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數萬突厥騎兵出現在河外草原上,當眼見到那聳立于地平線上的高大城池與兩側無數烽堡時,包括可汗默啜在內許多人都不免有些傻了眼。
“唐人這是瘋了?竟然遠出河外幾百里構此繁事!”
眼看著那已經渾然一體的城堡防事,默啜心情變得很差,忍不住便破口大罵起來。
雖然此前他也聽說一些唐人于河外修筑工事的消息,但料想無非一些簡單的溝塹拒馬之類,又或是一些單薄的游騎崗哨,對此并沒有放在心上,反而覺得這是河曲局勢不夠平靜、唐人膽怯氣虛的表現。
畢竟當年河曲戰敗、逃回漠南后,默啜雖然很長時間都沒有重回這個傷心地,但對河曲方面的訊息還是異常關注的。
陜西道大行臺對于河曲周邊諸胡態度絕對稱不上友好,像鐵勒中的回紇以及吐谷渾部落等,對于行臺暴政都叫苦不迭。甚至早年契必明北進所招撫的鐵勒諸部都暗生離心,乃至于暗中聯絡郁督軍山的突厥牙帳,希望突厥能夠派兵接應他們叛唐北逃。
所有這一切消息都表明唐國雍王李濟剛愎自用、狂妄自大,不能融洽邊情。而且在陜西道強硬政策之下,擾亂并不止于河曲一處,隴右方面與吐蕃交戰頻繁,甚至還試圖染指隴南的中立地帶,于諸邊廣數敵人,同時也不容于其國朝廷。
正是因為掌握了如此翔實的訊息,默啜在漠南勢力稍有恢復之后,便直接引兵入寇唐國的河東道,結果就是大勝而歸、勝果喜人。而且唐國朝廷與行臺之間的矛盾也更加凸顯出來,竟然比默啜此前的判斷還要更加嚴重得多。
默啜對此自然是欣喜不已,但卻沒想到唐國的朝廷如此不堪一擊,僅僅過了幾個月的時間,唐國形勢便發生逆轉,行臺雍王竟然直接入主朝廷中樞,快到默啜都還沒來得及循此展開什么新的計劃。
不過大唐國內這一次的權力變革也讓默啜看到了一個新的機會,雍王東走入朝,一定會將原陜西道人馬大批抽走才能控制住朝中局面。相應的河曲方面的防務一定會有所削弱,這就給突厥再次入寇提供了機會。
默啜之所以對河曲之地念念不忘,不只在于此前那一場慘敗,更在于河曲六州對突厥的繼續發展有著至關重要的影響。
從突厥本身而言,作為雄霸大漠南北近百年之久的強大帝國,突厥本身也已經形成了疆土與制度上的傳統與概念,漠北郁督軍山便是突厥可汗王權的象征,也是漠北群胡聚居所在。相對而言,漠南之地對突厥就屬于比較偏遠的疆土。
此前骨篤祿兄弟自河曲叛出,游蕩于漠南,并頻頻寇掠大唐河東、河北諸州,只是因為當時實力仍然比較微弱,不足以支持他們返回郁督軍山重建汗國。可是隨著實力壯大到一定程度,骨篤祿還是率眾北返郁督軍山,只將默啜留鎮漠南黑沙城。
哪怕在突厥勢力最壯的頡利可汗時代,漠南地區也僅僅只是作為與大唐交戰的緩沖地帶,是一個外藩領土。隨著東突厥滅亡,突厥影響力銳減,在漠南地區更加失去了統治基礎。
唐國于此境疏于防備的時候,或還能劫掠鬧亂一番,可一旦唐國大軍來攻,突厥騎兵便不得不向北逃遁、以避鋒芒。這樣一個旋來旋去的局面,自然不利于建立起長期穩定的統治。
在以漠北郁督軍山為統治核心的突厥王權傳統下,向河曲進軍無疑是對他們最為有利的,只要沖破了黃河套區,繼續向南便可直接撼動大唐的統治核心關中地區。無論是路線上,還是出于攻堅方面的考量,都要遠遠比其他幾條路線更加優越。
頡利可汗當年兵臨渭水,逼迫建國未久的大唐簽訂城下之盟,至今都是突厥遺老們念念不忘的高光時刻。更不要說如今河曲六州還有十幾萬突厥降戶定居,若能將這一批人眾迎回漠北,無論是對實際勢力的增長,還是對可汗權威的樹立,都有著至關重要的影響。
默啜這個可汗上位未久便在河曲遭遇慘敗,不得已逃回漠南重整旗鼓,雖然在河東方面取得了大勝,但這仍遠不足以重新樹立起他的威望。
雖然東北方面契丹的叛亂也讓默啜看到此方大計可圖的機會,但終究不是他的根本利益。特別契丹李盡忠狗一樣的東西,竟敢妄稱無上可汗,讓默啜對這個狂妄東虜充滿厭惡。
如果不是因為志圖河曲、分身乏術,加上還需要契丹叛亂吸引唐軍兵力,他甚至都想揮師東進抄了契丹人的老巢,給這些東虜雜胡們一個深刻教訓,警告他們不要妄想挑戰突厥可汗的權威,順便接收一批大唐在東北扶立起來的羈縻勢力。
這一次進圖河曲,是默啜寄予厚望的一場翻身仗,為此將早年歸國爭奪汗位都沒有盡發的漠南嫡系人馬都盡數帶來,并勒令漠北牙帳同樣遣軍助戰,同時從河曲上下發起進攻。
可是默啜這里剛剛抵達戰場,便被唐軍所營造起的盛大工事潑了一盆涼水,心中自然滿是驚惱。
不過很快麾下便有謀臣進言道:“往年唐國向來據河以守,河道南北便是兩國分野。今唐國竟然深入我境,河外懸筑孤城,且用工倉促,壅垛全無,兵無回踵遮蔽,觀勢雄大,只是虛張聲勢、掩其疲敝,只需旗鼓勇進,一戰可以辨其虛實!”
默啜得失心重,因此思緒略有紊亂,不過在聽到這一番話后,緊張的心情還是有所緩解,轉馬回軍,然后便勒令精銳人馬向遠處的大城沖擊。與此同時,大軍本部也分遣斥候去尋找合適的駐扎營地。
不過前路戰斗還未打響,斥候首先回報的消息便不甚樂觀。河外地勢倒也沒有太大的變化,因此駐營方面對地勢的要求并不大,但有一點關鍵的因素制約甚重,那就是必須要水草豐美。
畢竟突厥騎兵們一半的戰斗力都集中在戰馬上,馬力如果得不到充足的續航養護,那所帶來的后果也是頗為致命的。而且就算不考慮戰馬問題,數萬大軍本身對水源的要求也是極高的。
可是隨著斥候在周遭境遇一通游走巡察,很快便察覺到唐人筑城的狠辣之處,那就是大規模的水源草場幾乎都被囊括其后。
雖然也有一些零星的草甸水塘分散于外,但這些地方也都遭到了不同程度的破壞,而且就算沒有被破壞,憑這些零星之地也很難滿足整支大軍的需求。
在此城東北方向雖然還有一條黑水注入黃河,但那已經是近百里之外,而且河道交匯處灘涂密布,并不適合大規模的突進過河。
聽到斥候們接連傳回不利消息,默啜心情也逐漸變得沉重起來,更加意識到唐軍這番工事建筑的深意所在。
河曲灣流在此境澆溉出南北闊達數百里的平原草場地帶,往年雙方沿河互攻,突厥哪怕勞師遠來,也能分享河曲北岸地利,就近補充休養,養精蓄銳然后發兵渡河。
然而現在,唐軍卻放棄了河道這一天然屏障,將戰線向北橫推幾百里,不僅僅是侵入突厥境內那么簡單,更是直接將突厥的補給地兼并其中,疲其軍、鈍其勢,讓突厥大軍不能以最好的狀態投入作戰。
意識到這一點后,默啜的神情也陡然變得嚴肅起來,不敢再將前方唐軍城防等閑視之,一方面下令隨軍役夫跟隨斥候外出探尋挖掘新的水源,一方面下令道:“全軍出擊!拔掉唐人烽堡城池,臨河飲馬!”
隨著默啜一聲令下,突厥軍眾們便繼續前行。與此同時,前路人馬也已經抵達了東受降城城下,這座城池算不上極為高大,甚至就連基本的壅垛等配套的城防設施都無,看起來就像一個四四方方的土圍子,也讓突厥軍眾們略存輕視之想,直接便向城池發起了沖擊。
此時東受降城也是城門洞開,五百重甲陌刀卒陣列城前,組成了一片璀璨奪目的刀陣。城中鼓號雷動,城外馬蹄震天,很快攻守雙方便毫無花巧的碰撞在了一起,霎時間交戰的最前線便濺射出一連串血色光華。
任由突厥騎兵幾次沖殺,城門前陌刀陣只是寸步不退,甚至從城門前方徐徐向前推進,竟然將突厥前路人馬生生向后壓退幾十丈。
不過陌刀陣如此激進的打法,很快便與城門之間形成縫隙,自有突厥兵將發現這一絲漏洞,開始呼喝整隊,準備由此直將城門進攻。
然而當他們剛剛穿插至此時,因為需要繞開前陣陌刀軍,沖勢已經達不到最高,隊伍也因轉向略顯凌亂,陣型還未及重新凝實起來,城中已經有千名刀弩手整隊待戰,彼此還未及有實際接觸,突厥騎兵們便迎來了一片弩箭攢射,頓時人馬重創者不知凡幾,下意識便向兩側回撤敗逃。
隨著城門前突厥騎兵的退走,此前出城拒敵的陌刀手們快速分列后撤,于城門兩側復列戰陣,與同樣出城匯合的刀弩手前后為陣。
正在這時候,城中角聲齊鳴,繼而便響起了整齊雄厚的馬蹄聲。早于城中整陣完畢的騎兵隊伍飛馳出城,循著突厥賊騎退走的方向便追殺而去。
隨著唐軍騎兵隊伍出城反擊,城內又有一批兵眾被調聚到了城門后,相對于此前出城殺賊的唐軍人馬之陣伍嚴密,這一批兵眾雖然數量更多,足足達到了五千余眾,但卻陣型散亂、軍容不整,看起來倒像是一批烏合之眾,關鍵是多為胡人健卒。
這一批人馬,自然就是西河行社的胡卒們,雖然陣勢不夠整齊雄壯,但斗志卻高昂無比。一個個聞戰則喜,顯得倒是比真正的唐軍精銳還要更加渴戰。
此時,作為西河行社統領的張仁愿也披甲上陣,并做出了簡單的指令:“出城殺賊,賊盡還營。金鼓不響,回首即死!出城!”
下令完畢,張仁愿當先持槊拍馬出城,后路諸西河戰卒們也都蜂擁而出,跟隨在后沿著前路騎兵隊伍進兵路線便直沖向前。
當突厥后路大軍推進至半途的時候,便見到野地中煙塵飛騰,繼而便是己方敗卒們正打馬飛奔而來,此時已經陣型不復,多有丟盔卸甲的狼狽。本部人馬上前接應,還未及詢問詳情,竟被一沖而過,而后路唐軍精騎也隨即殺至,不由分說便是一通砍殺。
眼見這一幕,突厥軍眾們也都不免驚懼有加,他們原本以為接下來這場戰事將會是一場攻城拔堅的戰斗,卻沒想到陡然轉成了一場追擊野戰。
特別此時大軍中路所傳遞的軍令仍未及時轉變,最前方仍是行軍推進的陣列,不攻不守,霎時間便被己方的潰卒沖散,那些茫然無措的突厥軍眾們自是下意識便向后路敗走,未戰先潰。
東受降城前地勢一馬平川,最適合騎兵離合聚勢,往年自是突厥騎兵們縱橫往來、從容進退的樂園。可是如今因為有了這一道城防建筑的存在,唐軍大可以逸待勞、以強攻疲。
此時剛從城中殺出的唐軍精騎們也抓住突厥這一點潰勢,于野地中如尖刀一般直插敵軍腹心之內,以點破面,很快便將突厥大軍撼動得全軍震蕩。
“前路是何異變?”
受限于視野,默啜并不能盡覽前路戰斗情形,但其視野所見,已經看到前路人馬紛紛倒戈并向后潰退而來。
“唐軍萬騎出城來殺,勢不能勝啊……”
大軍潰勢已成,人人魂不附體,縱然有一些將領還在試圖挽回軍勢,但軍令傳達卻阻滯頻頻,縱然能夠影響身邊幾人,但已經不足影響正常戰爭的走向。
當然,真正圍繞在可汗身邊的精軍,不乏身經百戰、意志堅韌,不會輕易受到環境的影響,仍在恪守軍令,仿佛穩立于大河驚濤中的一塊頑石。
但這樣的情況也并沒有維持太久,因為真正的暴徒們殺來了,那就是張仁愿所率領的西河戰卒們。講到戰斗力,他們當然是要遜于唐軍,但是講到對于潰卒的追剿圍殺,他們絕對是個中高手。
當西河戰卒們抵達戰場的時候,突厥前陣人馬早已經被先行的唐軍精騎所沖潰,除了陣勢潰散開來,也因為前后的擁堵使得許多突厥軍眾不能順利逃散出去。這一部分人為了活命,下意識的做法便是棄械伏地請降。
然而不幸的是,他們遇上的可不是正規唐軍,而是視人命如草芥的西河暴徒。棄械投降的突厥軍眾們對他們而言無非是更加方便割刈的雜草,縱馬馳行而過,將那些突厥降卒們一個個釘死于途。
對于西河戰卒們殺俘的行為,張仁愿向來不作制止,甚至不乏鼓勵。用他的話說那就是:兵者大兇,勿謂殺俘不祥,凡披甲入陣、刀鋒指我者,豈割肉飼我之善類?刀兵加賊,于我至祥!
唐軍精騎們雖然在正面戰場的沖擊上造成了敵軍的潰勢,但西河暴徒們的加入卻讓這潰勢變得更加猛烈洶涌。
突厥軍眾向來也以狠惡著稱,每有入寇都造成唐人平民大量死傷,但并不意味著他們就不害怕西河暴徒們不留活口的殺法。請降是死,戰意又無,那也只有向后逃命是唯一生機所在。
而當這一輪更加洶涌的潰勢形成時,默啜便再也沒有了回天之力,只能受潰部裹挾,在少量精兵的護衛下向后路潰逃而去。
一場追擊戰持續了數個時辰,唐軍將士們在追殺途中幾番換馬,一直等到天色擦黑,視野中再也沒有了大股游蕩的突厥軍眾,才終于吹起了收兵的號角。
且不說唐軍此戰大量的斬獲,張仁愿率部回軍時,抬眼便見到幾十名西河戰卒竟然混在城中丁役們當中,正在幫忙打掃戰場,收撿物資,臉色頓時一沉,馬鞭一揚便勒令將這幾十眾引至馬前來,不待這些人稟事,抬手一槊便刺死為首一人,并怒聲道:“殺!”
后路士卒們聞令不敢怠慢,策馬入前手起刀落便將這幾十名同袍盡誅于此。
眼見張仁愿執法如此酷烈,周遭唐軍士卒們都不免倒抽一口涼氣,包括正站在城門前聽取諸軍匯報戰果的姚元崇都忍不住微微皺眉。只因張仁愿所統西河戰卒并不屬于正式的官軍,姚元崇便也沒有多說什么。
倒是勝州司馬唐修忠見狀有些不忍,忍不住入前低語道:“此戰西河勇卒作戰英勇,有目皆見。這幾十勇卒征途失伍,無奈轉回,但也熱心相助城事……”
不待唐修忠把話講完,張仁愿便舉手打斷,并不給唐修忠面子,臉色一沉便說道:“作戰英勇,這難道不是他們的本分?這些隴外雜卒,于本部已被酋首役作牲畜,主上惜其勇力、收而用之,錢物盛給、衣食足用,此諸類一命以外,更作何舍?教化積功,一代難就,唯令行禁止,才能明知進退!恩者自為主上御器,威者臣下借而創功,唐司馬勿亂我馭悍之技!”
河曲此戰,乃三受降城創設以來所首勝,于整個朝廷而言也是一場威壯大勝。因此當戰報馳驛傳遞到洛陽的時候,朝野上下也是一片歡騰。不過由于眼下還有河北戰事未了,朝廷也并沒有因此專設慶典,只是在朝堂上進行了一番通告。
戰勝固然可喜,但李潼也有一些煩躁,那就是張仁愿這個人在河曲方面風評不好,在姚元崇、包括契必明的奏告中都有說張仁愿過于剛強暴虐。
有關張仁愿包括西河戰卒們的聲言事跡,李潼也有耳聞。他本身倒不覺得這有什么問題,統兵大將本就不是面面俱到的老好人能做的。如果說張仁愿有什么問題,那就是功績不大、脾氣不小,搞不好跟同僚之間的關系。
李潼原本是打算將張仁愿歷練一番后就擺在朔方接替契必明,繼續完善三受降城體系并打擊突厥勢力。可現在張仁愿資歷還沒刷出來,卻搞得跟上司同僚關系都不夠和睦,明顯不適合現在就直接挑大梁。
略作沉吟、又想到不久前黑齒常之剛剛遞入朝中平定河北的戰略計劃,李潼心中一動,提筆作令以張仁愿為侍御史并檢校幽州司馬、遼東道行軍長史,見令之日即刻率西河戰卒并鐵勒仆從五千人東行、橫穿漠南,前往幽州助戰。
東北問題是一個綜合性的邊事問題,契丹的叛亂僅僅只是浮于表象的一個最嚴重事件,還有更多的隱患并沒有浮現上來。想讓東北重新恢復秩序,并不只是擊潰契丹叛軍那么簡單。
此前李潼還一直在考慮河北戰事結束后,該要派誰前往遼西長期駐守。
黑齒常之明顯是不合適的,并不是李潼信不過黑齒常之,而是因為黑齒常之身份過于敏感,除非朝廷已經確定了一個繼續懷柔羈縻的經營策略,否則將黑齒常之留在彼境只會增添不必要的君臣猜疑,也會讓黑齒常之做起事來束手束腳。
現在看來,張仁愿倒是一個合適的人選,不僅才能足夠,關鍵是夠狠辣,能夠鎮得住場。
至于說原本歷史上因為趙文翙暴虐、所以才激發了契丹的叛亂,這一說法李潼不怎么認可,搞得李盡忠好像比竇娥還怨。
諸胡畏威而不畏德,唐玄宗就差把安祿山攬在懷里喊小寶貝、比親兒子還要親,該反照樣反。趙文翙暴虐之余,更重要的是能力不足,所以才給自己帶來殺身之禍,并使得東北羈縻秩序被破壞一空。
對于包括契丹在內東胡諸族試圖擺脫大唐羈縻秩序的嘗試,李潼的態度也很明確,敢作死就有地埋,在現實條件允許的情況下,能殺多少就殺多少。特別默啜新敗于東受降城,大唐所面對的北疆壓力更小,對東北這些叛胡們當然是要窮追猛打。
就在河曲戰事有了重大突破后,河北戰場上局面也發生了新的變化。
冀州方面的唐軍突然北上,將大營向北推進幾百里,使得雙方距離陡然拉近。主將黑齒常之更親率一路人馬繼續北上,直撲契丹駐扎在瀛州南部樂壽的一部賊軍。
樂壽方面的敵軍約五千眾,由契丹一名別部辱紇主統率,雖然早從外圍散卒的查探匯報中得知了唐軍北上的舉動,但對此并沒有加以重視。
畢竟就在剛剛不久之前,契丹騎兵們還在饒陽方向擊退了數千名唐軍精騎,此事已經諸軍盡知,也讓契丹軍眾們對于唐軍的戰斗力有所小覷。而且樂壽方面還存在著大量的物資戰利品等待運輸,這一路契丹人馬也不能說走就走,因是便繼續留守樂壽,并向后路進行求援。
黑齒常之抵達此境后,也并沒有即刻便向敵軍發起進攻,周游左近、臨河設柵,等到另一路契丹援軍抵達時,才向樂壽方面的敵軍發起了猛烈的進攻。
樂壽位于滹池以南,因有河道為阻,兩路叛軍人馬并不能第一時間匯合起來。
當唐軍真正向河南岸的叛軍發起進攻的時候,這些契丹軍眾們才算是了解到唐軍真正的實力如何。特別臨場指揮作戰的黑齒常之乃是真正的用兵大家,對于戰機的抓取可謂敏銳至極,且契丹軍眾對唐軍的輕視也是浮于言表、清晰可見,甚至擺出了與唐軍正面沖殺的陣勢。
黑齒常之對此當然不會客氣,親率千人精騎直沖契丹正面,刀鋒未至、矢鋒已臨。契丹軍眾膽氣雖壯,但卻并非人人都有曳落河那種豪奢的裝備配給,在第一波的接觸中便被唐軍強大的殺傷力打蒙了,雖然并沒有即刻崩潰,但也是整部被向后壓制頗遠的距離。
隨著契丹軍陣變化,后路唐軍便沿河繼續沖擊,如一把利刃貼骨剖割,一鼓作氣將附河布陣的契丹軍眾們切離了河岸,并繼續向南面迫擊。幾輪沖鋒下來,滹池南岸的契丹軍便已經被切割成幾個區域,各自為戰。
對岸增援而來的契丹軍眾眼見南岸軍勢將潰,一時間也是焦躁無比。雖然因為分屬不同部落,沒有太濃厚的袍澤之誼,但南岸還積存著大量的物資,自然不可能眼睜睜看著被唐軍奪回,因此這一路人馬便也開始快速渡河。
契丹軍眾這樣的做法,正中黑齒常之下懷,一邊下令將戰場繼續向河南平野移動,一邊親率一支隊伍沿河巡弋,擺出一個半渡而擊的架勢。
北岸契丹將領見狀后,一時間也是有些猶豫,但在見到唐軍分兵兩處,臨河員眾并不多,還是將牙一咬,決定繼續渡河。
畢竟契丹在此處還是有著一定的主場優勢,幾架浮橋架于河面上,此前唐軍忙于沖陣,也根本沒有來得及進行破壞,只要隊伍沖勢夠猛,唐軍怕也難以將他們封鎖住。
然而在見到北岸契丹軍眾已經沖上浮橋后,黑齒常之卻不再沿河設阻,軍中角聲齊鳴,繼而便引部更向南方退去。與此同時,戰場上正與契丹軍眾糾纏廝殺的唐軍將士們在聽到號角聲后,也都紛紛脫戰與主將匯合。
戰場上那些契丹軍眾們壓力驟減,一個個也都心有余悸,下意識便往河岸處飛退而去,爭搶著沖上浮橋,希望能夠逃到河對岸的安全地帶。
兩路契丹軍眾就這么在浮橋上匯合起來,但場面卻并不讓人高興。北岸援軍策馬飛渡,南岸敗卒倉皇北逃,雙方就這么直接撞在了一起,一時間人仰馬翻、場面混亂至極。
與此同時,南岸唐軍旋去旋來,稍作整陣后便策馬殺上了浮橋,手中刀槍揮砍劈刺,擁擠在浮橋上的契丹卒眾們被殺戮甚重,眾多的尸骨被拋下河流,一時間滹池河水都為之變紅。
契丹兩路人馬彼此沖擊,在唐軍隨后的追殺中更成大敗之勢,成功沖殺到對岸的唐軍又展開了對契丹軍眾的圍剿。一場戰斗下來,契丹軍眾已是死傷無算,剩下的要么伏地請降,要么向四野逃散。
正面戰場上的戰斗結束之后,黑齒常之也沒有下令繼續追擊,諸軍退回之后,便開始打掃戰場,收編俘虜,清撿器械物資并遺落在戰場上的戰馬。
在打掃戰場的過程中,一名落水的胡將引起了唐軍戰士的注意。契丹盔服器械,多從幽州擄得,這名胡將所穿戴的盔甲于唐軍中規格不低,軍士們自然一眼就辨認出來,不免笑逐顏開:“這里撿到一條大魚!”
有軍士呼喊詢問這胡將身份,然而那胡將牙關緊咬、雙唇緊閉,只是不言。對此唐軍士卒們倒也沒什么感覺,契丹化外雜胡,能夠識聽識說唐人言語的畢竟是少數。
既然問不出話來,那就先將這胡將打撈起,稍后再從別的俘虜口中探問其身份就是。不過這胡將甲具精良,落水后正好卡在了浮橋兩處木樁之間,想要拖拉起來也非常的麻煩。
幾名軍士還在忙碌打撈,上游處突然咔嚓一聲脆響,有一座浮橋因為破損嚴重,直接被河水從當中沖斷,眼下還有繩索拖拉住斷橋的一部分,但也已經岌岌可危,一旦被沖刷下來,勢必會對此處浮橋產生極大的撞擊。
眼見上游情況危急,幾名軍士也有些慌,便有人提議道:“這胡將連我唐人言語都不識,想也不是什么賊中顯貴,生捕怕也沒有什么好處,索性殺了,割首剝甲上岸!”
說話間,這軍士已經抽出了佩刀,端詳打量著要從何處劈砍。生命受到威脅,眼見刀鋒即將劈落,那胡將再也顧不得矜持,忙不迭開口大喊道:“不要殺我、不要……我是松漠府別將李楷固!可汗軍帳虛實我俱知……不要殺我!拖我上岸,于定亂有大益!”
聽到這胡將如此呼喊,幾名軍士眸光頓時一亮,同時又忍不住一杖砸在胡將甲衣上并怒罵道:“好狗賊,若非生死垂危,還想隱瞞身世!”
陣中發現一名契丹大將的消息很快傳遞回了岸上,岸上唐軍也不敢怠慢,忙不迭放板入水將上游斷橋阻攔住,然后才又七手八腳的將這胡將李楷固打撈上來,并押赴主將處。
這一個小插曲暫且不論,唐軍于此大獲全勝后便嚴守此處陣地并即刻通知后方,著令后路人馬繼續北進,在樂壽構建起新的大軍營地。
樂壽這一場戰勝,使得整個河北戰場上的戰爭形勢都發生轉變。原本唐軍因為國中動亂的影響耽擱,沒能夠在第一時間北上迎戰契丹叛軍,以至于契丹叛軍長驅直入,幾乎席卷了小半個河北。
賊勢如此壯大,以至于唐軍處于非常被動的狀態。特別眼下朝廷對河北地方州縣的控制力仍然不足,不能構建起一個完整的后勤路線,物資調運需要從河洛之間調發才能向前線進行輸送。
所以盡管黑齒常之已經率部抵達了冀州,但仍受此限制不能直接北上攻賊,軍機也因此被耽誤了足足大半個月的時間。且后路援軍由于要配合物資的運輸,行軍的效率也不夠高,使得河北戰場上唐軍的兵力遲遲沒能發生質的提升。
不過樂壽此戰讓唐軍重新獲取了滹池這一條河道的控制權,而滹池本來就是運河北段的重要組成部分。
唐軍依此設守,看護河道,不僅僅給眼下滯留瀛州的叛軍大部隊帶來直接的威脅,在后續的繼續向北作戰中也掌握了一定的主動權,可以水陸并進,直通幽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