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冕唐皇

0863 聞香識色,樂奴而已

()人員聚齊之后,稍作家常寒暄,接著便又紛紛起身,簇擁著皇帝與太皇太后等移駕百戲殿。

百戲殿臨水而建,一半凌空于太液池上,殿中戲臺張設,殿外圍廊的水域上便停靠著數艘畫舫游船,太液池周圍奇花異草連圃成叢,在這初夏時節也是風景極佳。

當諸貴人們登殿時,宮奴樂人們早已經將這殿堂內外張設完畢,舞臺上還在進行著緊張的收尾檢查,一些待召獻藝的音聲人們也在忙碌的整理著妝容樂器等。

這當中,有一個彩衣少女最是引人矚目,無論衣裝佩飾還是所待的席帳,都要遠比其他樂人們更高一籌。而這少女也的確配得上這一份優待,華衣盛妝的映襯下,美的不可方物,讓人炫目。

周遭伶人們都在緊張的準備著,這少女也不例外,身邊站立著數名宮婢,各自捧住一面銅鏡,從方方面面映照出少女華麗的裝扮與美麗的儀容,以供少女檢查細微。

“這鳳頭金釵太顯老氣,再取幾個樣式來挑選!”

少女美眸微轉,從銅鏡中看到自己的樣子,在旁人眼中已經是精致的無可挑剔,但她仍然覺得有些不滿,拔下髻發上的金釵隨手拋在地上,然后便吩咐道:“我記得月前戲演《鳥歌》時,那部頭舞奴發頂的瑪瑙珠釵很是亮眼,若沒人取用便送上來,有人用就讓她再換一支。”

少女語氣高傲,渾然不像是一個普通的內苑樂奴,若不知道的人看到此幕,怕要誤以為是哪一家王公貴人家的嫡女千金湊趣獻藝。

一名部頭伶人聽到少女這話,略有些局促的入前說道:“隱娘,還是換一支吧。那一支釵并不是咱們云韶府的佩物,是為了戲演《鳥歌》,專從楊司寶處借來。此物乃年前圣人賜給,司寶也珍愛有加,尋常不肯外借……”

“借不來,那是你們的問題!太皇太后觀戲,無我不歡,我能隨意敷衍?”

少女隱娘聽到這話后,秀眉頓時一挑,繼而便忿聲道:“楊司寶啊,我知她做什么美夢?無非是幻想著能得圣人親愛,召侍寢閣,褪去那一身雜羽,求榮天家。一點心機全都刻在了臉上,讓人生笑!”

少女說話,口無遮攔,但周遭聞者卻不敢隨意應聲。且不說被其取笑的女官楊司寶在內宮本就品秩不低,自身家世也是不俗,出身弘農楊氏,乃是太皇太后母族后人,親叔叔如今還在朝中供職殿前司,遠不是尋常的宮女。除了這恃寵生驕的少女隱娘之外,誰又敢隨意取笑。

少女仍待催促宮人去借佩飾,但眼眸一轉發現女官楊司寶恰在此處走入此處偏殿,索性便坐在原處,直對楊司寶招手道:“楊司寶,我要接你那瑪瑙釵用一用,快去著人取來!”

楊喜兒本就不喜這少女,聞言后臉色更難看,索性不作理睬,只是拍手召來諸云韶府管事,正色吩咐道:“貴人們已經登殿,你們諸部曲樂認真籌備,準備入殿!”

“我跟你說話,你沒聽到?”

少女見自己不被理睬,索性站起身來又揚聲說道。

楊喜兒這會兒也有些煩躁,低頭看了一看今日準備的曲目,然后便皺眉道:“隱娘你不在今次選目,回去云韶府,不要在此擾事!”

少女隱娘聞言更怒,叉腰忿聲道:“我就不走,你能如何!”

眼見氣氛變僵,一名云韶府管事連忙硬著頭皮上前賠笑解釋道:“今日《女冠子》部頭柳娘子葵水犯身,不敢冒犯,所以才招隱娘來替代。前月隱娘進演過此戲,想能勝任。”

楊喜兒聞言后冷哼一聲,又瞪了少女一眼,然后才轉頭離去。

雖然沒能借到珠釵,但自己也成功留下來,少女隱娘臉上又露出得意的笑容,仿佛得勝一般。

而旁邊那為她發聲的云韶府管事則苦著臉低聲嘆道:“祖宗啊,你收斂一些吧!知你得太皇太后陛下關懷寵愛,可這禁宮之中,終究還是有上下規矩的!那楊司寶自己不屑同你爭強,大把旁人可都樂意代勞呢。你笑旁人心機顯在臉上,可你自己的心計,哪個又不知道?咱們云韶府這些樂奴,縱有姿色,也是玩物,就算你能邀到圣人寵愛,也要防上一把色衰愛弛,與人結善啊!”

“我、我邀圣人寵愛?你說的什么邪……”

隱娘聽到這話,先是一瞪眼、一臉羞憤,片刻后想起什么,才忙不迭閉上了嘴巴,眼眸流轉一番,神情不復張揚,默然片刻后,不耐煩的擺手道:“你自去忙碌,不要擾我!”

說完這話后,少女便退回了自己妝席,又是一臉的沉思,但周遭環境嘈雜得很,讓她更加的不勝其煩,索性起身直往舍外行去。

皇宮大內,自然規矩森嚴,伶人們是要待在偏殿固定的角落中等待傳召。但因為這少女隱娘頗得太皇太后寵愛,加上性格張揚驕橫,所以留守此處的宦者們見其行出、也并沒有走向正殿要緊之處,索性也不喝阻。

行入屋舍后,隱娘在左近徘徊片刻,找到了一處太液池邊的涼亭尚算清靜,便抬步走了進去坐定下來,口中喃喃嘀咕道:“血親的堂兄妹,哪能……可姑姑她也說了,會給我保住秘密,讓我也要謹守,我這身世,并不好留居宮中。圣人、圣人他其實不知我身世,那是不是、是不是……”

講到這里,那隱娘俏臉上又布滿了糾結,有苦惱、有羞澀,也有幾分說不清的意味,煩惱中她惡狠狠的掐斷探入亭中的一花枝,捏在手心里掐碎,渾然不顧花汁染污了剛剛用香粉涂飾的兩手。

“可惱我那父母,既然不能將兒女照顧周全,偏又生我下來!若是生在了別家,哪有這些煩惱……圣人那些妻妾,唐貴妃外,旁人姿容全不如我,憑什么這些庸質婦人可以活得富貴喜樂,我就不能……圣人他、他往來萬壽宮,偶爾也會問起我,可見是動了心,我、我也見他便羞……人間何處再尋這種、風度無雙、權勢也無雙!”

少女癡望亭外亂花,兩眼變得更加迷離,越想越是意亂情迷,大覺得事情若照此發展,于她而言是最好人生。換個身份,脫胎新生,將舊身舊事一概抹去。

思計癡迷之際,陡聞身后傳來腳步聲,少女心中一驚,回頭一看,便見一錦袍華服的少年正從花柵一側轉出,兩眼直望向自己。

“你、你是什么人?知此是何處?快退下、退下!”

隱娘心意正探入禁忌,陡見外人,自是慌亂有加,一手抬起遮住臉龐,另一手則連連擺著斥聲道。

“我、我并不知……請娘子恕罪,殿中人聲躁鬧,我只想尋一處清靜,實在無意打擾!”

李隆基這會兒也是一臉的局促窘迫,忙不迭轉過身,大聲解釋道。

他方被圣人與太皇太后連番訓斥,心情自不算好,在殿中見到群眾阿諛趨勢,心里更覺得煩躁,索性以獻曲為借口告退,來到偏殿這里獨處片刻,收拾一下心情,卻沒想到涼亭中有人先在。

大內中的女子,他自然不敢失禮,可在轉頭之后才意識到皇后與諸妃嬪都在殿中觀戲,此女必然不是內宮女眷。而且剛才匆匆一瞥,除了驚艷之外,也留意到少女裝扮并非出嫁婦人,因此心中便不乏狐疑。

略作沉吟后,他又轉過頭來,視線再次望向少女,少女仍是舉手遮住臉龐,但那纖手周邊所露出的粉頰下巴仍有勾人心魄的魅力,忍不住便發問道:“禁中宮奴不敢浪行,殿中群員也集聚不散,敢問娘子是哪家女郎?方才似乎沒有見過。”

“我是哪家,干你何事!”

少女清靜被打擾,自然滿心憤懣,先是開口呵斥一聲,繼而又一轉念,放下手望向對面,并發問道:“你這樣子,瞧著也不像宮奴,說從殿中退出,莫非是在宴的貴人?”

正面看到少女的臉龐儀容,李隆基眼睛又是一亮,端詳片刻才覺有些失禮,忙不迭收回視線,向前一步挺起了胸膛,微笑道:“當今圣人是我同祖皇兄,今日宮中設宴,正為賀我兄弟歸京。”

“啊?原來你是相王的兒子……”

聽到李隆基自陳身份,只是還未及說什么,殿前已經響起了呼喚聲:“隱娘,你去了哪里?速歸備戲!”

“此處清靜,便給你了!”

少女聞言后便從涼亭中站起身來,款款向亭外走去,而李隆基視線也下意識的跟隨游走,并緩行于后,看到少女行向偏殿,這才折轉回來,有些失望的說道:“原來只是一樂奴啊。”

他轉回身來,走進涼亭中,坐在了少女剛在所坐的位置上,不知是否錯覺,鼻端自有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氣縈繞,垂首看到散落在地上的花枝花葉,下意識的彎腰撿起,湊在鼻下微微一嗅,然后才又喃喃道:“區區一樂奴罷了……”№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