇太后此番昏厥,諸員入探細診,察脈望氣俱非疾擾……臣等或是術藝淺薄,無辨癥結所出,不敢擅施藥石。”
李潼聽到這話,眉頭皺得更深,也沒有心情更作喝問,只是抬腿輕輕的走入內殿,入前探望,只見太皇太后昏睡榻內,臉色紅潤并無病態,在側細聽雖然呼吸聲時有斷續,但卻并不雜亂沉重,這才明白醫官們的糾結為難。
沒有什么病癥顯現,但卻昏睡不醒,聯系到他奶奶這個年紀,大概是真的將要到了生機不繼的時刻。意識到這一點之后,李潼的心情也變得復雜沉重起來。
他緩步退至外殿,沉聲對醫官們說道:“暫先留侍此處,待太皇太后醒來再作詳細問診。”
“三郎,你祖母她、她……”
太平公主又疾步入前,拉著李潼的胳膊便作詢問,只是見他神情凝重后,頓時便哽咽哭泣起來:“明明剛才還那么健康有神,這會兒怎么就……”
見這姑母悲情慌亂的仿佛一個茫然無措的稚子,李潼也心生幾分不忍,抬手拍拍太平公主的肩膀細語道:“形容未有病損,想或只是渴睡。若、若真的……但使相守之際能夠盡孝周全,終了話別、可以不稱遺憾……”
太平公主聽到這話,哭聲變得更加悲切,李潼則又行至一邊,對皇后等人說道:“娘子等暫先退出,且留此間清靜。今夜我便守傍此間,宗家并諸親戚門戶,請娘子代我傳告。”
皇后等人聞言后便點頭應是,步履輕慢的退行出殿。
李潼又回望太平公主,太平公主抱膝頹坐席中,淚眼朦朧的搖頭泣聲道:“我哪也不去,只在這里守候阿母……”
李潼見狀便也不再多說什么,轉坐殿中一張胡床上,伏案托腮,滿心雜緒。殿內行走的宮人們這會兒也都躡手躡腳、收斂聲息,時間就在這樣的沉悶中一點點流逝。
期間又有一些宗家近親入宮來問,但見氣氛如此,也都未作久留。只李光順、李守禮兄弟倆伴著皇太后候在別殿,不時來問太皇太后醒未。
入夜時,宮人送來一些簡便餐食。李潼也覺得有些饑餓,移步就案卻覺得有些味同嚼蠟。
多年相處下來,他不否認對這祖母的確是有感情,但若說長辭之際會悲痛得不能自已,那也有些言過其實。偶有設想,只覺得雖然傷心難免,但也能夠冷靜看待。可當這一天不期而至時,他又沒來由的感覺悵然若失,難持冷靜。
如此一直等候到夜深不知幾時,李潼迷迷糊糊間聽到內殿傳出些許騷動聲,站起身來便向內里沖去,途中卻不免同一樣疾奔而來的太平公主兩肩相撞。
他抬手扶穩太平公主,繼而疾步繞過屏風,只見室內昏暗的燈光下,太皇太后正半伏榻上、左右尋摸,旁邊宮人們畏畏怯怯,不敢上前。
“祖母你要找什么?”
李潼緩步入前,輕聲問道。
“我在尋我木斗,要去外院取水……送水只晨間一遭,寺里水井苦澀難飲……”
太皇太后隨口作答,語調輕忽飄渺,似是還沒有完全清醒,說的話更讓人摸不著頭腦。
只是過了片刻,她動作陡地一頓,身軀僵直一會兒,這才緩緩轉頭望向李潼,先是不解“你喚我什么”,待到凝望幾息,才又驀地一笑:“慎之啊,我道是誰。神衰覺淺,總是不時驚夢,宮人以此擾你?朝事不忙,你就多睡片刻,哪用來我寢中熬眼賣閑?”
“阿母你感覺怎樣?哪里有病痛難忍……”
太平公主箭步撲至榻側,探頭小心翼翼的詢問道。
“你也來了?”
太皇太后見到自家女兒便展顏一笑,抬手道:“扶我坐起,方才夢中沉迷故事,發了一身的浮汗……”
李潼正遲疑是否將眾醫官喚入,卻見太皇太后正向他招手,連忙也走上前去。
“人說老少通靈,夢事有應。方才夢里還有一事,似是天皇入榻告我,道北征官軍告捷,已經擒獲默啜……慎之你要著令河東諸驛傳謹備戰馬,不要誤了佳訊的傳達!”
太皇太后握著李潼的手掌輕拍著,嘴角含笑的囑咐道。
“阿母你真的無事?北征告捷不是早就知曉的事情,咱們日間還因此歡聚,阿母你在席上昏厥……”
未待李潼回答,太平公主已經先一步驚聲道,方才忍下的淚水又忍不住涌泄出來。
太皇太后聽到這話后,臉上的笑容頓時僵住,皺眉追思片刻后,才又干笑兩聲:“是有這事、是有這事……唉,我入夢迷神,記事全都混淆了!”
嘆息兩聲后,她便推了太平公主一把輕聲道:“這都是老來難免,你一出降女子,哪能日日居住內苑,回去罷、回家去。讓我同我孫,得有清靜閑話。”
從午后至此夜深,太平公主情緒一直不定,此時聽到阿母顯得生疏冷淡的驅趕,自有幾分把持不住,她抬手抹一把腮上淚痕,神情繃緊的冷聲道:“我自有去處、自有宿處,已不由得阿母隨意召驅!”
說完這話后,她便頭也不回的擰身行出,而太皇太后視線則追逐她背影,好一會兒才收了回來。
“姑母只是心憂牽掛,祖母你又何必……”
李潼入前坐在榻側,嘆息說道。
“家事由你夫妻主持,她的前路后計,已經不需我再掛唇齒、憑情脅迫。”
太皇太后擺了擺手,不愿繼續這個話題,繼而又凝望著李潼,見他眼角也有幾分血絲濕痕,驀地笑了起來:“唯情活我的小子,終究也是不免向你祖母動了幾分真心!往年我是遭了你的反制,可今次施加給你的傷情報復,你是躲避不開了罷?但你可休想再從我這里詐去絲毫的情義回報!”
李潼聽到這爭強話語,眼眶陡地濕潤起來,背過身抬手自眉際捂住了臉龐。
太皇太后見到這一幕,笑容則變得更加爽朗,只是笑著笑著也涌出了幾分濁淚:“雖然不舍,終究要舍……話雖說過千遍,終有一憾難平,若我當年便能勇將我孫擺在嗣位,許多血流枉死都可不必……老婦任性半生,幸在有此佳孫收拾殘局,讓我能笑赴那處!慎之啊,你祖母愛極了你,勿要為我傷心垂淚,讓我去得灑脫……”
太皇太后絮言良久,李潼只是默然傾聽,趁她氣衰收聲之際,才又連忙喚入眾醫官繞榻診望。但也終究沒能診斷出什么惡疾,只能進奉一些溫補的藥膳流食。
將近黎明時分,太皇太后又昏昏睡去。
當李潼退出內殿時,才發現他姑母也并未離去,枕臂趴在案席中,閉起的眼簾睫毛上還沾掛著淚珠。
迷蒙中察覺腳步聲接近,太平公主驚坐起來,慌亂的視線游移好片刻才逐漸有了焦點,見是圣人正俯身望她,才冷哼道:“那老婦是否還有些許晨光可待?我就知她不會這么倉促離世!你莫這樣瞧我,讓人耳熱尷尬……”
李潼聞言后這才收回視線,只是仍忍不住斜眼打量,鮮少見到他這姑母顯露如此柔弱無助的姿態,往年或也有示弱哀求,但總難免做作,唯此生死大別之際,骨子里對母親的那份依賴才盡數顯露出來。
“飲些流食便又睡下了,但也并不樂觀。人力已經無從施展,只待天命隨時來催。”
坐定后李潼嘆息一聲,又對太平公主說道:“姑母你也不必忿懷,祖母她強大半生,總是羞讓至親眼見她老弱一面。側殿著員收拾一處,姑母近日就不要出宮了,相守送終,不留什么情事的遺憾。”
“我并不怨她,又怎么會不明白,她至此仍在告誡我不要恃情迷亂、分寸自誤!呵,我們這些人不同圣人,于她雖言至親,但也不過是暇時自娛消遣的事物罷了。若真在事內有什么觸犯,也不能免于翻臉無情……”
太平公主聞言后自嘲一笑,繼而又搖頭道:“難得至此仍在記掛,我也不能辜負她這一份高傲閑情,禁中便不留宿了。圣人是要遣同王西歸治喪罷?讓我并同王一行,為她置辦一些陪寢器物。這一生屈此恩威之內,我總比旁人更加深知她喜惡如何……”
李潼聞言后便也不再多說什么,只是默然點頭。
他自能聽得出太平公主隱隱的指桑罵槐,但也不覺得需要辯解。他們這一類人,說的好聽一些,身既許國、無以許家,說得難聽一些自然也就是權熱情薄、外寬內忌。
“但我真是沒想到,三郎你對你祖母確有真情……”
太平公主又凝望著李潼,或許是心痛情傷之際,忍不住便說出平日不敢說出的想法,只是說完后不免便有些忐忑懊悔。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今凡所有,并不是我命中注定。一路行來歷遍悲喜,諸種感受也都銘刻在心。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情之一字,最是幽深,但凡有所沾染,誰又能了斷分明?情勢難免傾軋,即便此中狹隘,亦能容二三長留。若真昧義絕情,國何以興?家何以興?”
太平公主聽到這話便張口欲言,只是很快便閉上了嘴巴,好一會兒之后才又說道:“可憾我只是一個胸無大志、偶或狡黠的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