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雍王儀駕駛出皇城,龐大的參禮隊伍便再次動了起來,直向位于街南興道坊的國子監外廨。
路程雖只一街之隔,但隊伍行走的速度卻并不快,實在是沿途觀禮的民眾太過熱情,盡管有禁衛將士提前布置了警戒,洶涌而來的民眾們仍將寬闊的御街擠占了將近一半的空間。而且在視野所及的范圍內,連接縱橫兩條主街的路口處仍然有人潮不斷的涌出。
往常的釋奠禮雖然也是京中晚春一大盛事,但參與者主要還是包括科舉生員在內的士林中人,普通民眾們或許會湊個熱鬧,但絕大多數都不會全程跟隨。
眼下熱鬧的情形并不常見,原因自然主要還是雍王殿下參與典禮。過往多年,圣人將這愛子保護的太好,以至于世道中人無不充滿了期待與好奇,如今乍一入世,難免會引起群眾圍觀。
好在類似的情況朝臣們也有考慮到,今年釋奠禮的守備力量也較之往年增強倍余,由京營大將王孝杰親自坐鎮控場,群情雖然踴躍,也難沖破禁軍將士們層疊嚴密的防守。
盡管場面仍算有序,但四面群眾不斷呼喊所匯聚而成的嘈雜聲浪仍然讓人感覺不安。
王方慶等大臣們不免擔心第一次參加典禮的雍王殿下或會驚悸失態,紛紛靠近雍王的車駕以貼身守護指點。
雍王車駕乃是視野開闊的四望車,雖有薄紗垂帷,但也不能盡阻陽光與視線的投入。王方慶等人靠近過來的時候,便見到雍王端坐車中,對車外的嘈雜恍若未覺,不免略感安心,同時為雍王的少年沉靜而感到欣慰。
但其實在眾人所不能清晰望見的車中,雍王的神情也并未如姿態所表現的那樣淡定。
群眾歡呼的熱鬧場景,他并不是沒有見過,可往年凡所見聞,群眾們的歡呼聲那都是獻給他的父親。
李道奴也并不是沒有幻想過有一天自己會成為人群中的焦點,可當這一天真正來臨的時候,才真正感覺到這一份熱烈歡騰中所蘊含的壓力。
那些人眼的關注與不絕于耳的歡呼聲,簡直如同潮水一般從四面八方涌來,而他則就像是波濤中的一葉小舟,心里由衷的生出一股乏力感,更下意識便覺得自己尚不足以承受這一份榮光與期許。
他雖然端坐不動,但掌心里的汗水卻不斷涌出、擦之不盡,周身更覺燥熱難耐,到最后昏昏沉沉的思緒中只剩下一個念頭,絕不能形容露怯、辱沒了阿耶的神武英名。
車駕自朱雀門行至興道坊的東門只用了一刻鐘有余,但車中的雍王緊張之下卻已經沒有了時間的概念,恍惚間只覺得似是一瞬、又好像極為漫長,車駕便緩緩的停了下來。
“請雍王殿下落車!”
周遭雖然聲浪嘈雜,但李道奴仍然捕捉到了國子監祭酒王方慶的聲音,他受封未久,對于這一新身份還沒有足夠的代入感,直到王方慶再呼喊了第二遍,才在心中驟作一警,抬手重重的按在隨駕的小宦者肩上,深作幾番呼吸,然后才在車中站起身來,緩緩地步下車駕。
抬眼見到雍王臉色緊繃,王方慶自知這位殿下頗為緊張,趨行入前一手扶住雍王的手臂,微笑著低聲說道:“天道之下,殿下便是圣人嫡血延傳,斯景斯情、邦國社稷,俱圣人掌覆之內。萬民感遇圣恩,因有忘情吶喊,此皆圣人德澤蔭給,殿下因緣享之,理所當然。”
“民情之重,小王今始有知。雖無擔山扛鼎之力,主上恩澤垂授,亦可戰戰臨之。”
聽到王方慶的話,雍王心緒略定,在車前站穩之后,便抬眼環顧于四周,近前朝臣賁士林立,更遠處則就是無數期待的張望眼神。
他站在遠處,向著四方觀禮之眾略作欠身頷首,而這一舉動又引得周遭歡聲雷動,能夠直視端詳的民眾們無不為雍王的舉止鎮定而鼓掌喝彩。
這時候,時間也恰好到達了正午,興道坊中彩旗懸陳,自坊門處一直延伸到國子監外廨前。諸禮官入前唱禮,雍王便在朝士并諸貢士們的簇擁之下往坊中行去。
這時候,朱雀大街南北仍然不斷的有民眾聞訊后蜂擁趕來,但已經占據不到觀禮的好位置。隨著參禮隊伍完全走入坊中,整座興道坊也被禁軍將士們團團把守起來。
那些無緣得見雍王風采的看客們自是滿心的遺憾,仍然徘徊在坊外不肯散去,一邊向先行趕來的人打聽雍王神采舉止如何,一邊在擁擠中艱難向前移動。
進入興道坊后,環境倒不再像行途中那么嘈雜,雍王也變得更加鎮定從容,臉上也漸漸流露出印象深刻、酷似其父的和煦笑容,在禮官們的指點下一步一行,徑直走入了設在國子監外廨的孔子廟中。
接下來,各種禮事便依序進行,伴隨著莊嚴肅穆的宮縣禮樂聲,國子監生徒們在孔廟前作列隊為六佾之舞,作為孔廟祝獻的雍王、國子監祭酒王方慶以及孔宣父闕里官長的兗州刺史徐堅依次進入孔廟之中獻拜先圣。
三獻完成之后,便輪到張九齡等參禮貢士們依次入廟祭拜先圣,至于其他的朝臣舉人們,則就只能在典禮范圍外列隊參觀。
一場流程進行下來,時間已經過去了一個多時辰,當雍王等人再次走出廟堂的時候,便宣告禮成。不過整場釋奠禮眼下也只進行過半,之后還會有大儒講經等活動進行。
國朝并不獨尊儒教,道教作為宗家顯學、佛教則在民間擁有廣泛的基礎,因此在接下來的講學中也有兩教代表人物參加。
特別在開元七年開始,道舉也成為科舉常設的科目之一,所以今日講經內容對于之后舉行的科舉也有極大的參考價值。
按照原本的典禮流程,皇帝或皇太子主持釋奠禮的話,基本上也會參加接下來的講經。
但是今天除了釋奠禮之外,還要舉行雍王的齒胄禮,所以在完成獻禮之后,雍王便不再繼續逗留,由禮部侍郎張說主持接下來的三教講經,雍王則在王方慶等人的陪同下離開孔廟,前往國子監的外廨直堂。
跟場面盛大的釋奠禮相比,齒胄禮則就比較私人化。
齒即就是年齒長幼、胄則是官門貴胄,所謂的齒胄禮,便是天家子嗣入讀國學,與諸同窗敘論年齒、定分長幼的禮節,雖皇子入學也要循年齒而定先后、不以身份而立尊卑,也就是雍王的入學禮。
此時在國子監直堂中,新領昭文館大學士的楊再思等人早已經等候在此,眼見雍王在孔廟禮成后便紛紛出堂迎接。
孔廟一番繁禮進行下來,雍王已經略顯疲憊,眾人也都不便催促,便給雍王留出半個時辰略作休息。
國子監廡舍中,李道奴剛剛換下已經汗津津的禮袍、穿上學子袍服,房門便被人敲響,并伴隨著有些粗野的呼喊聲:“道奴、道奴你更衣完否?可不要被我推門見到你的光屁股!”
如此熟不拘禮,自然只能是伯父家的幾個堂兄,房間中李道奴還未及應聲,同王世子李仙童已經推門行入,身后亦步亦趨跟隨著、一臉傻笑的便是岐王世子李承德。
這兩個小子年齡都比李道奴大了一些,眼下也穿著相同的學子袍,但卻不改平日標新立異的做派,李仙童脖子上掛著一個玳瑁手柄的水晶透鏡,李承德鬢角則插著一枝顏色鮮艷的大紅花。
私室中的聚會,李道奴較剛才少了許多拘謹約束,跨坐一張有靠背的胡床,抬眼瞧了瞧兩個笑嘻嘻靠近的堂兄,一邊捶著剛才挺得有些僵硬的膝蓋,一邊嘆息道:“這繁禮可真是磨人,你們兩個不見剛才場面的盛大,不然連尿怕都要漏在褲襠里!”
“哈,道奴你居然嚇得尿褲子!”
有點瓜楞的李仙童聽到這話,頓時便眼光透亮,直向李道奴剛才褪下的禮袍沖去,舉起胸前的透鏡便觀察起來。
李道奴懶得理會這有點不靈光的堂兄,轉望向李承德問道:“同咱們一起去昭文館進學的學徒名單,打聽到沒有?”
李承德聞言后便連忙點頭,從懷里掏出一個小冊子遞了過去:“名號都已經記錄在這里,這兩日我也尋人打聽了一番各自背景。這里面有一個須得注意,名字叫作李昶,也曾是咱們樂智園的同業,只不過往年沒什么接觸……”
“李昶?”
李道奴聽到這話便有些詫異,望著李承德問道:“這小子有什么奇異處?”
“他有錢啊!”
李承德說到這話,抬手用手背擦了擦嘴角,卻不想招來李道奴與李仙童的齊作白眼:“京中凡所相識子弟,哪戶不比你有錢?”
聽到兩人吐槽聲,李承德臉色頓時一垮。他家人勢雖壯,但吃飯的嘴也多,老子李守禮雖然性不慳吝,但管家的岐王妃卻恨不能一錢掰作兩錢使用,哪怕是嫡生的兒子,衣食之外也都甚少給錢使用。
“你們看不起我……”
李承德也是少年要強,先是一瞪眼,過后也不得不承認現實:“也是應該的……但這個李昶,你們可不要小覷了他!他阿耶雖然不是什么豪貴人物,但家中卻有一樁壯業,知不知京中萬香會?那可是他家的資業!據說日常用銷,身后都跟著幾架裝滿了錢帛的大車,一路走一路撒!”
自幼手緊的李承德對于財富實在乏甚想象力,當從同窗口中打聽出相關的情報后,驚詫得眼珠子幾乎要瞪出來,卻引起李仙童的質疑:“他家就算有錢,萬緡資財也能隨身攜帶,哪用得上幾架大車跟隨?”
“興許幾架大車里裝得都是飛錢!反正別人就是這么說的,總之這個李昶可是了不起的人物,我不知你們兩個看法,總之我是一定要和他做朋友!”
李承德生人至此,經手最多的錢款還是在樂智園放貸那段歲月,并不知飛錢數額究竟多大,但心里已經對那個出身大土豪的同窗充滿了親近感。
“我們中出了個叛徒,來擒拿住他!”
李道奴并不知這句趣話意義,但阿耶在宮里練習馬球的時候常常喊叫,他聽后便也時常用來打趣同伴,此際對李承德赤裸裸的拜金情結充滿蔑視。
李仙童聞言后便也笑著湊上來,一起把李承德扭壓在房間中,堂兄弟幾人笑鬧片刻,李道奴緊張疲憊的心情也輕松下來。
“昭文館并不是樂智園那種外苑自家地,外朝人眼聚集,是咱們兄弟陌生境地。入館后還是要先窺情勢,短時不要暴露真態!”
在同齡人當中,李道奴自不像父母雖認知的那樣恭順乖巧,只不過跟兩個已經原形畢露的堂兄相比、更懂得掩飾自己,這會兒將要前往新的學館,該作的叮囑也放在嘴邊。
李承德聞言后自是點頭,李仙童則有些不以為然,擺手道:“昭文館地舍狹促,一眼就能望穿,有什么情勢需要打量?你們兩個安心吧,水澤深淺我一趟就能試出,咱們就得放膽標出風格,過后才有見機讓步的空間。若進了昭文館便要縮頭度日,便會被學士們強立規矩!我還有許多設想在樂智園施展不出,正要仰仗昭文館更大的才力應驗……”
“阿兄你要去昭文館跳樓?”
李承德聞言后不免一驚,不同于同王子嗣單薄,他家兒女可不是什么稀罕物事,早前因祖母惱怒他們鼓助其事,他便被自家老子抽打一通。
李仙童聽到這話頓時一臉尷尬,抬手摸了摸新皮方生的臉頰,而后舉了舉脖子上的水晶透鏡:“那飛翼我早晚會完善出來,眼下卻有別計。圣人賜我這祝融鏡能聚光生火,我是想著打磨更多、作大生產,以后京中家家有此一鏡取暖炊食,連炭火都不要耗用。只是無處覓來更多水晶……”
李道奴自知這趣物效能,聞言后便笑道:“此鏡須得晴空天日才能聚熱,若是陰天,難道全城寒食?”
李仙童聞言便是一滯,他還沒來及思考這問題,略作思考后才拍著腦殼笑語道:“這還不簡單,再拿火炭生火取代天光……這也不對,生了火要鏡何用?”
且不說李仙童一腦袋的物理思辨,幾人閑聊片刻,又有吏員前來通知前往參加齒胄禮,于是便起身行出。
途中李承德不免又連連叮囑,一定要對他已經預定的摯友李昶態度和氣,若害了這一份交情不能向深發展,兄弟都沒情可講,除非兩人肯補貼他的日常用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