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冕唐皇

0497 兄友弟恭,情不能忍

幾個小子悲悲切切,但總算是把話說清楚,果然不出李潼所料,正是要為王美暢求情,希望雍王能夠出手搭救一下。

“阿姨本就體弱多病,困于大內這些年,也都難得妥善的調養。幸在王大夫入朝,家人能常常相聚,精神才有了一些轉好。但若再突聞噩耗,恐怕是……”

李成器講到這里,也有幾分動情,眼眶紅紅,哪怕是演的,但也比剛才那種流于表面的故作恭敬要好得多,他眼淚汪汪望著房太妃與雍王:“幼失所恃,我最清楚當中的凄苦,實在不忍心五郎小小年紀就承受這種苦痛……求伯母、求兄長們憐惜,但能救回王大夫,讓阿姨能夠安心調養,我們兄弟感激不盡!”

李隆基也適時將攬在懷里的李隆業推到房氏席側,也是因為看出這位伯母對他家五郎確有喜愛,想要憑此激發更多憐惜。

至于那個李隆業,雖然年紀太小,還不了解當下的局面,但見幾位阿兄都是這副模樣,更是咧著嘴大哭起來,也忘了追究三兄剛才掐痛他的事情。

一時間,整個廳室中都充斥著幾個小蘿卜頭的哀哭懇求,就連侍立在廳中的婢女們都面露不忍之色。

而剛剛將其生母送入道觀修行的李守禮在聽到李成器的悲哭后,一時間也是感同身受,覺得眼角泛酸,一邊抬手擦著眼角,另一手則悄悄扯了扯李潼的衣角。

李潼手掌自案下探出,一把拍開李守禮那搞小動作的手,并沒好氣白了對方一眼。沒有城府的人,感情悲喜就是這么直接,你覺得眼前幾個貨可憐,咋不想想正是王美暢他們搞小動作,才害的你們母子分離!

再說又能有多可憐?老子爹娘全沒了,自己小命都丟了又撿回來,不還照樣活得挺歡樂。

你們起碼還有一個爸爸,還在用心維護你們家庭的完整。與其說是賣慘,李潼倒覺得像是炫耀,如果不是因為我四叔,直接把你們幾個蘿卜頭都燉了。

李潼倒也并非全無感情,不要說眼前幾個確有血緣關系的小子,哪怕是禁中那些瓜葛甚淺的宮人們,他在自己力所能及的情況下,都愿意提供幫助,安排好她們的往后余生。只是這幾個小子,無論過往交情,還是邏輯,都打動不了他。

與李潼一樣,對幾個小子賣慘無動于衷的,還有一個房氏。

房氏剛才的確對李隆業那個粉雕玉琢的小家伙兒流露出喜愛之情,但那是在不影響自家生活前提下、一點出于本性的善意流露。

可是現在聽李成器哭訴懇求,情緒便下意識的收斂起來,臉色也轉為了平淡,甚至都不再關注李隆基推到自己身側那個哀哭不已的李隆業。

她雖然并不清楚王美暢究竟因何遭殃,但聽李成器哭訴中講起朝中重臣不能相容,皇嗣都不便出手搭救,反要求助于雍王,她便下意識不愿讓兒子趟這汪渾水。

這也無怪房氏涼薄,任誰經歷往年那種凄楚,對人對事也都會有所保留,下意識的自我保護。

她的確挺喜歡粉雕玉琢的李隆業,也愿意看到這個小侄子能夠快樂成長,但如果因為這一點喜愛,就把她自己的兒子推出去與朝臣們糾纏作對,房氏絕對不會答應。

憑心而論,皇嗣李旦對他們一家的確不錯。早年幽居大內,他們一家幾乎無人問津,但逢年過節,皇嗣都還記得派遣宮官慰問,且多有厚贈禮貨,乃至于成為灰暗生活中僅存的一點微光。

房氏也的確對李旦這個小叔子心懷感激,并且愿意在力所能及的情況下給予回報,比如幫忙在坊間走訪良醫良藥、幫助王德妃調養身體。

假如王德妃果真不壽,她也舍得傾盡半數家財幫王德妃搞一個哀榮風光,甚至于將李隆業收養在邸、避免遭到其外公牽連都可以。但前提是不要將風險引入自家門中,不要給兒子增加人事困擾。

畢竟,皇嗣舊年對他們家的善意也只是這個程度。否則房氏便不至于在驚聞噩耗的情況下,要憑著自殘身軀才能見上垂死復生的兒子一面。

房氏從來也不覺得,因為自家處境好轉,她就能夠憑著自己的意愿去揮霍兒子們舍命搏來的這份從容。

所以李成器等人的哭訴非但沒有更加激發她心中的母性,反而越想越覺得這是一個麻煩,只是因為涵養才沒有將煩躁流露于面上,但心里已經在思忖該要如何拒絕這樁請托。

“你們幾個也不要哀哭,畢竟眼下王大夫之事還未有決議。”

不待房氏開口拒絕,李守禮已經感同身受的先一步開口說道:“就算王大夫不能幸免,一定要南市刑場走上一遭,咱們兄弟厚備棺槨、也能一盡人事。我家道德坊里新捐一座道觀,再廣請一些大德高僧、勤做法事,能讓王大夫去的安詳,也讓生者少留遺憾。”

李潼聞言后不免一樂,待轉頭望向這二兄,只見李守禮一臉的真誠,似乎真的是言出肺腑,想幫幫幾個小兄弟,而不是有意的出言譏諷。

但越是真誠發言,在這種情況下越是讓人無法接受。

五個小蘿卜頭里年紀小的幾個還沒反應過來,但已經十五歲的李成器是能聽明白的,聽這堂兄語氣似乎王美暢是真的活不成了,李成器神情不免一慌,然后膝行轉至李潼身前,擦一把臉上的淚花又緊緊抓住李潼的袍帶哀求道:“求三兄救一救王大夫……我知、我知此前我驕狂任性,幾次觸怒阿兄,是我年少懵懂,往后一定恭事……王大夫安危,關乎阿姨生死,求三兄你能不計前嫌、三兄你在朝中,是有一言定事的重威,只要你發聲、”

眼見李成器這幅態度,李潼眉頭微微一皺,他起身拉起李成器,望著對方猶顯稚氣的臉龐,沉聲道:“故事不必多說,但成器你此番懇請,讓人動容。若非皇嗣殿下嚴囑,我怕難見少弟們如此情真。”

“不是的、不是……就算沒有阿耶訓令,但見王阿姨疾病纏身、熬得辛苦,見五郎幼少便要經受失親之痛,我、我也心疼得很。阿耶于朝中不便發聲,眼下唯三兄你能救下王大夫……”

李成器連連搖頭,眼里雖有幾分掙扎,但在看了李隆業一眼后,又轉回頭一臉真誠的對李潼說道。

“成器能作此言,讓人刮目相看。這件事,我應下了!你們兄弟幾個也都起來吧,親門家室之中,哪用作這些虛禮做派!”

李潼略作沉吟后,便點了點頭。

“三郎,你、你不要勉強……”

房太妃聞言,臉色變了一變,當即便要發聲勸告。

李潼聞言后擺擺手,打斷娘娘的話語,笑語道:“娘娘請放心,王大夫所犯本就不是什么大罪,殿前失儀確有不妥,但也沒有必要從重處罰。我只要稍作表態,告誡時流不要借題發揮,再擾神都來之不易的平靜。”

“多謝三兄、多謝……”

李成器等人聽到這話后,連連對李潼點頭道謝,李隆基、李隆范等也都破涕為笑,只有那個年紀最小的李隆業還在蹬著腿干嚎,大大破壞了轉悲為喜的氣氛。

“這件事,我應下了,明日朝堂便可論事。”

李潼拉著李成器的手繼續說道:“至于你們幾個,心懷這樣憂事,今日登門也非專心為客,我也就不再留用餐食招待了,坊間陋食,想也不及上陽宮精美。趁著天色仍早,趕緊回宮稟告皇嗣殿下,宗家少勇群立,為的不就是內外不失呼應?”

幾個小子也的確沒有心情多留,聞言后便都直往廳外行去,想本就比較楞的李成義,甚至都忘了向太妃行禮告別。

李潼將這些都收在眼底,心中也是冷笑不已,他的確犯不上跟幾個小家伙兒玩心計,但人情冷暖、各自心知。都是面子親戚,既作非分之請,那么有得有失也都是當然之意。

及至幾個小子都行出內堂,李潼突然抬手拉住了跟在兄長們身后的李隆業笑道:“小五郎實在生的可愛有趣,娘娘對他親愛也非一般,能不能留在邸中娛親幾日?等到王阿姨病體轉好,可隨時著中使接回宮中。”

李成器聽到這話,臉色變了一變,而李隆業則有些害怕這個堂兄,擰著小屁股要擺脫李潼,并大聲嚎叫道:“我不、我不!我要跟阿兄們一起,我要回宮……”

“五郎你收聲!伯母和堂兄們喜歡你,你就留下來!你阿母病得不能自理,也照顧不了你,阿兄們還要勤修課業,沒人伴你玩耍……”

李成器轉回頭來安慰著李隆業,倒是頗有長兄的威嚴,李隆業不再吵鬧,只是兜著滿眼淚花,拉著兄長手指連連道:“阿兄記得來接我……”

李潼看到這一幕,頗有后世那種兄弟姐妹逐個送人的苦情戲既視感,老實說心里是有一點猶豫。但很快眸光又變得堅定起來,大家都是李家人,憑什么要看你們兄友弟恭的秀我一臉?

于是李隆業便被留了下來,其他四兄弟則被府員們送出了王府,一俟登車,李成器臉色霎時間陰冷得不像是他這個年紀能夠做出來的表情。