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里彼此落座后,看到舍內擺設沒有什么明顯變化,楊麗又望著莫大家笑語道:“幸在此前城中鬧亂,沒有影響到莫大家安居。日前殿下也有言及莫大家,但卻分身乏術,無暇來問,并非疏遠。”
“坊居老伎,色衰財薄,縱有賊擾,也不屑惦記。殿下有心念舊,妾怎么敢妄求滋擾分心。”
莫大家聞言后便又欠聲說道,自知彼此身份懸殊,并不因往年些許交集便有什么攀附妄念。更何況雍王殿下如今公務繁忙,能被想起幾次,已經頗感欣慰了。
彼此寒暄幾句后,楊麗又說道:“今日來訪,問安之余,也是有事相詢。請問莫大家,平康坊諸藝館之間,應該也是有行社組織吧?”
“自然是有的,曲里娘子,多是聲色賣藝的苦命人,也都樂得幫扶互助。大大小小的行社,十幾個是有的,或遞授藝業、或奉佛求福,甚至采買脂粉、衫裙,多人相約,也能談出幾分讓惠。甚至就連妾都擔當一個社首,學唱聲趣。”
莫大家本是隨口回答,但片刻后才意識到眼前這娘子身份已經不同,于是便又小心說道:“娘子問這些,是……”
“是這樣的,京中百業行社頗多,幕府創設社監署,莫大家你知不知?我家本就行商謀活,對此倒不陌生,所以來探問一下坊里伎樂,也是閑來無事,順便用心。”
楊麗見莫大家神情如此緊張,便笑著解釋道,心里又頗有幾分自豪。
她自知雍王殿下權勢驚人,但平日里倒沒什么實際的感觸,今日入坊一行,才真切感受到雍王殿下權威已經覆及長安民眾方方面面,一舉一動都攝人心魄,坊中人見車奔迎,就連這位故人莫大家都滿心敬畏。
莫大家聞言后才松了一口氣,然后搖頭道:“此事妾并不知,雍王殿下才器偉然,幕府創策自然大益士民。只不過,這個社監署即便監察百業,但曲里營生畢竟只是娛人的濁業,未必能為章令覆及。”
講到這里,她又嘆息一聲:“其實妾倒盼望幕府能夠監控所有,此前曲里幾家奉佛的社徒們捐財祈福,幾處大寺受財卻不施法,讓人失于庇護,不獨人心恐慌,甚至還有幾人死于非命。據說是新昌坊靈感寺得貴人施財,厭惡伎者卑賤污濁,毀了幾尊佛堂供奉的法象,神佛斷了供奉,懲罰奉佛不誠的信徒……”
“居然有這種事?”
楊麗聞言后眉頭微微一皺,然后又問道:“那莫大家你有沒有受到影響?”
“這倒沒有,只是見到曲里諸娘子謀生已經不易,真心不敢貪求,捐盡私己求一心安尚且不得,難免是有些心酸。”
莫大家講到這里,又不乏期待著望著楊麗說道:“楊娘子入坊來問,是有心結成大社、關照苦命?若真能報備幕府,得雍王殿下庇護,妾是極愿助成此事。也不是夸賣人面,搏求虛榮,有了官府看顧,總能維持幾分規矩。
往年京中還有內教坊分管,如今諸官不問,曲里多有欺霸。像是舊年曾有幸迎見殿下的一位楊九娘,去年秋里被一戶貴人圈養,大婦尋入曲里,在庭前被生生杖死,官府也都全不過問……”
站在門前的九公楊思勖聽到這話,眉梢頓時一跳,頓時冷哼道:“主人貪歡,圈養外室,那主婦不樂、驅逐就好了,竟敢出門害人!伎兒雖賤,也是一條人命,家風如此兇惡,請莫大娘告是哪一家,我改天去試試他家權勢。”
楊麗聽到這一樁慘事,也是忍不住抽了一口涼氣,才意識到莫大家所言苦命并非自謙,平康坊風月勝景之下多是血淚。
想了想之后,她才又說道:“殿下曾言,廟堂雅樂宣禮明教,市井俗樂調氣養性。聲樂動人,能讓人感知傷秋恨別、樂生厭死,也是教化的一種。君子遠庖廚,可以稱仁;小民明悲喜,可以稱智。實不相瞞,我今次來訪莫大家,的確是有借你幾分情面的想法。”
“娘子但說無妨。”
對于楊麗,莫大家還是頗有佩服的,聞言后連忙說道。
“平康坊風月可夸,但卻艷名近穢,勾人放浪形骸、銷人筋骨錢財,所以道德不容。即便結社備錄于官府,官府又怎么能頻頻過問禮教之外的私穢?”
楊麗講到這里,望著莫大家歉然一笑:“還請莫大家不要怪我直言,如你這般潔身自好、聲藝自立者,曲中雖然是有,但畢竟只是少數。
余者唯以皮肉自賣,本身已經自立于賤業,孽業厚積,惡報于身,也實在沒有什么公道可以伸張。往年可以說世道所迫,但如今殿下治境,百業營生規章整頓,還是不可把自己的懶散無能歸咎世道。”
“莫大家如果希望我能包庇平康坊所有伎者,那我真是做不到。開天以來,清濁有分,各自上下。我能幫扶的,唯有不甘于自賤、肯奮求向上的人。”
莫大家聽到這話,心里自然是有些不自在,大凡家有半斗積谷,誰又肯甘心做賊?但她還是按捺住心里的不快,低聲說道:“妾繼續恭聽。”
“莫大家可知神都太平公主戲坊?那戲坊聲色絕艷,權貴云集,合城風尚,俱望于彼。并不勝賣皮肉,但聲名已經遠超平康坊。”
“楊娘子是打算在長安興造戲坊?”
莫大家聽到這里,頓時精神一震。
楊麗聞言后微笑點頭:“有何不可?舊年殿下在長安,曲江盛會,各方稱夸。如果莫大家愿意助事,那就你我聯名,結成一個藝社,不求姿色迷人,唯取聲辭曲藝高超。殿下賜我芙蓉園一片闊地,大可于此造園設坊,不讓神都專美!”
楊麗是見識過莫大家登臺獻唱時,周遭擁躉云集的場面。神都太平公主的戲坊她也去見識過,覺得自己操持起來,未必就遜于太平公主。
而且她還有一個大優勢,太平公主戲坊傳唱最高還是雍王舊作,可現在她天天陪雍王殿下入睡,自家產業總要關照。
莫大家聽到這話,頓時也是驚喜不已,起身作禮道:“娘子仁心寬厚,愿意扶助曲中卑賤苦命,若能成事,凡所受惠者,俱對娘子感激不盡。”
“感不感激,只是其次。我也只是閑來無聊,作弄趣事。造園造坊,官路疏通,這無需莫大家操心。但訪問伶藝,結社參事,我就不方便出面,還要有勞莫大家。”
楊麗這話倒也不是假的,她被雍王收入府中后,雖然得償所愿,但出入行動也變得不自由。
不說今天這種群眾圍觀,她自己也不能再暢游坊市、巡察自家買賣。家里商事可以托付給門中老人,但自己卻閑了下來。想了好久,才想到可以搞這樁事業。錢財她又不缺,即便不能盈利,大不了自己貼補。
“明白的,明白的!這些瑣事,哪勞楊娘子操心,妾自任勞!”
莫大家聞言后連連點頭,她沒有什么親人,自己也衣食足用,并不熱切于攀附權貴,但卻天生熱心,不忍見人受苦,心知這件事如果做得成,最起碼對參社的平康坊伶人們而言,絕對是一個好出路。
與莫大家議事完畢后,楊麗這才出門準備回府,可是一想到來路上惹起的那些騷亂,俏臉又閃過一絲煩躁,出門登車,心里有些惴惴不安,擔心此番出行滋擾太多,殿下或會不滿。
“有什么好怕的!歸家登榻,能奈我何?”
心里給自己打著氣,等到車駕出曲轉入坊街時,楊麗卻有些意外的發現周遭靜悄悄的,全無來時的喧嘩,撩開垂帷向外一看,只見街面上靜悄悄的,忍不住問道:“阿九,怎么回事?”
楊思勖沒有答話,倒是車窗旁閃出樂高的身影。樂高一邊騎著小馬,一邊咧嘴回答道:“回娘子,殿下今日早歸,知娘子入坊,擔心歸路吵鬧,正在坊外等待呢。”
“殿下知我出坊?有沒有氣惱?”
楊麗聞言后,心里更慌,連忙問道。
“仆不知。”
樂高搖了搖頭,才不插嘴這種男女私情。
很快,車駕便行出了平康坊,楊麗透過垂帷縫隙見到坊外橫街上多有行人佇立,黑壓壓的一群人,同時又有兩隊甲士將道路給把守住。
再往前行,便見雍王殿下正跨坐在一匹駿馬上,馬前站立著許多華服之人,姿態都殷勤有加。楊麗正在車內偷窺之際,卻見殿下已經注意到此處,正策馬向此行來,心情不免又變得忐忑起來。
“遮掩這么密實,出門又能見到什么景物?下車罷。”
很快,車外響起雍王殿下笑語聲。楊麗呆了片刻,這才探身出了車廂,不待開口解釋,卻見殿下正勒馬停在車廂一側,并將手向她身來。她下意識將手搭在殿下掌心里,然后一股拉力便將她拉上馬背,橫坐殿下懷中。
“內人好賞人情風物,不喜靜居。今日乘興出游,不愿滋擾坊居民生。諸家門戶安守,不必迎送擾興。”
李潼將這娘子環抱身前,望著轉步跟隨來的諸家勛貴子弟們說道。
眾人聽到這話,連忙齊齊后退應是,只是不免更加認真打量起與雍王共騎的胡服少女。
楊麗雖然不怯場,但這樣的場景也都少有經歷,特別整個人都被雍王殿下擁抱著,更是緊張激動得俏臉發燙,下意識埋首殿下懷中,聽到周遭議論聲后,卻又壯著膽子挺直了腰肢,滿街人影只作無物,這一刻仿佛整個天下都在她背后倚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