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回紇種種隱忍退讓的行徑,讓朝廷找不到借題發揮、繼續壓榨其生存空間的借口。
不過就算沒有后世的記憶作為判斷的依據,李潼也清楚這些胡部眼下的恭順僅僅只是實力不足、不得不隱忍求全而已。一旦實力有所增長,野心自然也會流露出來。
像后世中唐時期,安史之亂搞得天下不安、盛世夭折,朝廷內憂外患,除了要應對國中遍地的藩鎮之外,還要對抗占據隴右的這一大敵。而那時的河曲之境也絕對談不上安寧,回紇也站在后突厥的尸骨上正式崛起,趴在大唐身上拼命吮血以壯大自身。
那時候的大唐四處漏風,面對回紇各種蠻橫勒索,也只能保持忍耐,除了厚幣賄結之外,還試圖將其他胡部勢力引入,希望能夠形成一種對峙制衡。
但在本身實力已經不足的情況下,勉強玩這些平衡手段,也只是飲鴆止渴而已,又養出了貫穿晚唐、五代乃至于宋的沙陀武裝與黨項勢力。
這一次回紇新任首領不愿參加朝廷在驪山舉行的演武,雖然言是要為其父守喪,但想也可知是不想過分受制于朝廷,留守部中希望能借著河朔方面大將更替之際謀求什么利好。
李潼雖然無意大用兵于河曲,但當然也不會任由回紇作弄心計。在將手中籍冊翻看一番后,他便又抬頭望向劉幽求并說道:“由仁愿坐鎮河朔可否?”
原本歷史上,張仁愿就是在三受降城揚名。所以在考慮契苾明的繼任者的時候,他自然便想到了張仁愿。
劉幽求聞言后也沉吟片刻,然后才開口說道:“張仁愿于東北誠是功勛卓著,定亂有術。但其人性厲寡恩,善征少恤,兼貪功若渴,若用之河朔,恐此邊不復安寧。今突厥頹頓于漠北,諸胡未稱大患,朝廷盛兵常駐彼方,也與圣人大計有悖啊。”
李潼本就是有些不確定,所以才以此詢問劉幽求的看法,聽到劉幽求并不認為張仁愿是一良選,心里便也放棄了這一打算。
倒不是說張仁愿能力不夠,而是相對于河朔眼下所需要的,張仁愿的能力太強了。若真將這家伙派往河朔,其人未必甘心僅僅只是維持契苾明原本的局面,肯定是要進取為先,分分鐘有可能直接率領大軍遠征漠北的突厥余孽,未必會專心經營河曲方面的胡情局面。
眼下的突厥雖然的確實力大損,但漠北之境地遠寒荒,也給其提供了廣闊的縱深空間。眼下朝廷還并沒有做好大舉回軍北進的打算,一旦貿然擴大攻守形勢,極有可能就會虎頭蛇尾、勞而無功。
除了擔心張仁愿過于激進、不能控制住戰略局面之外,李潼還有一點猶豫,那就是對張仁愿后繼的任用問題。東北歷練數年,雖然讓張仁愿鋒芒畢露、積功極盛,但其性格中的一些負面元素也加倍凸顯出來,在朝野間是一個毀譽參半的人物。
對于張仁愿這樣的名臣,李潼自然是另眼相待、不失包容,但也并不意味著會無底線的縱容。觀其眼下言行間所流露出的心態,也的確不太適合再直接放用鎮戍、擔任一線的統軍將帥,留其在朝一段時間,處理一些省司事務,既能讓浮躁的心境沉淀下來,看待事物的角度也能變得更加宏闊。
而且,李潼早就有將軍務獨立、創設樞密使的打算。此前是擔心朝中、特別是宰相們抵觸情緒太大,再加上一些相關事務還沒有鋪墊成熟,所以只從側面進行一些改動。
在經過兩年多的內外休養之后,條件也算是初步成熟,李潼便打算進行一下實質性的推動。而張仁愿就是他心目中所屬意、第一任樞密使的人選。
如今朝中勛功盛壯者不乏,像是已經歸朝的黑齒常之、婁師德等,還有一個連續三年主持武舉的王孝杰。包括李潼原本的那些潛邸舊人們,也都逐步成長起來。
不過想要進行這種高度的結構改革,資望方面的要求極高。黑齒常之蕃將立朝,雖然勛功威望足夠,但這一身份或會被人加以利用,抨擊樞密使的設立乃蕃將亂班之階。
至于婁師德,則年事漸高,不堪任繁,從河北返回長安后便擔任門下侍中,偶爾坐直政事堂,與轉任中書侍郎的姚元崇并為政事堂兩大權重宰相。
王孝杰這家伙,雖然這幾年主持武舉成效還算不錯,可一旦樞密院設立起來,勢必要掌握更多的樞機秘要,而且會與政事堂的職權產生一些重疊摩擦。
若雙方事務上起了沖突,王孝杰一個按捺不住,直接瞪眼說這是圣人的意思,你跟圣人理論去。這也不用懷疑,是很大幾率會發生的狀況。
李潼雖然要搞軍政分離,但也不可能直接插手堂院之爭,所以樞密使的選擇就要慎重,既要鎮得住場,敢與政事堂分權競爭,還要確保行事不失條理,將競爭控制在一定限度之內。
這樣想來,其實張仁愿也不算頂合適的人選,其人眼下正是功高氣傲,仍需打磨。除了張仁愿之外,其實還有另一個人選更合適,那就是仍在安西坐鎮的唐休璟。
唐休璟久在戎旅,世務精熟,且老成持重,如果由他擔任樞密使,無疑會讓樞密院的建立更加順利。只不過考慮到唐休璟外戚的身份,李潼也不敢拔之甚高。
既然張仁愿不適合派往河朔,李潼也不得不考慮其他的人選。他一邊沉思著,一邊在紙上勾勒姓名,幾人名字被相繼寫出,又被逐一勾走。
倒不是說朝廷并沒有方面之才可用,政事堂中姚元崇、劉幽求等俱久涉軍機,又能充分領會中樞意圖,一旦入鎮,都能快速將局面收拾起來。
不過考慮到將要增設樞密院的前景計劃,李潼并不希望外放宰相掌兵,起碼短期內不適合。而且接下來隨著朝廷大軍將要大舉奮進,他也沒有太大的精力去過問政治,讓姚元崇重回中書,也是為了讓宰相在接下來的政治局面中有更大的調度空間,做起事來不至于束手束腳。
權力的收與放要結合實際情況而變化,此前朝廷務在休養、軍事收縮,李潼當然有時間和精力對各種內政事務一一過問。
可現在國中局面趨于穩定,以他為中心的朝廷中樞格局也已經創立起來,適當的放權也是有必要的。畢竟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大權強攬在手卻不能及時有效的處理事務,這樣的勤政之害尤甚怠政。
在一通思考之后,李潼筆下又出現了一個新的名字,那就是開元二年自嶺南入朝、一直榮養于京中的李昭德。
“昭德眼下體中如何?著員歸京入邸探問,若康健有力,召他來驪山伴駕觀武。”
聽到圣人此言,劉幽求眼中也閃過一絲異色,沒想到圣人突然想起要召見李昭德,而且似乎還頗有重新啟用其人的打算,愕然片刻,沒有及時應答。
眼見劉幽求神態如此,李潼也忍不住笑一聲:“但為唐家臣員,豈有新舊之防。常懷忠君體國之念,才志不會久慌。且觀其人,再議前程。”
他繼承大位以來,對原本的朝廷舊臣接受度并不高,即便有所任用,也都是在他崛起過程中早早站隊之人。就連魏元忠那種彼此錯過,并沒有什么正面立場沖突者也都是能不用則不用。
可是李昭德這個人又有些特殊,相王當國之際,李昭德乃是在朝第一輔臣,雖然不久遭黜,但身上殘留的痕跡仍然非常明顯。對于其人是用是免,對于世道也有著極大的標志性影響。
若是在三年前剛剛當國之際,李昭德便仍留朝中的話,李潼自然不會啟用其人,甚至有可能出于政治方面的考量直接將之干掉。
不過當時李昭德遠在嶺南,君臣之間并沒有當面相對的機會,也就避免了直接的沖突發生。如今李潼再想起李昭德,除了就事選才之外,也是希望朝廷政治風貌能夠因此有所改善,不要再沉湎舊事不能自拔。
他這一次演武于驪山,除了宣威于中外,還就就是為了接下來的軍事行動做鋪墊與準備,進行早在三年前便有打算、但一直隱忍至今的深刻干涉吐蕃。
與吐蕃的這一場對線,不知會持續多久,接下來國中人物力量必須要進行一個整體性的傾斜,所以國中政治氛圍恢復寬松和睦,也是一個必要的前提。
李昭德作為舊朝最鮮明的一個代表人物,能夠在這開元新朝中再獲任用、找到屬于自己的位置,這對廣大時流而言無疑是一個極為正面的導向。
至于說啟用李昭德會不會引起一些舊勢力的死灰復燃,這也不必防禁過甚。如果君臣數年勵精圖治的興治休養,尚且還承受不住一些賊心不死、招魂陰謀的沖擊,那這幾年也算是白過了。
大不了,食堂大總管徐俊臣再去大理寺上班。無謂為了這些隱患,去阻撓其他野中賢遺為國捐才效力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