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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李隆基來到太平公主府上的時候,馬上便察覺到氣氛明顯的有些異常。
中堂里坐著母子三人,太平公主臉色有些陰郁,哪怕見到臨淄王步入堂中,也只是略作頷首,并沒有更熱情的表達。
兩個表弟倒也恭謹,起身迎向表兄,薛崇訓還問了問李隆基有沒有進用晚餐、需不需要廚下整治,但神情語氣都有些不自然。
至于小表弟薛崇簡則就熱情得多,快步入前拉住了李隆基的手腕,眼神里則不無央求。
見到這母子三人迥然有異的神態樣子,李隆基當即便意識到在自己到來前、母子間似乎正發生什么爭執。
彼此間也都是常來常往的近親,李隆基雖然心里感覺有些尷尬,但既然已經來到,也就不再拘禮,于是便對薛崇訓點了點頭并微笑道:“署中辦公至晚方出,的確是腹中空空,便在此討上一頓酒食。”
薛崇訓聞言后便連忙舉步行出,而太平公主陰郁的臉色仍然乏甚好轉,視線落在兒子背影上諸多的不滿,過了片刻才又收回了視線,轉向李隆基勉強擠出幾分喜色,不無好奇道:“光祿寺有什么劇要事務,居然讓人忙得餐飲違時?”
聽到這問話,李隆基不由自主的露出一絲苦笑,尋常時節里,光祿寺的確是清閑有加,假裝忙碌都不會有人相信。
不過見到府內這樣的氣氛,他也不便先將來意表明,只是微笑自嘲道:“我這樣一個拙員,自要加倍努力,難免費時。”
說話間,他便坐在了太平公主下首的席位上,并遞給薛崇簡一個問詢的眼神,而薛崇簡則將嘴角一撇、指了指自家阿兄離去的方向,顯然爭執是發生在這兩者之間。
因不知爭執的具體內容,李隆基也不便貿然發問,只望著薛崇簡隨口問道:“近日有沒有去外苑觀賽?球場上可有什么jing彩賽程、出色球手?”
“一天到晚,無所事事。正經的事業全不上心,只對那些無聊的閑趣著迷費神!”
本來是隨口一問,薛崇簡還沒有來得及回答,太平公主卻冷哼一聲,又將怒火發泄到少子身上來,她指著薛崇簡冷哼道:“近日哪里都不準去,只在家中用功,如果今夏還不能通過昭文館的考選,看我不燒了你那些馬具!”
“一定一定!”
薛崇簡在年初被昭文館直學士陳子昂開革出館,也懶得再去別處求學,最近幾個月一直在坊間游戲。他在這家里存在感也不太高,尋常時節阿母也少有過問,可是因為今天兄長惹惱了母親,便倒霉的遭到了波及。
聽到母親的訓斥聲,他也不敢反駁,只是連連點頭,不無埋怨的看了表兄一眼,你這沒話找話、偏要找能讓人借題發揮的干啥?
李隆基見狀自然更覺尷尬,干笑一聲后便作扶案而起狀:“我是來的不是時候?瞧著今天不是會見賓客的好時機啊。”
“不干你事。”
太平公主聞言后怒容稍作收斂,狠狠瞪了少子一眼后才又嘆息道:“我惱恨的是一樣的懷抱養出之物,偏偏我家無可欣賞,讓人煩躁!明明血親之內這么多的端莊秀才,但何種優良的稟賦,全與此門戶無緣。三郎你來評評道理,究竟是我家教有差,還是這幾物生就的劣性難除?”
“姑母這么說就言重了,我出入廳堂凡所見聞,兩表弟全都舉止有禮、從來沒有什么劣跡浪行招人取笑。還要什么樣的華美才器才能讓人滿意啊?”
李隆基聞言后便回答道:“世道之內的人物總不免上下優劣的區別,但優中自有更優、人上仍然有人,親長們難免對少輩期望更高,但我等眼下才具委實難企至好。只要不自作墮落,逐分逐寸的向好處攀比,總能有所可觀。”
這話本也說的周全,不失安撫之意,但卻沒想到恰恰戳中了太平公主的憤怒點。
正在這時候,薛崇訓又從堂外走入,太平公主便陡地揮手拍案,怒聲說道:“孩兒但知上進,縱使一時不器,父母自然不會失望。可若有人自甘墮落,又該如何說教!”
這一番怒火自然是指向薛崇訓,聽到母親的忿聲,薛崇訓垂首入前,有些無奈的說道:“阿母言事如何,我不敢強作申訴。但兒如今已非黃口,雖然不是高才大器之選,但庭中也有妻兒需作養活,對人對事總需要有幾分自己的度量決斷。我并不覺得出事外州就是自甘墮落,寰宇天下,概是王土,在朝則侍君進策,在外則宣教牧民,各有分工、各創事跡,但能無愧于恩用,總能不恥于立世。”
李隆基聽到這里總算是聽明白了,望著薛崇訓有些訝異道:“表弟要向外州就事?”
薛崇訓點了點頭:“前日殿舉,得授易州刺史,入省領取告身之后,便要動身。”
聽到薛崇訓的回答,李隆基一時間心情復雜無比,他去年懇請進事,本就希望能夠得授外州官職,結果卻被發落到鴻臚寺這個閑司。而眼前這位表弟,不聲不響的便謀求到河北大州的臨民掌印官職。
這當中際遇的差別,實在是讓人不得不暗生感慨。有人求而不得,有人俯拾皆是,人與人的差別就是這么大。而薛崇訓能夠得到如此關照,當然是因為他宗家女婿的身份,作為長公主李幼娘的夫婿,朝廷凡所官位只要不有觸軍國大計,自然是予求予取。
且不說李隆基心里突然生出的羨慕嫉妒,太平公主在聽到兒子這番話后,臉上怒容更盛:“你有老母在堂,有幼子求哺,這樣大的事情不同家人商量便私作決斷,還有自己的道理了?那易州在何方位你知不知?臨民官事幾樁你又知不知?在朝清貴的官職前程留不住你,偏要去求遠州與骨肉分別,這難道不是誤人誤己?”
講到這里,太平公主又一臉怒色的望著李隆基說道:“為人父母,究竟欠債多少?因他少失父執看顧,我唯恐他人面上受人冷落看輕,入世以來幾多籌謀?此前便與皇后計定,著他入直昭文館,就近看護雍王,日后春宮正位,自然可以順事太子官僚。這樣顯赫的前程,世道幾人能夠羨求得來?他卻偏偏的不肯珍惜,若非今日門下傳制,我還不知他竟求出外州!”
李隆基聽到這話后更覺無語,甚至都懶得發聲安撫。這母子兩哪里是在吵架,分明是在他面前赤裸裸的炫耀啊。無論是出事外州,還是近護雍王,那都是時流、包括他想求都求不到的機會,結果卻被這兩母子挑三揀四,乃至于庭中失和。
“阿母苦心為我籌計,厚重恩情我如何感受不到?但正因為恩情的深重,我才更加的不敢繼續腆顏承受。故事不必多說,如今我已經是當戶的長丁,阿母能不能容我為家計有幾分自己的思量?”
薛崇訓見母親情緒爆發出來,嘆息一聲深跪在地:“因此血緣親眷,少來便得以立朝具位通貴。如此恩遇,已經是世人畢生難求。我德慚才遜,腆顏受此,少時懵懂不知惶恐。但時齡漸長,越發體會到沖盈折止的道理。
朝廷官職的許授,乃是國之用士大體,并非私門的隨意賜許。美位雖然羨人,但我并不是德才居之。生而六尺丈夫,難道畢生都要悠游于血脈恩澤之中?人間富貴,我享受極多,但卻一直都無所貢獻。我這一生可以富貴于終,但兒孫又將何以自立?”
“哈,宗家血脈的恩澤,到了你這里反倒成了難以承受的逼迫?生人在世,誰能沒有血脈瓜葛的牽連?你生就這樣的身世,注定了許多的人事只能循情論斷。我不說你才情的多寡,僅此一樁將身所享有的勢位同世道俗流并為一談,就是十足的愚蠢!”
太平公主對人事又有自己的見解,對兒子的解釋只是嗤之以鼻:“天家之所選你適配,難道真的是因為你德才優異?只要能尚主體貼、家事和睦,你便不算虧享了恩澤。良才舉士,那是對門外疏遠之人才要施展的尺度。辭妻棄子,拋棄宗中的倫情,這難道不是舍本逐末?”
“阿母固執此見,我也說講不通。總之在阿母眼中,兒子只是身無一長、器難自立,凡所預見的艱深,不準我品嘗試探。但我今次殿舉得授,恩眷之余,德性資歷也是得到了朝中大臣們的嘉許器重。戶中娘子并不怨我離家宦游,入州之后事能厘定便作親為,束手無計則事授佐貳,只當增長幾分人情世故的見識。”
薛崇訓見母親這里只是說不通,索性也擺明自己的態度,外州就事算是去定了,不管母親樂意不樂意。
太平公主聞言更怒,拍案怒喝道:“滾出此門、滾出去!既然如此意堅,那我便在京中等著見你涕淚求歸。”
母子兩這是徹底談崩了,薛崇訓見繼續留下來也不會有什么好結果,于是向堂上怒不可遏的母親叩拜告別,然后便彎腰退了出來。
李隆基同薛崇簡見狀,便也連忙追趕出來,還待再作勸說,薛崇訓卻只是搖頭:“阿母直將親近人事當作手執棋子,不準人有私計主意。這當中的隔閡已經不是一時一事的積攢,我并不是欠缺恭順的孝義,但男兒在世總要保有幾分自我。
此內忠孝并非對立,只是人情中固有的刁難。與其相顧不安,不如短暫告別。我離家后,二郎你不要再竟日游戲,阿母的教誨自是用心良苦,若本身的見識體會尚不足超出此中,還是要恭然受教,不要放縱自我。”
“阿兄你可真是豪膽,換了我實在沒有膽量這樣同阿母對話。我是沒有福氣同阿兄你加親連襟,你走后阿母這一腔怒火,我也只能咬牙生受了!”
薛崇簡對兄長既是羨慕、又不乏抱怨,只是搖頭嘆息。
“請表兄代我安慰阿母,今天的吵鬧讓你見笑了。”
薛崇訓懶得再搭理自家兄弟,又望著李隆基嘆息說道,然后便拱手告辭,離開了母親的府邸。
李隆基看過這一番母子爭吵,心情五味雜陳,返回堂中后一時間也想告辭離去,今天這氣氛也實在不適合再談別的事情。
不過隨著長子離開,太平公主還是控制住了情緒,有些疲憊的說道:“三郎你不要因此斗戲見外,我并不是一定要他如何如何。但勞神費力安排好的一份事業前程不被珍惜,惱怒總是難免的。我不知費了多少口舌才說動皇后應允……”
她這一番絮叨牢騷,李隆基也不好直接起身告辭,只能陪笑道:“人之慣于享有,總是目作尋常。如我這般怙恃俱無,不知有多羨慕親長這樣的用心鋪路,哪怕是有損和氣的爭吵,到如今也只能夢里回味。”
這么一說,氣氛又變得傷感起來,太平公主抬手搓了搓眼眶,接著又說道:“你也不需自傷,于此人間并非孤獨。轉日偕同你家娘子再來我家,我要莊重接待向你致歉。你此前專程使人來告,肯定也是有事商議,現在不妨道來,讓我分心別處,不再沉湎被那劣子激生的怒氣。”
李隆基本來不打算再說,但聽到姑母問起,想了想后還是開口道:“的確是有一樁事,是我內心的私計,但卻遲疑難決,想要請教姑母該不該做。今日吐蕃遞書入使,請求和親,我思計家中諸妹多到適婚之年,此中是否有可作勾連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