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圣駕抵達菡萏園時,皇苑外諸戲場各自也都開始了正式的表演。
經過數年的發展,曲江畔的花魁戲已經頗具影響力、且產生了一些固定的流程。唐人最為熱衷的競技元素自然被保留下來,且是花魁戲中最重要的一項內容。
平康坊雖然是京畿風月勝地,但那高昂的消費也并非人人都能消受,所以那些色藝俱佳的坊中名妓們,注定只會為少數人提供色藝服務。至于普通人,則就是只聞其名、難見其人。
甚至就連許多的達官貴人,想要成為一些艷名遠播的名妓入幕之賓,也不能只靠單純的錢財花銷、以勢迫人,還要在其他方面花費心思。
倒不是說那些伶人妓者已經高傲到可以倨見王侯,只是有了艷名傍身,關注度自然也就變得極高。一旦有什么奇聞異事發生在身上,便能很快的在坊中傳播開。所以盡管許多人有財有勢,也都少有恣意妄為,不值得為了一些風月閑戲去冒太大的風險。
尋常時節香閨難探,但每當花魁戲時便是一個例外。那些風月班頭們紛紛離開館堂,走入鬧市當街戲演。
民眾們欣賞到了精美絕倫的歌舞表演,豪強富賈們則享受著豪擲千金博紅顏一笑、群眾嘆服傾倒的快感,而那些風月藝人們也因此收獲到了艷名與關注,伶館經營者們更可以借此大作牟利,可謂是各有所得。
隨著各方戲臺陸續開始表演,占據了最佳位置的太平公主麾下諸伶人們自然也不甘落后,開始調琴弄瑟的表演起來。
對于上巳節這一場花魁戲,太平公主可謂用心至極,為此甚至都不往皇苑參宴,留在現場親自調控。
對于太平公主這一行為,許多人也是頗有不解。皇苑饗宴這是多么榮耀的時刻啊,許多人追逐一生都難獲得這樣的機會。就算太平公主出身尊貴,這樣的機會時常會有,但這么做終究有些不妥。
雖然說眼下的花魁戲有群眾矚目、熱鬧到了極點,但無論是臺上表演的伶人,還是周遭看戲湊趣的看客們心里也都明白,這種風月戲弄說破天去也只是不登大雅之堂的閑事。
堂堂大長公主、當今圣人的血親長輩,缺席皇苑饗宴,卻拋頭露面的在市井間操弄風月閑戲,也的確是有點自甘墮落、貪逐獲利的味道,讓人心存蔑視。
但所謂不經他人苦、莫勸他人善,人的悲喜憂樂并不相同,對于一些人事方面的看法與取舍也實在很難做到同情同理。
太平公主自然不是什么普通人,特別是以往那段人生,說她是整個大唐、整個天下最幸運,享受了最多寵愛的人都不為過。哪怕是她那些兄長們,也會因為性格與政治上的沖突而不受父母待見、乃至于不得好死,自有一種不幸生在帝王家的悲憷。
然而太平公主卻并沒有類似的困擾,甚至于那些父母吝嗇、不肯施給兒子們的各種寵溺,都統統傾注到這個女兒身上。盡管青年喪偶誠是一大情傷,但這個打擊也只是讓太平公主人生變得不夠完美,并沒有讓她就此沉湎悲痛,甚至人生因此迎來了更大的廣度與變數。
此前上官婉兒戲言太平公主迷入邪情而不自知,太平公主對此自然下意識的矢口否認,但心中卻多多少少因此頗生漣漪。
對于這一點,她是羞于、也怯于去深作聯想判斷,但心里卻很明白,隨著這個侄子上位當國,她是很難再獲得以往父母兄長們所給與的那種溺愛與縱容,也因此失去了伴隨這種溺愛自然而然所獲得的權力分享。
拋開懸殊的身份差距,太平公主甚至有些羨慕舞臺上那些賣力戲演的伶人們。她們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能引得群眾矚目、歡聲雷動,全然不知人間寂寞是何滋味。
當然,這一份看似喧嘩、實則低賤的虛榮,太平公主雖然略有羨慕,但也不會真的投身其中。伶人們風光于臺上,群眾們歡笑于臺下,一想到這喧噪畫面俱由她一手促成,便讓她產生一種能夠操縱人喜怒哀樂的滿足感。而這一份感受,對她來說又比錢財的增減讓她更加看重。
戲演剛剛開始的時候,太平公主并沒有急于讓伶人們上演新戲,而是選了幾部原本在東都戲坊熱演的劇目先作暖場。
其他幾處戲臺先派上登臺的都是一些早已經艷名頗盛的名妓,要借用她們原本就有的人氣拉攏看客,先作暖場。這些平康坊名妓們自有一些忠實擁躉,眼見自己所傾心的佳人登臺,便也都紛紛湊到臺前去鼓掌喝彩,加油打氣并高聲唱應,頗有一種先聲奪人的熱鬧氣象。
太平公主這個過境強龍因為遭到平康坊從業者的抵觸,所以登臺獻藝者多是從東都洛陽戲坊調來的伶人,在長安是很有幾分客場作戰的劣勢,并不能憑著原本就有的人氣基礎而先聲奪人。
不過這一點劣勢也可以說是優勢,畢竟歡場上長情難得,大多數人還是貪逐新鮮。太平公主的戲坊能在東都經營的有聲有色,伶人們本就色藝不俗、并不遜于平康諸伎,所表演的戲碼也都經過市場驗證,對長安民眾們而言,可以說是既有新鮮感,又不失驚艷。
更何況今日場面本就宏大至極,平康坊諸伎縱有一些擁躉,在人群中也只占少數。更多的人則是率性游賞,并沒有一個明確的目標。太平公主這處戲臺又占據了最佳的地段,所以當真正戲演開始的時候,舞臺下的看客們竟能保持與其他幾處戲臺平分秋色的局面。
看到這一情況,太平公主心里也長長的松了一口氣,眼下她還有大招未出,熱度已經能與當地風月戲弄平分秋色,這無疑是一個良好的開端。只要接下來不出意外,優勢必然會越來越大,達到一家獨大的狀況。
當然,花魁戲也并非僅僅只是伶人們在舞臺上賣力表演,看客們在臺下率性游賞。雖然聚散不定的人群也能在一定程度上反應出伶人們受歡迎的程度,但這樣的評判方式還是有些單薄。臺下的看客雖然熙熙攘攘,但其中大部分可能此生都不會前往平康坊花銷一錢。
花魁便是百花之中最為嬌艷的魁首,單憑那些虛浮而不凝實的嘈雜人氣,自然不配冠得此稱。動聽的贊語誰都會說,無非浪費一點口水與心思。但究竟舍不舍得為這份贊賞付出更多的代價,才是舞臺上這一份美麗最真實的價值體現。
所以花魁戲的競爭不只在于臺上,也在于臺下,真正用于核算伶人們各自人氣的,是一種名為金花的東西。金花并不是真正的鮮花,而是諸藝社創造出來、專用于花魁戲的一種物事,通常十朵金花直絹一匹,與錢貨直接應兌,以供時流豪捐打賞。
大多數時流,無非湊個熱鬧而已,并不會真的揮灑錢財進行打賞。當然也并非所有人都如此吝嗇,當真正看到激動迷人處,也會忍不住拋出幾朵金花以示嘉獎鼓勵。
至于會真正大手筆打賞的,還是那些衣食無憂、任俠意氣的權門紈绔,還有從四方云集京畿的豪商富賈們。紈绔們不知物力艱難,為了追捧自己心儀的對象,散盡千金也在所不惜。而四方商賈們入京之后人事陌生,也需要這樣一個廣而告之的機會宣示財力,能夠更加快速的獲得與京中時流磋商事宜的機會。
太平公主門下諸伶人們聚起的人勢已經不弱,而在舞臺一側所收聚到的金花數字也是直線上升。除了臺上歌舞的確是精彩絕倫之外,也因為太平公主操辦戲弄之事已經不是什么秘密,自然有人趨炎附勢的前來助興。
在看到金花數量急速上升的時候,太平公主也是忍不住的眉開眼笑。雖然此前她的確不乏超然物外的灑脫,可是在被李潼敲詐一番后,眼下的她的確是非常需要這筆錢。
這些金花所兌換的財物雖然名義上歸風月經營者所有,但也并不能隨便使用,而是要用在修筑新的花魁樓給競演奪魁的伶人們接待賓客,畢竟這些金花就是群眾們捐贈給她們的。
若奪魁之后花魁們仍在舊館接待訪客,那對經營者名譽也會有極大的惡劣影響,會被看作刻薄寡恩,從而影響到后續的經營。
除了關注當下的戲演之外,太平公主也在密切留意著皇苑中的事程動向,一俟得知探花郎已經選出,將要行出皇苑游園探花之后,即刻喝令停止當下的戲演,并命人即刻將舞臺布置的更加華美。
與此同時,太平公主又讓人召來一名盛裝待演的少女,并正色叮囑道:“隱娘,稍后探花郎出游,此處必是萬眾矚目,屆時便到你出場的時刻。我特意留出這段時間交給你,就是盼望你能一舉揚名,擺脫舊孽的糾纏,更得新生,你可千萬不要讓我失望啊!”
“可是、可是我……姑、大長公主殿下,這里這么多人,我真是緊張……我、我擔心會誤事……”
那少女身著五彩的華麗羽衣,美的像是墜入人間的精靈,唯是一臉的緊張,俏臉上都完全沒有了血色。
眼前少女雖然美麗的不可方物,但太平公主卻沒有太多憐念,聞言后只是冷哼道:“這是由你任性緊張的時刻?你若還想沉淪舊孽不得解脫,青燈古佛了此殘生,那你大可不必登臺!”
“我、我不愿……我登臺,我一定用心表現,決不辜負大長公主給我的這個機會!”
少女聽到這話,眸中又閃爍起一陣絕望的驚怕,繼而便連忙點頭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