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冕唐皇

0573 狼騎入谷,唐軍棄城

清水城里,婁師德同樣身披甲衣,一遍又一遍的檢查著將士們的甲械,但卻并沒有等來合適的出擊時機。

“唉,失算了!默啜狡黠,幾無人性。”

退回城中后,刺史馮敬禹失望之情溢于言表,一手握拳重重的砸在另一手的手心里。

婁師德心里雖然也頗失望,但還是強打起精神說道:“不卒祿兄弟能夠聚集突厥亡余,為禍塞邊,自非幸至。諸胡受其蠱惑,得有此難。但默啜棄其黨徒,也不是完全無害。眼下諸胡人馬充斥河谷之內,突厥賊眾同樣難得寸進。”

盡管眼下河谷內形勢大不同預計,婁師德還是不失樂觀,他環顧馮敬禹并那些出城反擊的將士們,微笑道:“此番出擊,能夠迫得默啜自棄黨羽,不可稱無功。默啜自恃狡黠,臨危不肯盡力,則其軍必無頑強之心,身在敵國,卻不能勇烈為戰,一旦勢弱,則必危矣!”

足智多謀的人,其實并不適合擔任大軍主帥,或者說身為大軍主帥,本身要善于自晦,不能讓將士們對主帥的智謀過于倚重。

世道中聰明人不乏,但夠資格擔任將帥的卻少之又少。聰明人慣于選擇更加省力的方式去達成其目的,做起事情來或能收事半功倍之效。

但是兵者大兇,軍隊與戰爭是世道中最為復雜的事情,真正的精銳之師,需要具有一定的愚性,不可將利弊權衡的過于清楚。計奸則志滑,凡擅于用兵者,少有能以詭變著稱。

默啜此番用計,拋棄了戰場上的盟友,讓將士們有了避戰的想法,但本身卻又并不是身在主場作戰,等于是摒棄了外部的助力,同時又瓦解了自身的斗志。

就算短時間內能夠湊效,但是遙遠的撤軍距離并不能讓戰爭快節奏的結束,只要唐軍能夠維持對其大軍的壓力,其軍必有潰敗之憂。

婁師德有此感觸,也并非只是單純的安慰眾將士,而是真的有感而發。

儀鳳年間,他相應高宗皇帝的號召,以一介文臣投身邊務,跟隨當時的宰相李敬玄出征突厥。而當時那一場戰爭,李敬玄的戰爭思路與眼下的默啜便頗有相類,大軍初期驕縱輕進,遭遇小挫后即引部不戰,致使士氣低迷,一敗再敗。

默啜率引其部繞過賀蘭山,直攻原州,出其不意又悍勇異常,確是不凡,幾乎不費吹灰之力的就攻克了原州州城,這就是大軍勢壯的體現。

但是接下來的行動卻喪失了這樣的快節奏,被河谷連城困阻軍勢大半個月,看起來召集、引誘諸胡部使得軍勢更加強大,可是原本的銳氣也已經不再。

明知唐軍將會發動夜襲,卻不做出準確的防備應對,這會讓將士們對于危機的感應變得遲鈍,這對于孤軍深入敵國境內的大軍而言,就是一個致命的疏漏。

默啜即便再有智謀,但想要將他的感知與預判擴及全軍,都需要一定時間將意圖傳達下去,一旦遭遇同樣精銳的敵人,這就是可供抓捕的戰機。

但就算如此,眼下河谷中的唐人守軍顯然也不具備抓捕利用這一戰機的能力。如今河谷之地已經變得大亂起來,到處都有胡人逃竄游走,將唐軍仍然在守的諸子城割裂成一個個孤島,更難以再聚合軍力展開反攻。

這些混亂的胡人們雖然只是烏合之眾,戰斗力并不高,但因為被困堵在河谷這一狹長地帶,當其求生欲望爆發出來,所爆發出來的破壞力同樣不容小覷。

昨日被攻破的幾座子城已經被搬空成一座空殼,而且有了突厥放火燒城的先例,胡人們也都不敢再入城避禍。因此那些仍在唐軍掌控中的子城,便成了一些胡人們的選擇。

盡管眼下秩序已經崩潰,但是一些胡人酋長們仍然不失理智,他們剛剛被突厥所放棄,已經不敢再繼續與唐軍為敵。

所以當中一些胡酋們便努力約束部眾,避開胡人沖擊最為迅猛的河谷出口,努力移動到唐軍子城之下,高聲叫嚷愿意投誠,與城中唐軍協同防守,共同抵抗突厥的攻勢。

但唐軍在組織河谷防線的時候,為了避免胡人們怯敵自亂,都沒有招募太多左近胡人部落,此刻人人自危,更加不會接受這些陣前倒戈的胡人進入城中。

在諸子城當中,圍聚在清水城周邊的胡人最多,一則清水城乃是諸子城防線的中心所在,城堡規模最大,二則此城正扼守河谷關隘所在,想要進入南側河谷,必然要由此通行。

因此大量的胡人聚集在清水城下,不斷的叫嚷哀求、乃至于割面叩請,希望唐軍收容或者是放任他們向南逃命。

但城中守軍們正憤懣于前計不行,更加深恨這些胡人部族助紂為虐、與狼同行,面對這樣的懇求,只以勁矢應之。作為河谷中心城堡,清水城物械不缺,將士們又含恨回擊,很快城前便尸橫遍野。

胡人們眼見到唐軍對他們全無憐憫包容,也放棄了此類的嘗試,不斷向城堡發起了沖擊。

正當清水城擊退胡人們一次次沖擊的時候,南面的后路子城中突然響起了一陣急促的鼓角聲,聽其節奏是有緊急軍情需要傳達。

城頭上的馮敬禹與婁師德對望一眼,看到彼此眼中都閃過一絲疑竇與隱隱的驚喜,顯然他們都在猜想或是有了援軍的消息。畢竟河谷中正在激戰死守,非此重要轉機,也不值得使用如此程度的鼓令。

“城中我來據守,宗仁兄請引眾入后查看。”

馮敬禹略作沉吟后便快速說道,同時湊近婁師德低聲道:“若非轉機可待,宗仁兄自去,此城便是馮某死國之地!”

婁師德張張嘴,但也沒有再說什么,拍拍馮敬禹手臂后便快速下了城頭,于城中點起兩百人馬,自清水城南門沖出,殺退了一些翻過兩側溝嶺、游蕩至此的胡人游眾,直向鼓令發出的子城而去。

“末將李葛,奉契苾總管命,先入河谷通告消息。契苾總管得雍王殿下所遣,率領六千精騎馳援原州,明日午后即可抵達河谷!”

子城城門處,李葛與守將一起在此等候,一俟婁師德到來,便上前叉手說道。

婁師德聽到這話,臉上頓時露出喜色,忍不住說道:“雍王殿下誠是仁王,既安關內,又深顧原州士民。我等原州將官,未能盡責守境,實在慚愧……”

他也來不及細作自責,接著便又說道:“援軍要明日午后才至?可河谷形勢,未必能延守……雍王殿下遣軍之際,可有無別的指令?”

“殿下親言,唯殺敵為務,決不可縱容突厥豺狼往來無險、習于出入!”

李葛聞言后便連忙說道。

婁師德聽到這話,擊掌贊道:“殿下誠是壯志!既如此,那我明白了,請李將軍歸告契苾總管,河谷此境已經難支,需要再做破敵新計……”

他快速將自己的計略交代一番,待李葛復述一遍無誤后,便又讓人給李葛等人替換戰馬并城中守將一起出城往來路通告消息。

得知援軍可期,婁師德心緒大定,即刻下令讓城中軍士擂鼓傳訊,并將清水城后方的幾座子城人馬俱都集中起來,殺出城去,肅清與清水城之間的通道。

“援軍已達?這、這實在是太好了!”

清水城中,城頭督戰的刺史馮敬禹聞聽鼓訊,臉上頓時也綻放出狂喜笑容,但很快卻又目露狐疑之色:“棄城后撤?這、這……”

鼓令聲接連三響,馮敬禹確信無誤,盡管心中還多有不解,但知婁師德絕對不會妄作亂命,于是便吩咐城頭親近衛兵將軍令向城中各隊伍進行傳達。

河谷外,朝陽徹底躍出了地平線,初升的陽光灑落在大地上,視野所見諸多事物,全都覆上一層金燦燦的光芒。

默啜安坐在他的可汗行帳中,一邊低頭用餐,一邊傾聽河谷方向所傳來的廝殺喧鬧聲,嘴角泛起一絲自得又殘忍的笑容,下令說道:“河谷北面的出口,繼續嚴守。營里制造餐食,讓我族勇士們飽餐養力,過了正午后,殺入河谷,摘取此行最甜美的果實!”

然而不久之后,河谷出頭督戰的甲士卻匆匆入帳說道:“稟可汗,谷外勇士已經成功攻入河谷,正在繼續追殺那些雜胡!”

“誰準他們殺入谷中?”

默啜聞言后先是一愣,而后皺眉不悅喝道。

“是、是羅特勤,特勤說可汗妙計,使用那些雜胡人命成功逼迫唐軍棄城逃亡……”

“唐軍棄城了?”

默啜聞言后,心中疑竇更生,直接推案而起,披甲出帳,站在高地上向下俯瞰,只見原本防守在河谷出口的部族將士們果然已經沖殺進了河谷,且正對那些潰亂的胡卒們肆意追逐殺戮。

雖然河谷戰況一片大好,但默啜心中卻隱生不妙之感,唐軍固守河谷大半個月的時間、紋絲不動,所以他才要借用那些雜胡人命去沖擊唐軍城防,可現在唐軍明顯仍然還有戰力,為什么這么輕易就放棄了城池?

當然,他更加不滿的還是那個羅特勤,居然敢不請示自己就擅自作出決定,此戰之后,一定要加以嚴懲、不可再作縱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