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北道大軍還在朔州商議撤軍事宜的時候,蘇味道等一行使臣已經進入到了河東道區域開始宣撫活動。
所謂使職,有事則置,無事則免。大唐立國以來,政治上的結構便是重內輕外,上下的溝通除了固定的行政管轄之外,主要便通過名目眾多的使職來完成。
自秦朝設立郡縣制度以來,古代從中央到地方的官制演變,基本上就是遵循從臨時的差遣到常設的職務。這其中比較具有代表性的,如漢代的刺史,唐代的節度使、按察使、巡撫使等等。
天下統一年久,統治結構趨于穩定,上下之間的交流也越發頻繁。朝廷對地方較為常設的便是諸道監察使,而地方對中央則有朝集使。
不過隨著中央強盛或者中樞政局動蕩頻生、迫切需要加強對地方的控制時,單純的監察使已經不能滿足這種需求,于是名目繁多的各類使職便應運而生,諸如黜陟使、存撫使、巡撫使、按察使、廉察使等等。
這些使職,名目不盡相同,職權也都各有高低,遣使的目的也都不盡相同。諸如黜陟使,乃是初唐時權柄頗重的一個使職,黜為罷免、陟為升遷。
這是直接針對地方官員進行考核賞罰,通常設立在初唐貞觀以前,因為這時候內重外輕的局面還沒有完全形成,地方仍然具有頗高的權力。通過黜陟使直接入州進行賞罰處理,以補充朝廷銓選的不足。
在節度使之前,除了各類專事專遣的軍事相關使職之外,使銜又可以分為兩大類,即就是“撫”與“察”。這兩個字是最頻繁出現在各類使職名目當中的,其中撫側重于政務層面,而察則就側重于司法刑律。
諸如天授年間,武則天為了確保天下人能夠不抵觸武周代唐,分置十路存撫使。而在神都政變之前不久,因嶺南流人謀反而派遣諸路按察使。
各類使職最開始還可以憑著本職的高低和職權的范圍來進行判斷,但是隨著遣使越來越頻繁、特別是軍事權的下放,需要讓地方能夠直接感受到各類使職的職權高低,有無受節便成了一個顯著的標準,這就是節度使的由來。
在節度使正式出現以前,所謂的節權都是不言而喻,并不需要特別強調,所有的使職基本上都是受節遣之,代表了朝廷對某些事物的態度與看法。
府兵制的崩潰,使得中央不再具有軍事上的絕對優勢,吐蕃的日漸壯大、突厥的死灰復燃再加上契丹的營州之亂,又促使朝廷不得不加強軍備建設。
于是一批擁有軍事色彩的使職便應運而生,比如團練使、防御使、鎮守使、招討使等等。
這些使職各自擁有高低不等的軍事權,而且其中相當一部分需要常駐地方,于是此前不需要特意強調的節權便需要加以強調,節度使便成了這一類使職的領銜職務。至于節度使的畸形壯大,那就是開元以后的另一個話題了。
今次朝廷派遣十道使者,正式的使職是宣撫采訪使,掌宣命撫恤、采風訪遺。職權范圍比較寬泛,除了要將朝廷政令宣及州縣、大赦天下之外,還有審察武周時期的刑獄冤案、肅清地方上的武氏殘余,以及舉薦在武周朝遭到打壓迫害的才遺。
河東道有州府一十八數,地域闊大,再加上諸宣撫使職權頗重,當然不可能憑一人奔走便宣撫得宜。所以諸道宣撫使也都各自搭配數量不等的佐員,以配合行事。
河東道地處兩京之間,兼有山河表里的險峻地勢,又是武氏故里,并不止一次承擔討伐突厥的大基地,最近一次的代北道行軍,河東道便是主要的募兵地。
所以相對而言,河東道形勢較之其余諸道要更加復雜,能否宣撫得宜直接關系到都畿安危,因此朝廷對于這一道宣撫也是極為重視。
除了擔任正使的蘇味道之外,其下諸佐員也搭配了足足有二十多人,甚至朝廷還專遣精兵千人護送入境。除河東道之外,還有關內道也擁有這樣的待遇,畢竟西京長安才是真正的大唐根本之地。
蘇味道一行并沒有遵循舊法,諸州撫定后循次北上,而是在渡河伊始便直入河東道腹心所在的汾州。
一則河東道雖然地域廣大,但卻是狹長分布,如果逐州過境,并不利于先發制人。二則河東道局勢雖然復雜,但最主要的隱患還是來自于代北道行軍以及并州長史武攸宜,只要搞定這二者,其他的問題都可迎刃而解。
十一月中旬,當雍王還在黃河岸邊布防待戰的時候,蘇味道一行已經抵達了河東道腹地所在的汾州,再往前去便是并州,也將迎來此行真正的考驗。
但接下來該要怎么做,使者隊伍里卻產生了分歧。
有人建議暫且停在汾州,向周邊各州宣達朝廷敕命,并讓各州縣分遣府員來汾州迎接使者一行。
雖然他們一行也是日夜兼程,不敢怠慢,但哪怕車馬再快,較之消息的傳播總要落后許多。而且他們也并非政變之后即刻出城,朝廷商議對策以及選派使者又花了幾天時間,所以并州的武攸宜必然已經知道了神都發生政變的消息。
假使武攸宜真有什么憂懼或是不臣之心,這會兒想必也已經做出了相應的準備。他們如果貿然進入并州,無異于自投羅網,如果武攸宜真的悍然拘禁他們,自身生死尚是其次,對朝廷的威儀損害那就太大了。
所以便有人覺得,應該傳告左近諸州,讓諸州響應王命,從而對并州進行施壓,讓武攸宜不敢輕作逆反之想。
而且此前代北道行軍,周邊幾州也是主要募兵地,雖然大軍仍駐代北,但想來周邊幾州應該還有一部分鄉團殘留,借此招募節制,即便并州和代北道發生什么異變,也能有一定的應變之力。
持有這一論調的,主要是刑部郎中袁恕己等人,所言倒也并非全無道理,不失持重之想。
但另一派人對此卻持不同意見,特別是隨隊而來的都畿道行參軍張嘉貞,對此更是嗤之以鼻,聽完袁恕己等人所陳述的理由之后,便冷笑道:“此行直入汾州,為的便是定勢于捷。風言之速,諸君難道今日方知?并州難道又是什么化外的番邦?
朝中撥亂反正,天下士心歡騰,正因有此預計,我等才奉命宣撫州縣。若區區二三邪念便能阻大勢,那鎮撫州縣需要的是雄大王師,而非數員清談之客!宣揚王命,示以浩大,才是我等為使者當思要務!
如今尚未入境,敕命未宣,便已經先謀權術之變,則受命之人不免自疑,不亂亦亂!”
張嘉貞這番話講得頗不客氣,袁恕己等人聞言后臉色也頓時拉了下來。
他們不是不知道這個未及而立的年輕人乃是雍王所看重的門生,但就算對雍王有所忌憚,可當聽到張嘉貞暗指他們這么做隱有逼反武攸宜之嫌,一時間也是不免怒形于色:“并州長史是正是邪,此事朝中都還沒有定論!張郎既知我等領受王命而來,當知生死事小,王命為大,若只憑一念意氣便擅入幽隱之心跡,身辱事敗,又該如何補救?”
且不說針鋒相對的袁恕己與張嘉貞,隊伍中其余眾人也紛紛發表自己的看法,總得來說,傾向于袁恕己的人數還是更多。武攸宜一人或不足懼,但若加上代北道大軍,則就難免勢壯膽魄,武攸宜究竟會做出什么,誰也不能確定。
但張嘉貞所言也自有其道理,眼下距離并州已經咫尺之遙,他們若在此時裹足,則就不免示弱于人,此前日夜兼程的趕路便沒了意義,還不如從一開始就穩步推進。
眼下爭執不下,決定權自然落在了蘇味道這個正使身上,而蘇味道也不負眾望的再次發揮他模棱兩可的作風,并沒有直接決定接下來要怎么做,只說先行投館,短作休整。
一行人入住館驛之后,張嘉貞仍有幾分不忿。他也知自己在隊伍里人微言輕,就算背后站著雍王,但眼下已經進入河東道腹地,別人也不會將他放在眼中,所以還是打算先行說服蘇味道。
入夜后,當張嘉貞來到蘇味道居舍時,發現已經有人先一步到來,乃是監察御史解琬。
“我就說,張參軍此夜必至,果然如此!”
對于張嘉貞的來訪,蘇味道并不感到意外,先是示意張嘉貞入舍,然后又對坐在對面的解琬笑語道。
解琬微笑點頭,并不多說。
張嘉貞卻沒有心情與這二人閑談,入席坐定后便說道:“并州與代北道瓜葛如何,實為可知,同路者怯行難免。但既然身領此命在身,決不可逡巡觀勢。袁郎中等進言,看似不失持重,但其實是將使權分授地方,河東道能否定勢,須仰州縣之力,這實在大大不利于朝廷恩威樹立!”
張嘉貞雖然資望尚淺,但并不是一個蠢人。他心里很清楚,袁恕己等人的建議,是讓本來朝廷與并州直接對話解決矛盾,轉為拉攏州縣鄉勢。
如此一來,他們這一行人對于河東道的局勢影響,將會退為其次。
姑且不論這對朝廷威信會不會有什么影響,起碼對雍王是極為不利的,雍王在地方上乏于經營,一旦形成諸州對并州的包圍施壓,那么雍王在河東道的話語權就會被快速邊緣化。
蘇味道立朝多年,張嘉貞都能看明白的問題,他又怎么會不清楚。袁恕己等人之所以到了汾州才發難,就是為了避開朝廷特別是雍王的干涉。
雍王在畿內哪怕兵權再重,但卻難以直接作用到地方州縣。袁恕己等人便可以繞開雍王的影響,與地方官員乃至于團練勢力進行交涉溝通,拿下武攸宜、分化代北道大軍。
當然,蘇味道作為一個正使,如果任由袁恕己等人入此操作,他的使權也將被大大分割。
“張參軍既有此見,那又有什么良策陳述?”
蘇味道并沒有急于發表自己的看法,而是又問向張嘉貞。
張嘉貞聞言后便皺起了眉頭,沉聲說道:“唯今之計,只有速入太原,與并州長史結成共識,才能即刻定勢,不受鄉情所擾。但如今使團已有分歧,實難說人以性命之重。卑職愿單身北進,游說并州長史。”
對于說服武攸宜,張嘉貞還是頗有信心的。
一則來自于雍王的授意,張嘉貞這里有雍王給武攸宜的親筆信,同時也知道蘇味道握有圣皇給予武攸宜的書信,但是后者不能輕動,如果武攸宜真的逆骨頑強,圣皇也說服不了他,反而有可能被他利用以控制代北道大軍。
二則就來自于使團的分歧,袁恕己等人要營造諸州圍攻的架勢,本身已經把武攸宜定在該死的位置上,一旦這樣的局面形成,那么武攸宜必死無疑。
聽到張嘉貞這么說,蘇味道微微點頭,對這個年輕人的膽量不乏嘉許,但卻并不贊成其人的想法:“張參軍勇氣可嘉,難怪能得雍王殿下垂青。但日間你也說,風言迅于足力,此刻再往太原,怕是難覓攸宜蹤跡。其人已知神都驚變,焉能不作自圖?”
張嘉貞聞言后,臉色不免一變,忍不住驚聲道:“若武攸宜已經與代北道大軍合于一處,那人心情勢將更加難判。我等貿然深入此境,不是進退兩難……那更該要直入并州,據太原雄城,與賊相抗啊!”
“如此一來,與袁郎中等所謀又有何異?”
蘇味道聞言后又笑起來,繼續說道:“攸宜所圖者,活命而已,即便已經入軍,也難作惡行,否則雍王殿下也不會作謀保他。并州此地,兵勢不可仰,人情不可望,但卻仍有根本之計,非俗邪能擾。所以召解御史入論,正為此計,張參軍你知不知是何?”
張嘉貞聽到這話,不免滿臉疑竇之色,并下意識看了解琬一眼。雍王門下分撫諸道,具體在河東道方面,只有蘇味道與他還有眼前這個解琬。
嚴格來說,解琬還不算是雍王門生,從雍王口中得知乃是圣皇向雍王推薦的一個人才。
略作沉吟后,張嘉貞腦海中靈光一閃,壓低語調道:“武興縣?”
聽到張嘉貞這么說,蘇味道與解琬俱都滿意的點頭,對這個年輕人所表現出的悟性頗為欣賞。
“攸宜或許已經不在太原,但太原人事也不乏復雜,非我等能夠輕入。但若能據武興皇陵,則事機根本已經在控,不懼外邪所擾。”
武興便是文水,武氏祖陵所在。只要控制住此地,武攸宜哪怕狂野到上了天,也要被拉下來。同理,無論袁恕己等人拉攏到多少河東道州縣官員,也都不敢入此招搖。
解琬乏甚家世背景,是圣皇武則天提拔起來的寒士人才,此行隨隊而來,主要就是為了保護武氏祖陵不受侵犯。
最開始,蘇味道也不想將此當作一個手段,但袁恕己等人到了汾州卻突然持此異調,一時間也讓他有些進退兩難。
隊伍裂痕已經存在,其實白天里無論哪一種選擇都不算好,蘇味道雖然是他們的上級,但也并沒有直接收斬異議者的權力。
如果任由這樣的裂痕存在,此行宣撫河東道效果必然會大打折扣,再回奏朝廷的話,時間上也來不及。一旦河東道亂起來,不說袁恕己等人處境如何,蘇味道必然難辭其咎,所以這是爭端發生的底氣所在。
蘇味道雖然處事模棱兩可、乏甚原則,但并不意味著他就是個糊涂蛋,所以入夜后便召解琬來商議此事。
得知蘇味道與解琬已經有了這樣的謀算,張嘉貞安心之余,不免也有些羞慚,自覺得跟這些長久立朝之士相比,他還是有些稚嫩。
第二天一早,蘇味道便以正使的名義將袁恕己等人分遣前往左近各州,讓他們負責聯絡州縣官員們。待到這些不和諧的聲音分遣出去之后,一行千余眾便加快行程,沿汾水直往武興縣而去。
武興縣的武氏祖陵,自有一批陵衛駐守,當蘇味道一行到來,驗看符節之后,自然接手了陵園的防衛工作,并順便將這一批陵衛也給收編。
這一批陵衛,自屬于并州大都督府下,歸于并州長史武攸宜節制。蘇味道一行之所以這么輕易便將陵園控制權給奪取過來,一則是武攸宜忙于搶奪代北道大軍的控制權,二則也是得到消息后不敢聲張,因此并沒有顧得上這方面。
掌握了武氏祖陵之后,蘇味道心中大定,一方面著令張嘉貞速往太原的并州大都督府、召武攸宜往武興縣來見,一方面又分遣各路使者傳告州內諸縣,即刻往陵園供奉衣食、傭力。
當張嘉貞抵達太原時,果如蘇味道所料,武攸宜果然已經不在都督府,主持都督府事宜的乃是司馬張晉客。而且此時,神都政變的消息早已經傳入了太原城中,整個太原大都督府已經是亂成了一鍋粥。
當從張嘉貞口中得知宣撫使蘇味道已經抵達了武興縣的皇陵,并召大都督府一眾官佐即刻往見,張晉客一時間也是驚駭有加。
因為就在張嘉貞到來之前不久,還有人前來太原游說張晉客自據太原、響應諸州以誅武攸宜,張晉客正猶豫不定。
不過隨著張嘉貞的到來,張晉客倒也不需要再作猶豫。原因很簡單,如果聽信了游說之言,他在外要與武攸宜敵對,在內則是抗拒宣撫使之名,怎么算都是得不償失。
所以張晉客也快速作了決定,雖然本人不宜離開太原城,但還是派遣近千力役勝載酒食送往武興縣,并以大都督府名義傳告境內諸縣做好迎拜宣撫使的準備,直接投誠了。
張嘉貞倒是不知已經有人來游說張晉客,但從太原城內一片混亂的局面也意識到情況不妙。袁恕己等人在途中已經敢分持異見,當然也會有針對代北道大軍的后計。
所以他也并沒有留在太原城等候消息,而是請求張晉客派人為向導,引他直往朔州的代北道大營而去,希望能夠趕在別人之前與代北道諸總管進行溝通。
張嘉貞反應不可謂不敏捷,但終究還是落后一步,早在他抵達太原前幾日,已經有數路人馬快馬加鞭的趕往代北道大營,甚至第一路人已經在并州北境迎上了正從朔州撤回的大軍。
代北道大軍行營宿地中,武攸宜突然收到契苾明邀請,不疑有他,率領十幾名親衛士卒便往契苾明營地而去。
入帳之后,不待坐定,契苾明突然振臂一呼,左右頓時涌出近百名武裝整齊的賁士,將武攸宜一行在營帳內團團圍住。
驚逢劇變,武攸宜一時間也是震驚不已,身在親兵拱衛之中指著契苾明顫聲道:“契苾總管何為此態?”
“為何如此,要問大王自己!莫非大王以為我昏聵可欺?神都城內究竟發生什么事情,大王難道不知!”
契苾明單手持刀,臉色惱怒無比,同時將手一擺,帳內引出一名瑟瑟發抖的中年人,他提住中年人衣領前行幾步并怒聲說道:“此賊私窺李多祚營地,為我營士所執,大王要不要聽一聽我拷問出什么驚天秘事?”
武攸宜聽到這話,臉色也是陡然一變,同時疾聲道:“我絕非有意隱瞞,但神都之事我也所知不深,不敢妄作判斷,以此惑人!但除此之外,我能將圣皇陛下密令示于契苾總管,已經是性命相托。我與代王,雖然分屬兩族,但在圣皇訓令之下,所積舊好,不異手足之親!所任并州職事,正是代王所薦!總管若于帳中殺我,來日又將如何歸朝……”
聽到武攸宜這么說,契苾明臉色稍緩。他自然惱怒于武攸宜竟然將這樣的大事隱瞞他,但聽武攸宜所呼代王,倒也了解武攸宜所言不虛,的確對神都事情所知不深。
他將手一擺,帳內圍聚的兵卒們稍稍后退,并冷聲道:“代王殿下如今已是雍王。”
武攸宜聞言后忙不迭疾呼道:“那圣皇陛下仍安否?”
“陛下仍然安在大內,雍王殿下業已督統北衙!但建安王你、你也真是昏計至極,如此驚天大事,又能瞞過幾時?若早據實以告,尚可從嚴防禁,如今外間風言已經不知入營多少!”
如果不是拷問得知圣皇仍然在世,契苾明早在武攸宜入帳之際便要下令砍殺此人。
可現在,他卻不敢輕易殺了武攸宜,倒不是武攸宜所言跟雍王似是而非的交情,而是因為意識到神都政變的消息可能已經在營中傳開。
契苾明是在李多祚被拘押之后兼領其營伍軍士,才無意中截獲情報,但整支大軍還有十數路總管,他也不能確定究竟有多少消息散入進來。
“那、那現在又該要怎么辦?”
武攸宜這會兒也傻了眼,他當然也有這樣的預計,但心中還是暗存僥幸,盼望著大軍徹底進入并州境內之后除掉了薛懷義,諸將就算盡知消息,也有手段駕馭。但剛剛得訊的契苾明反應已經如此激烈,也讓他一時間惶恐無計。
“還能怎么辦?先掌中軍!”
契苾明讓人架起武攸宜,便率眾直往中軍宿營沖去。
沖行途中,中軍大帳處已經傳出了急促的鼓號聲,契苾明與武攸宜聞言后心中也是一凜,步伐不免更加快速。于此同時,其余各路總管也或遣親信、或親自趕往中軍大營。
行至中軍大營外,契苾明等人便見中軍總管曹仁師正親自駐守于營門外。眼見到契苾明一行率軍這么多,曹仁師眸光一閃,入前低聲道:“事在今日?”
不同于武攸宜私心過重、重大情報還要遮遮掩掩,契苾明已經將密令消息告訴了曹仁師,畢竟曹仁師作為中軍總管,要除薛懷義繞不開他。
聽到曹仁師這么問,契苾明也點點頭,并問道:“中軍急召,是為何事?”
“放心,懷義未覺。蘇宏暉入帳,隨后便作召令……”
稍作權衡后,契苾明拉住曹仁師低語道:“神都有變,召令或是為此。但眼下不暇細訴,此夜你我性命并在一處,相信勿疑!”
曹仁師聞言后臉色也是陡然一變,但隨著聽到召令后越來越多人趕到中軍大營所在,眼下也無暇細說,只是對契苾明重重點頭,并將其身后營士一并放入。
當契苾明與武攸宜趕到大帳中時,這里已經聚起了許多總管并將領,蘇宏暉正在神色嚴肅的整頓著秩序,不準眾人肆意喧嘩吵鬧。
然而正在這時候,后帳中卻傳來悲傷的嚎哭聲,聽聲音正是大總管薛懷義。
不旋踵,薛懷義已經披甲入帳,滿臉的鼻涕淚水,隨手抹了一把,手持一桿頗重的鐵杖,大聲喊叫道:“神都城中,有賊子欺侮圣皇陛下!早知如此,我何必強征遠虜!諸將都是大周忠勇,隨我回軍勤王!”
帳中諸將領們,有的是懵然無覺,有的則心懷鬼胎,但在聽到薛懷義這話后,一時間倒是整齊的默然無聲。
薛懷義見眾將沉默,不免更加氣惱,一把推開正待上前發聲的蘇宏暉,大步行至武攸宜面前,厲聲道:“建安王不隨我回軍勤王?”
武攸宜一時間也不知該作何回應,但覺手心一涼,低頭一看,契苾明已經將佩刀塞入他手中,與此同時那眼神也冷厲至極。
剎那間,武攸宜已經明白契苾明的意思,要么手刃薛懷義,要么二者一起伏尸此中,于是他大喝一聲揮刀直劈薛懷義那還未著兜鍪的光亮腦殼并吼道:“奉圣皇陛下命,誅殺賊僧懷義!”
血光迸閃,刀刃自薛懷義左耳間深深嵌入顱骨,但因披甲甚重,薛懷義身軀并未飛起,只是踉踉蹌蹌斜里撲倒在地,光亮的腦殼飛快被血水所沒。
與此同時,契苾明也上前一步,拉著武攸宜直登主位并大聲道:“神都警訓,只是邪言!圣皇陛下早有密令施及建安王,收斬亂命賊子薛懷義,以揚軍威!”
“圣皇密令在此,圣皇密令在此!”
武攸宜也連忙掏出一直貼身收藏的圣皇密令,并向眾將展示出來。
大帳外雜亂的腳步聲飛快欺近,是中軍總管曹仁師正率中軍將士們將此處大帳團團包圍住,然后曹仁師在兵士們簇擁下披甲入帳,并不看刀鋒仍然嵌在腦殼,已經死透的薛懷義,只對武攸宜叉手道:“臣等謹奉圣皇陛下制令!”
“臣等謹奉圣皇陛下制令!”
隨著曹仁師率眾入帳,其余眾將也才反應過來,忙不迭叉手作拜。
眼見眾將拜作一地,武攸宜原本紊亂如麻的心情也略有安定,但接下來該要怎么做,一時間卻還沒有定計。
蘇宏暉適時上前,開口說道:“夜中急召,已經擾軍。眾將士宜安守營盤,不得逾越禁令!誅賊之事,請明日再宣!”
契苾明看了蘇宏暉一眼,知道營務事宜多在此人掌控,風言入營,其人所知只會更多。但眼下正值夜中,也的確不宜再殺蘇宏暉,否則營事必將難控,這對他們所有總管們都大大不利。
而且接下來清查諸軍總管還有誰與外勾連,少不了蘇宏暉這熟知營務者配合,如此一番權衡,他便對武攸宜重重點頭。
于是接下來,薛懷義首級被割下,尸體被拖出,但其死訊則秘而不宣。
而營中諸將領們各自符令也被收繳,用以安撫各營士卒。至于眼下大軍營務,則交由武攸宜、契苾明、曹仁師并蘇宏暉四人統掌,共議后計。
深冬滿月,寒涼如冰,自天幕中垂落下來,得厚覆山梁草野并道途的積雪映射暈開,天邊孤星閃爍,荒野寒鴉不鳴,使得此夜空曠無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